心是女孩心，身是男兒身—顧城心中的「陰影」

心是女孩心，身是男兒身 — 顧城心中的「陰影」 計紅芳 江蘇常熟人 ，副教授 ，蘇州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 ，主要 從事現當代文學及世界華文文學研究。 ? ﹁? ? ? ? ﹂ 詩人離我們而去已經十多年了，譴責痛恨也罷，寬容同 情也罷，都挽不回顧城和謝燁的生命，當我們冷靜下來思考 這一切的時候，也許會有許多新的感悟。作為女人，我深深 地為同是女人的謝燁和另一位當事人李英的命運鳴不平，為 什麼愛一個人如此地艱難而痛苦？為什麼女人追求心靈自由 的夢想那麼地難以實現？為什麼當悲劇發生時，女人理所當 然地被指責為紅顏禍水，而男人卻心安理得地成為道德批判 者？在此我不想用女權主義的視角去批判這一切，雖然具有 女性氣質的顧城骨子裡卻有較重的大男子主義傾向，但決定 他要英兒和雷米（即謝燁）兩個妻子並在「女兒國」理想破 滅時毀滅她們的最根本的動因在於其心中的「陰影」。在榮 格看來，「陰影」是人內心最原始最深邃最陰暗的層面，接 近於動物性本能，它潛藏著巨大的能量；同時它也是心中一 切惡行與善行 、衝動性與感悟性、破壞性與創造性的源泉。 當它往正面發展時，激發出顧城心中源源不斷的創作生命 力，相反，詩源枯竭，生命萎縮。圍繞顧城一生的也許是不 想長大的「孩子」和無法擺脫塵世欲望的「男人」之間的衝 突，「終極家園」的永恆性和「土地家園」的死亡本質之間 的對立 。 作家 月刊76 作家 總第 42 期 2005 年 12 月 心是女孩心 ，身是男兒身 □計紅芳 孩子 正如他詩中所表達的，顧城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的世界是純淨得透明的女孩子 的童話世界，他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長大，天永遠是蔚藍的，雲永遠是潔白的，草原 永遠是寬闊的，人心永遠是純潔的，現實世界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喜歡一個人靜 靜地獨處，看自己的書，想自己的事，做自己的童話詩。從17歲〔1973年）開始，顧城 自己說過，就不喜歡人，他覺得人沒有意思。這裡他所指的「人」是汙濁的男人，他 還說「我的心就是女孩子」1（P.21），所以他喜歡和女孩子相處，喜歡在沒有物質引誘 的世外桃源營建一個好女孩和好女孩和睦相處的「城堡」。這個「城堡」是不允許有 男人存在或侵入的，所以也就有了不喜歡自己的親生兒子小木耳、一生下來就要送給 他人家寄養的不近人情的舉動；還有因為英兒的朋友常如來看她並和她一起在海灘上 拾牡蠣而嫉妒得發狂甚至拿樹出氣瘋狂砍樹的怪常舉動。從某種意義上說，顧城的這 些舉動都是不合常理的，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的是他對 「城堡」的固著堅守是帶有某種 宗教狂熱的。我們不妨可以把它看作是對「理想家園」的建構與堅守。每個詩人都有 自己的家園情結，在幻想中成長的「童話詩人」顧城更是如此。在他的「理想家園」 中，身心俱美的女子是極其重要的一部分。他的宗教是禁欲的，於是小木耳的出生給 他帶來一個嚴重的尷尬，更何況他是男孩子。顧城的宗教又是女兒的，他想用獨特的 方式從世界拯救出女孩子來，而他也確是這樣做了。當英兒在大陸身處困境時（雖然 那時顧城並不知道英兒是為湛秋而痛苦），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幫助，不僅成為了那 一階段英兒痛苦靈魂的寄託，而且用實際行動把英兒辦到了新西蘭，幫助英兒實現了 出國的願望。 他是一個頑童，心智就像停留在8歲永遠長不大的頑童。每次玩拱豬，謝燁總是幫 著顧城先打敗英兒，然後再假裝輸給他，因為顧城像個孩子似的輸不起。當大黃狗把 他辛苦養大的雞吃了時，孩子似的惡作劇心理使他不僅在雞肉裡穿上釘子，還在外面 抹上毒藥，企圖把大黃狗痛苦地毒死；即使英兒勸他不要如此意氣用事，也阻止不了 他那種衝動性的報復欲望。這樣的玩童也就決定了他特別依賴母親一樣的謝燁、特別 留戀和他心性相通的英兒。而謝燁、英兒也因了他的純淨天™?可愛而深愛著顧城，所 以也就™?的有了一段桃花源似的女兒國生活：顧城所愛的兩個女子彼此和睦地相處著。 第42期．2005年12月77 作家 總第 42 期 2005 年 12 月 ? ?? ? ? ? ? 他說：「我喜歡好女孩和好女孩在一起，過去不知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那是我唯 一實現愛的可能。」2（p.98 )謝燁深深地愛著他，這種愛甚至帶有母親對孩子的溺愛和 縱容，顧城除了他的木匠活計，幾乎沒有什麼生活能力，離了謝燁，他就不知如何生 活。他的世界一直在謝燁的保護裡，他覺得這樣安全得就像石頭。雷米一個鈕扣、一 個鈕扣地把他扣好，他的夢在裡面，他在裡面做著孩子似的夢。3（p.40） 男人 可是，顧城自己也可能沒有想到他畢竟不再是孩子，而已是成熟的男人了，他同 樣有男人的種種欲望，對心愛的女人的佔有欲和嫉妒心。或者是他意識到了這一切而 不願意承認甚至有意回避。批評家常說是詩人既是天才，又是魔鬼。也就是說™?正的 詩人有著之所以成為詩人的藝術創造的天分，同時他的感情豐富、敏感多疑，道德觀 念相對淡薄，尤其是蔑視傳統道德，我行我素，個性鮮明，並且一般具有異常強烈的 性本能，嫉妒心強，這些在顧城身上體現得異常明顯。雖然他的宗教是禁欲的，不允 許他的城堡裡有男人的存在，只允許花朵一樣純潔的女孩子的存在，但從整個事件的 前前後後我們可以發現性欲和嫉妒心使他不顧一切地佔有了英兒，也因為英兒和約翰 的私奔而惱羞成怒，復仇的計畫悄悄地進行著，他企圖用筆來討伐英兒對他的負情， 而他也確實達到了這樣的目的，因為世人的批評總會落到愛情的第三者頭上。 其實這種強烈的對英兒的欲望早在1986年就已在顧城心上紮了根。對於英兒來說， 顧城老師（那時英兒還是北大分校中文系的學生）後來改稱為城，是她一生中的一個 光環 ，他的聲音是她唯一的宗教 、靈魂和信仰 ，這是一個年輕的學生對老師的崇拜， 也是詩人間心性相通的表現（英兒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英兒沒有意識到什麼， 只是始終把城當作靈魂中的對話者，直到激流島小山上那個夜晚的來臨。而城也確實 一直在扮演著英兒迷茫心靈的指引者角色，但潛意識裡卻是要定了這個女孩兒。1987 年，在英兒家的胡同口告別的剎那，顧城心裡就有一個念頭，只要我活著，就要和英 兒在一起，哪怕過一天。4（p.203）從顧城離開北京的那時起一直到1991年7月英兒到激 流島，用書信架構起來的橋樑充滿著欲望的潛流，英兒沒有意識到，而顧城呢卻把這 種欲望深深地埋在心底。英兒在回憶中說，在我們每天星雲般的信裡，都隱去了一種 最危險的信號，而那個信號都被我們認同了是罪惡和不潔的昭示，那就是肉體與性欲。 78作家月刊 作家 總第 42 期 2005 年 12 月 心是女孩心 ，身是男兒身 □計紅芳 5（p.143）所以當英兒在島上安定下來以後想到奧克蘭城找工作時，迎來的卻是平靜而又 冰冷的回答與詰難：你為什麼要去找工作？我這兒難道沒有你吃的？很明顯，當城某 種希望的賭注落空時，一切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那個夜晚，那個被英兒視為如日如 神的顧城用暴力佔有了她。顧城多年來壓抑的熱情和欲望從「陰影」中肆無忌憚地釋 放了出來，為的是要挽留英兒於精心構造的女兒國城堡，甚至威脅著說些「你要走我 就死」之類的瘋話。陰影中邪惡的、卑鄙的動物性一面漸漸佔據了上風，引導著顧城 一步一步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不許英兒走，把英兒當作自己靈魂的寄託，「姑娘家 得被看住才行」，這就是顧城的名言。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兒只有聽天由命了。漸漸 地英兒也確實愛上了顧城，於是在那個桃花源似的激流島上演繹著舊社會的一夫多妻 制，顧城的女兒國生活漸趨平靜。 可是，這樣的生活對於兩個女人都不公平。對於逃離北京的英兒來說，顧城的女 兒國生活漸漸平靜，她只是想得到希望中的愛情，想有一個自己的家，一個可以遠離 世界又可以走遍世界的家，所以在她失去自由身聽天由命的同時，又不斷拼命抵抗， 終於在明白了城不可能離開雷選擇他時，英兒只有從城堡中突圍了。對於雷米來說， 她雖然對這種三人之間獨特的愛情顯得那麼無私、寬容，甚至還幫助顧城裝飾英兒和 他的新房。在體會到雷米愛的偉大的同時，我們所看到的是一顆隱藏在善良慈愛溫柔 糖紙包裹下的滴血的心。她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努力抗爭著，於是終於為自己爭到了 和顧城的柏林之行。臨行前雷米對英兒說：「那時是我留你，你走不了，這一次，給 你一個機會吧。」6（p.291）似是給英兒一個解脫，實質上亦是給自己一個解脫。兩個女 人為愛付出的一切讓人覺得可敬又可悲。 在顧城的「理想家園」裡，女人是不應該逃離的，尤其是跟另一個男人。當他從 柏林回來時，發現英兒與約翰走了，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妒忌、他發狂、他要報復、 他要破壞這個拿走了他的心的女人，於是一個計畫悄悄地進行著。他平靜地生活著， 經常會有人看到他和雷米到學校門口接小木耳放學，似乎顧城的生活回到了正常的軌 道。可又有誰知道這貌似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嫉妒得發狂的心。他寫《英兒》， 把英兒寫成了為了達到個人目的而不斷利用別人的無恥的女子，而全然不顧自己在這 整個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當然，我也並不否認英兒為了出國並定居國外而有與顧 城在一起的權宜之計，以便獲得「居民身份」，但我覺得情感始終是維繫她和顧城的 重要紐帶。）後來，當他發現雷米因受不了這樣的情感煎熬也有了出逃的想法時，他 第42期．2005年12月79 作家 總第 42 期 2005 年 12 月 ? ?? ? ? ? ? 絕望於「理想家園」的破滅，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終於爆發了。1993年10月8日是個? 人難忘的日子，顧城舉起利斧殘忍地殺害了雷米並自殺，用獨特的方式— 「死亡」 結束了他生命的漂泊之旅。顧城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他的「理想家園」，可是並沒有找 到，這使死亡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和其他漂泊到國外的出國者不同的是，他的生活 方式非常獨特（遠離塵囂，自己伐木建屋，過最自然最簡單的生活等等），因而難以 概括。但儘管如此，顧城無法擺脫塵世的夢想，他想建構一座有 「童話色彩」的家園 〔裡面沒有汙濁的男子，只有他欣賞並喜歡的女子，並願意和他一起進行詩性的浪漫旅 行）。然而，這種對「理想家園」的追尋註定了悲劇性和荒誕性，它使尋找者始終陷 於放逐和被放逐的遊戲，直至精神和肉體的死亡為止。也許 「死亡」是最好的解脫， 但同時說明瞭人類「終極家園」建構的虛幻性。 結語 對於顧城的死，雖然覺得可惜，因為他確是一個有才氣的詩人，但卻毫不同情。 身份追尋也好、理想家園建構也罷，如果他連「是其所是」的「人」字應該怎麼寫都 不知道，那縱使才華橫溢也枉然。「理想家園」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夢想，但不能以犧 牲他人的自由和幸福作為代價，它是個人的精神之旅。人心中都有自己難以預料的「陰 影」，但我們應該通過適當的方式加以調節，把破壞性的、陰暗的一面轉化為創造性 的、善良的一面，並使之成為藝術創作的動力和生命的源泉，這樣世界上就會少許多 悲慘事件的發生，而多一些詩性與美麗。 註釋 ： 1.顧城．英兒 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 2.顧城．英兒 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 3.麥琪 （李英）．魂斷激流島 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4.顧城．英兒 北京：華藝出版社 ．1993 5. 麥琪 （李英）．魂斷激流島 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 6. 麥琪 〔李英） ．魂斷激流島 四川 ：四川人民出版社 ，1995。 作家月刊80 作家 總第 42 期 2005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