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浪漫

特别关注 吃过了晚饭,韩红梅对老莫说:老 莫,咱们约一次会吧?韩红梅这句话把 吃完饭正在看报纸的老莫吓了一跳。 韩红梅说完这句话,把她自己也吓了 一跳。老莫一下子愣住了,拿眼光在老 花镜的上方看韩红梅;韩红梅马上觉 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没处放了。老 莫说,韩红梅,你没有发烧吧?老莫这么 一说,韩红梅 脸都有些红 了,她嗔怪了 老 莫 一 下 , 说,你大惊小 怪的干什么? 人家不就是 说说嘛。韩红 梅不说了,扭 头继续看电 视剧。老莫倒 来了认真,好 像也一下子 来了兴致,他 说,你倒说 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老莫放 下报纸,往韩红梅这边靠了靠,歪着身 子看她。韩红梅说,去去去,一边去看 你的报纸吧,别耽误我看电视。老莫却 不让,嬉皮笑脸了说,老韩同志,我看 你这个主意不错哩。咱们有多少年没 有约会了?韩红梅看老莫来了认真,也 羞涩地笑了。韩红梅说,你看人家这电 视上的青年男女,谈恋爱,送鲜花,约 会吃饭,真让人羡慕啊。咱们那时候, 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约几次会,我就嫁 给你了,真让你占了便宜。老莫嘿嘿地 笑了,说,谁说的?我那时候请你看了好 几场电影哩。韩红梅噘了嘴说,老莫 啊,你还好意思说看电影,跟着你看几 回电影,你连个冰淇淋也不舍得给我 买,你说说,你谈个对象你出了多少血 啊?老莫有些不好意思了,叹一口气, 说,唉,红梅啊,现在想想,那时候穷, 能娶上你,真占了大便宜,真有些对不 住你啊。韩红梅说,过去的事了,别提 那些了。咱家小丽都二十多岁了,等她 大学毕业了,要好好挑拣几个对象。他 们这年轻人啊,真是享福了。老莫一撇 嘴说,还用等毕业,我看咱家小丽早就 有了男朋友了。韩红梅骄傲地说,那是 啊,不看是谁的闺女啊?就我韩红梅的 闺女,那追求的还不一个排?老莫咯咯 地笑起来,韩红梅说完了,也咯咯地笑 起来。 韩红梅以前是棉纺厂一朵漂亮的 鲜花。那时候韩红梅才二十出头,接了 母亲的班在棉纺厂干纺纱工,细高挑, 白皮肤,整个一个美人坯子。老莫那时 候在机关单位里当科员,二十七八岁, 高高壮壮的身材,也是一个潇洒的小 伙子。老莫和韩红梅是经人介绍认识 的。介绍人是老莫单位的工会主席,姓 满,满主席热心肠,很欣赏小莫(老莫那 时候是小莫),就把在棉纺厂上班的外 甥女韩红梅介绍给他了。那时候棉纺 厂追求韩红梅的少说也有一个排,可 韩红梅一个也没有看中。韩红梅有些 傲。她不愿意在自己的厂子里再找一 个工人了,她想找一个坐办公室的。她 也不是看不起技术工人,主要是她不 喜欢那些男人身上的机油味。男工们 在厂里干个车工钳工的,难免工作服 上会有一股子机油味。韩红梅爱干净, 她想找个干干净净的男人,当然要是 再能斯文些就更好了。当老莫出现在 她眼前的时候,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了,那时候的小莫高高大大,胳肢窝下 夹了一个公文包,浑身一股子阳光和 香胰子味。虽然小莫并没有在鼻子上 架一副金丝眼镜,不够太斯文,但是在 韩红梅看来,也就够了。结果,两个人 基本上一见钟情,也没用老莫怎么追 求,费什么波折,韩红梅就束手就擒, 很快在双方大人的操持下结婚入洞 房,并接着生了一个女儿莫丽丽,过起 了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日子。等这些 都忙完了,闺女也就上了大学,到了中 年的韩红梅也下了岗,整天在家洗衣 做饭,成了真正的家庭主妇。老莫呢, 中 年 浪 漫 ■ 乔 洪 涛 3 特别关注 则混到工会副主席的位置上内退了。 现在是家里只有老莫和她两个人,整 天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吃喝拉撒 睡,一天一天地往下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在普通人来说,应该 很知足了。韩红梅下岗的时候单位一 把给了八万块钱,老莫虽然内退了,但 是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分也不 少。他们加上积攒的多半辈子的钱,买 了一个宽敞的三居室,女儿莫丽丽虽 然还上着大学要花学费,但凭老莫的 工资基本也能凑合得过去。这样的日 子应该是不错的了。可是,什么日子也 不能多想,最近,韩红梅总爱多想,她 这一想,觉得生活有些不够意思了。怎 么不够意思,也说不太清,关键是回过 头去一看身后,忙忙碌碌半辈子怎么 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啊?这到了中年 了,日子平淡得就更像一张白纸。对 了,找到根源了,那就是生活太平淡 了。没有激情。对,就是缺乏激情。一 想到激情这个词,韩红梅吓了一跳。韩 红梅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一辈子过得 好好的,想什么激情干什么?难道自己 和老莫还都要去遭遇一次爱情不成?一 想到爱情,韩红梅心里咯噔一下子,她 想,我和老莫一辈子算不算爱情呢?这 个问题困扰了她好久了。她并不想把 自己这枝红杏 (如果还算红杏的话)给 老莫出一下墙,她只想给自己的生活 增添一些浪花罢了,当然,甚至浪花也 不到,就是一点浪漫就可以了。所以, 她吃完饭,面对一成不变在她面前看 了几十年报纸的老莫说:我们约一次会 吧? 但老莫竟然也有同感,老莫竟然 很感兴趣,这是韩红梅没有想到的。她 说完后马上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涩了, 她想,韩红梅你平稳了一辈子,你这是 怎么了?但是老莫的态度调动了她,她 笑着对老莫说,我们这是一次中年约 会哩。老莫也笑了,老莫说,好,好,那 我就和自己的老婆再约一次会。我也 几十年没有和女的约过会了呢。老莫 和韩红梅两个人甚至翻箱倒柜地把年 轻时候的影集也找出来了,他们说,要 先找找那种感觉哩。那种感觉离开了 几十年了,先要找找体会体会呢,他们 把那时候的惟一一张黑白合影照片也 找出来了。老莫指着照片上的漂亮女 子说,这是你吗?这是你吗?韩红梅也看 见了那个照片上潇洒的男人,她说,老 莫,你看你,那时候你的额头多么亮。 整个晚上,他们激动得都没有睡 好觉,他们为了穿什么样的衣服而争 论,为到哪里约会而绞尽脑汁。他们甚 至已经说好了,明天上午,老莫先坐公 交车出门,去一个叫翠园的公园门口 等一个叫韩红梅的女士。到时候,老莫 的手里拿一支鲜花,他要和与他第一 次约会的女士韩红梅从那里开始他们 的约会路线。当然,韩红梅小姐是要撑 着一把当年他们见面时用过的碎花遮 阳伞的。 老莫再一次走进翠园公园的时 候,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陌生感。熟悉 的是几十年前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 韩红梅。公园的门口虽然已经改建了, 许多景点也已经改建,可是门口的那 座拱桥还在,还有这两个石头狮子,当 年老莫就是靠在狮子旁等韩红梅的, 老莫过去摸了摸狮子的头部,那里已 经被摸得光溜溜的。老莫记得,后来, 他和韩红梅还在狮子的屁股后面用小 刀写了“莫爱韩”三个字。老莫写的时 候,韩红梅还笑话他,说他破坏公共设 施,说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调皮。老莫 说,我要用这个石头狮子来记着我们 的爱情哩。老莫想起来那时候的事,嘿 嘿地笑起来,他觉得脸都有些红了。 傻!老莫觉得年轻的时候真是傻得可 爱,那时候什么话也说得出口,现在老 莫想,打死也说不出口喽。老莫过去踅 摸了一圈,果然就在石头狮子的屁股 后面找到了隐约的三个字———莫爱 韩。老莫的内心里一下子充满了幸福, 满满的,老莫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老 莫想起来,第三次在这里和韩红梅约 会的时候,老莫突然就吻了韩红梅。韩 红梅那天真漂亮,穿一件碎花格子的 连衣裙,梳了一个长长的大辫子,那个 小脸呀。老莫突然就吻了,把韩红梅给 吻愣了,好半天,韩红梅的脸才红起 来。韩红梅嗔了他一下,说,流氓。韩红 梅骂得很轻,也很有些羞涩,骂出来 了,老莫却觉得很受用。老莫过去握住 韩红梅的手,韩红梅也好像生怕他跑 了似的,使劲抓住他的手,他们十个手 指叉在一起,就那样握了一晌。没想到 这么一握,竟然就握了几十年,眼看就 要一辈子了。老莫突然有了些冲动,他 把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叉在一起比划了 一下,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老莫又自 嘲似的笑起来。这时候,老莫看见韩红 梅从前面的公交车上下来了,韩红梅 还是穿了那件连衣裙,那件裙子颜色 素淡,样子也有些旧,所以现在穿在韩 红梅身上也不觉得特别的别扭。只是, 老莫觉得韩红梅的确是有些胖了。韩 红梅手里拿了一把伞,却不是那一把, 这是把黑伞。老莫才想起来,那把伞早 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老莫挽着韩红梅在公园里溜达了 一圈。老莫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多 年了,老莫还真没有和韩红梅挽着胳 膊逛过街。老莫觉得那是年轻人的权 利,可是,韩红梅说,你年轻的时候也 没有使用这个权利呀。所以韩红梅要 老莫挽着她,老莫试了试,开始还有些 别扭,不过,很快他就有些适应了。韩 红梅眼睛看着老莫,老莫觉得她真是 幸福极了。看,那棵树。韩红梅指给老 莫看。老莫看到了一棵蓊郁的法国梧 桐。老莫想起来了,是当年那棵树,对, 老莫看了看位置,判断出就是当年那 一棵。可是,那个排椅呢?老莫记得当 年这棵树下有一把排椅,他们可没少 在这个排椅上坐了。韩红梅说,老莫,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呀———韩红梅 指了指不远处草坪上的一对年轻男 女,是中学生吧?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 两个人的头杵在一起,亲密得很。老莫 4 特别关注 说,那时候我们可没有这样。韩红梅 说,你是不敢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 里想的啥?老莫呵呵地笑起来,说,我 那时候就想搂搂你的腰。老莫伸了胳 膊环住了韩红梅,可老莫马上觉得,韩 红梅的腰可不是当年的腰了。韩红梅 觉察到了,也笑起来,揶揄他说,老莫, 你这胳膊搂过来,我就觉得是一截木 桩哩。两个人都笑了,笑完了,可是老 莫并没有松手,他紧紧搂住韩红梅的 腰,他觉得韩红梅也用手攥住他的手, 很紧很紧的,都出汗了。老莫和韩红梅 心里都觉得很温暖,这种温暖是以前 年轻的时候不曾有的,他们有了一种 鱼儿离不开水的感觉。 韩红梅说,咱们再去看一场电影 吧?老莫记得第一次约会他们就去看了 电影,老莫买好了两张票,和韩红梅去 看电影。那时候老莫还是小莫,平时挺 潇洒,可一见了女孩子就紧张,尤其是 韩红梅这样的美人,那天两个人看了 两个小时的电影,说的话竟然没有超 过三句。还是韩红梅主动找词说的。那 次约会后,老莫觉得够戗了,没戏了, 可是下一次韩红梅竟然约他去到他们 厂子里参加文艺晚会。那天韩红梅跳 了一个单人舞,那个漂亮,简直就是飞 天仙女一样,老莫觉得那是他一生中 欣赏到的最漂亮的舞蹈。韩红梅跳完 了,全场的男女都沸腾了,鼓掌的,吹 口哨的,老莫觉得压力陡然涨起来了。 可韩红梅很大方,从舞台上下来,妆都 没卸,就冲站在后面的老莫来了。韩红 梅大方地和老莫靠在一起,看完了那 场晚会。老莫那天汗水如注,不时有人 往这边看,让他芒刺在背一般。老莫后 来才明白,那就是韩红梅的爱情宣言, 韩红梅是用了心计的,她是故意在棉 纺厂里让老莫亮相的,她是在向那些 死皮赖脸追求她的厂里年轻人宣告, 你们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我已经有 对象了,这就是我的对象! 他们出了公园,沿着小路北行,大 约三百米处有一家电影院。老莫记得 那叫木城电影院。老莫和韩红梅过去 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已经大变了样子。 后来老莫和韩红梅单位都搬到了城西 部,平时就很少到这边来了,老莫有些 找不到那家电影院的感觉了。好半天, 老莫才从一大堆海报里面找到了入 口,上面有个牌子———木城文化娱乐 中心。韩红梅说,电影院什么时候改成 娱乐中心了?她记起她大概有二十多 年没有到电影院里看过电影了吧。买 票的时候,卖票的问要单间还是大厅? 老莫才知道现在电影院里有包间了, 可以自选。老莫想看包间,韩红梅不愿 意。一是包间贵,十块钱一个小时,看 一场电影够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二 是韩红梅觉得还是去大厅里感受一下 当年的气氛。最后,他们花十块钱买了 两张大厅里的票。老莫嘟囔,贵了,贵 了,那时候才五毛钱一张哩。 电影院里有些暗,老莫拉着韩红 梅的手摸索着往前走。老莫想起来那 时候他第一次拉韩红梅的手,那也是 去看电影。在那个年代,年轻人约会, 基本上都要走这一步。那天两个人见 了面,老莫的心里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老莫有些腼腆。好半天老莫才提议去 看电影,老莫以为韩红梅不会答应,但 是,韩红梅却答应了。老莫觉得韩红梅 可能对自己也有点意思了,老莫很激 动,慌慌张张地掏钱买票,也没有看演 的是什么。进门的时候,由于不适应光 线,眼睛一点也看不清脚下,只看见宽 大的屏幕上有个戴毡帽的乡下人晃动 着。这时候,老莫就觉得有一只手碰了 自己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啊,肉肉 的,麻麻的,还有些湿漉漉的,老莫的 心快要跳出来了,他试探了一下,然后 抓住了那只手。后来,老莫把韩红梅那 只适时伸出来的手概括为 “老莫同志 的爱情之手”。老莫说,你那时候比我 还有勇气。韩红梅说,你瞎说哩,我眼 睛看不见,有些害怕,不小心碰到你, 你就抓了人家的手不放,你把人家的 手都抓疼了。老莫就哈哈地笑了,说, 我还以为你是抛绣球哩。多年之后再 进电影院,老莫牵着韩红梅的手,突然 又找到了那种感觉。四周黑下来,沉沉 的黑色把他们包围起来的时候,老莫 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密感攫住了 他。他领着韩红梅,慢慢地挪动着脚 步。而韩红梅把老莫的胳膊抱在怀里 了,韩红梅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过 老莫,她一点也看不见四周,她有些害 怕。她抱住老莫的胳膊往前挪,每走一 步她都觉得内心一点点满起来,一种 什么东西,说不上来往心里灌,让人觉 得踏实。那就是幸福的感觉,那就是她 和老莫的爱情。原来几十年的岁月并 没有磨灭一切,在平淡的日子的底部, 她和老莫的爱情沉淀在这里来了。她 需要老莫,老莫挽着她的胳膊,这就是 爱情吧。那一刻,韩红梅的眼里竟然涌 上了泪花。 到前面四五排的地方坐下来,眼 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韩红梅四处看了 一遍,才发现电影院里空荡荡的。可以 容纳上千人的坐席上,大约只有三四 十位观众。韩红梅用胳膊肘捣捣老莫, 老莫也看了一圈,老莫说,十块钱,我 们快看了专场了。老莫看屏幕上,是一 个枪战片,一群男女拿了砍刀在街上 乱追乱砍,都是年轻人,男男女女的, 都和丽丽的年龄差不多吧?韩红梅问 老莫,现在的年轻人啊,真让人不放 心,你说咱们丽丽不会也跟着小混混 瞎混吧?老莫说,你想哪里去了,咱们丽 丽是去上大学,是好孩子,不会的。不 会就好。韩红梅嘟囔说。老莫记得第一 次和韩红梅看电影,竟然放的是《阿Q 正传》,严顺开演的。那个戴毡帽在街 上逛荡的就是阿Q。那时候电影院里人 很多,老莫和韩红梅并排坐下去,夏天 穿短袖的胳膊就挤到了一起,一碰下 去,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上来了,凉 凉的,滑滑的,老莫觉得那种感觉真 好。老莫不好意思,两个人同时撤了撤 胳膊,但是不一会儿又靠在一起了。这 一次谁也没有撤,两个人索性就那么 5 特别关注 挤着。电影上的阿Q跪倒在吴妈面前向 吴妈求婚,阿Q说:“吴妈,我要和你困 觉,我要和你困觉⋯⋯”韩红梅的脸一 下子就红了,老莫看不出韩红梅的脸 红,但是韩红梅自己知道自己的脸热 辣辣的。许多年了,重新坐进电影院, 韩红梅又想起来那时候的情景了。电 影上枪战了一会儿,几个男女又开始 去酒吧喝酒跳舞,不一会儿,一转眼, 两个男女就跑到一个房间里去了。男 女开始接吻,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老 莫嘿嘿地笑起来,韩红梅也笑了,说, 你个老不正经。在家里看电视,老莫也 喜欢看这样的镜头,韩红梅就笑话他, 说他老流氓。老莫就说,看看也不行 啊?可是,让老莫和韩红梅没有想到的 是,在家里看电视,一般来说男女接吻 一会儿就完了,可是这个电影上的男 女却跑到床上去了。镜头一换,两个人 的衣服都脱光了,虽然那个地方看不 清,可是两个赤裸的肉体在床上很快 战斗起来。韩红梅有些慌张,骂:流氓! 拉了老莫就要走。老莫也吓坏了,他没 有想到在正规的电影院里怎么也放起 三级片来了。他觉得很尴尬,拉了韩红 梅往外跑。他这才看清看电影的差不 多全是谈恋爱的年轻人,就在他们身 后的排椅上还躺了两个,忽然坐起来, 把他和韩红梅吓了一跳。 出了电影院,两个人还喘粗气。不 像话。老莫说,公众场合怎么能放这样 的电影?!韩红梅拉了老莫的手往右边 快走,好像生怕熟人看见了似的。走了 几十米停下了,韩红梅说,现在这时 代,真是,真是的。老莫似乎还在生气, 要回去退票。韩红梅不让,说,走,走, 人家又没有请你进去,你给谁退票啊? 走吧。老莫不说话,挣脱了韩红梅,说, 那我也要给你买个冰淇淋吃。老莫去 路边的冷饮店里买冰淇淋了,韩红梅 看着老莫的背影笑了,说,这个老东 西,这回倒是想着了。 冰淇淋有些凉,韩红梅吃一口,让 老莫吃一口,老莫不干,有些难为情。 可韩红梅坚持,老莫不吃不行,老莫就 偷偷地趁别人不注意咬一口,惹得韩 红梅哈哈地笑。老莫也来了勇气,说, 不怕丢人了,我喂你吃。老莫举着给韩 红梅吃,韩红梅就张嘴咬了,惹得大街 上有人往这看,两个人笑疯了。老莫觉 得开心,韩红梅也觉得开心,好多年 了,还没有这样疯过,没有这样开心过 了。这样一比,老莫觉得以前的日子的 确是有些单调了。老莫说,年轻人敢疯 咱也敢疯哩。老莫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便说,走,咱们用膳去。老莫拉着韩红 梅向一家档次不低的饭店走去,韩红 梅有些不愿意去,韩红梅说,老莫,太 浪费了吧?我们去吃个江南灌汤包吧? 老莫说,不去,咱今天就好好吃他个情 调。老莫觉得他的第二次青春又来了 似的。韩红梅也有点当年谈恋爱的感 觉了。 老莫很奢侈,点了四菜一汤。四菜 的名字很雅,一个是“小城故事”,一个 “恋爱的时光”,一个 “风花雪月的晚 上”,一个是“千手观音”,汤叫“走在乡 间的小路上”。侍者先拿了菜单给老 莫,老莫又递给韩红梅,韩红梅嫌贵, 不点,让老莫点。老莫点菜的时候,韩 红梅就在那里小声地算菜价,韩红梅 一算光这几个菜就要六十六元,她很 有些心疼,但她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 制止老莫,就偷偷扯老莫的衣襟。老莫 这回却不为所动,没有感觉一样。等侍 者走了,韩红梅说,你要那么贵的菜, 真是浪费了,我们两个人要两个菜足 够。老莫说,红梅啊,今天我们找回以 前的时光,也算是我对你的弥补,我要 好好请你吃一回哩。韩红梅想起来年 轻时候约会老莫请她吃饭,老莫请她 下饭店,她心疼钱。老莫点菜她摁着不 让,最后点了清炒土豆丝和木犀肉,坐 了半晌,喝了人家一暖瓶茶水,后来人 家老板就有些爱搭不理了。老莫气坏 了,要和人家理论,韩红梅怕出事,拉 着老莫就走。韩红梅说,以后请我们也 不来呢,我们回去做着吃去!从那韩红 梅就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给老莫做饭 吃,老莫感动得两眼泪汪汪了。老莫 说,你那时候就知道给我省钱哩。韩红 梅说,省了钱还不是自己的,人过日子 早着呢。老莫说,我后来看中你很大原 因就是因为你朴实,节俭,知道过日 子。韩红梅笑了,说,让你拣了便宜了。 老莫用手拂了她眼前的一绺头发,看 她,韩红梅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莫说, 今天我们不能再吝啬了,我们要好好 弥补一回哩。韩红梅也不心疼了,说, 好,咱们今天就好好吃他一鼻子。 菜上来的时候,老莫有些傻眼了。 这是什么菜呀?他还以为这么雅致的菜 名,应该是山珍海味吧?“小城故事”是 一盘麻辣豆腐,豆腐上浇了一层辣油, 的确素朴得让人好像面对往事;“恋爱 的时光”则是一盘拔丝地瓜,口味倒是 蛮甜蜜,就是太坑人了吧?“风花雪月 的晚上”是用萝卜花和山药炒肉,又放 了点白糖;“千手观音”更绝,就是一盘 千头万绪的清炒土豆丝;那个叫“走在 乡间小路上”的汤则是菠菜炖猪爪。老 莫直呼上当,喊来侍者质问。侍者倒是 很有礼貌,穿白色的服务生衣服,戴白 色的卫生帽,动不动就鞠躬行礼。侍者 说,这就是本店的特色所在,来这里的 客人不是为了吃饭,主要是为了情调 的。韩红梅往四周看,果然都是些卿卿 我我的少年男女,有的在一口一口地 喂对方吃饭,有的则饭也不吃躺到对 方的怀里去了。大厅里白天灯光也不 明亮,点了红的绿的彩灯,旁边的包厢 关门的一瞬,韩红梅看见里面是点了 蜡烛的,有男的脱了上衣,女孩子都穿 很短的短裙。韩红梅对老莫说,咱们来 错地方了。韩红梅站起来要逃了,她 说,咱不吃了,走吧,老莫。老莫这时候 也明白过来,却一下子释然了,笑着 说,坐下,坐下,咱们今天来这里来得 倒正好,咱们不就是想寻找一点年轻 的感觉吗,咱们今天也高雅一回。老莫 大度地挥手让侍者退下,并要了一瓶 价格不菲的红葡萄酒,他说,红梅,咱 6 特别关注 也喝两盅。老莫举了筷子,诙谐地说, 来,吃这个“风花雪月”,来,吃这个“恋 爱时光”。韩红梅也笑起来,虽然心里 还是很有些心疼,可是,两杯酒下肚, 韩红梅有些晕乎,也就高兴起来,她叉 着筷子说,老莫,来,咱们吃这个“千手 观音”。 红葡萄酒喝的时候不要紧,却是 有后劲的。老莫和韩红梅把一瓶葡萄 酒喝下去,就都有些晕晕乎乎了。吃完 饭,韩红梅要把剩菜打包,老莫不让。 老莫说,今天例外,今天破例了。老莫 扯了韩红梅往外走,外面的阳光很猛 烈,让人有些目眩。韩红梅把伞撑开, 两个人都钻到伞下去了。 老莫提议坐车回家,韩红梅好像 还没有尽兴,坚持要步行。老莫于是服 从了韩红梅,顺着人行道两个人往城 西走。走到半路的时候,老莫和韩红梅 就看见了绿太阳婚纱影楼。走到这里 老莫和韩红梅不约而同地就站住了。 绿太阳婚纱影楼是木城最高档的婚纱 摄影影楼,老莫以前每次上下班都要 从这个门口经过,经过的时候就会往 里看上两眼。他看见几个年轻漂亮的 女孩子坐在里面,有时候那几个女孩 子就看着门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微笑, 有时候她们就忙碌着给新娘化妆。老 莫想,这些化妆师都真年轻啊。老莫经 常可以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看到坐在镜 子前化妆的新娘子。老莫觉得那些新 娘子真漂亮,好像电影明星一样。老莫 总是这样想:就是电影明星。一模一样 嘛。老莫这些年也没少参加了同事孩 子的婚礼,每次见到新娘他都艳羡不 已,他觉得那些新娘子简直是一律漂 亮极了。而韩红梅平时在家里看电视 也经常看到绿太阳婚纱摄影做的广 告。那电视上的新娘子真是太漂亮了。 她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幸福啊。她那 时候,啧啧,和老莫到向阳照相馆就照 了个两寸的黑白合影照,就算是结婚 登记了。她羡慕那些能穿婚纱的女孩 子。她想,到时候俺丽丽结婚,就到绿 太阳化妆,也要穿婚纱。丽丽本身就漂 亮,到时候一穿上婚纱,那还不就是一 个仙女?只是,她还没有想好到时候让 女儿穿白色的婚纱还是红色的婚纱, 红色喜庆,白色圣洁,韩红梅觉得穿什 么样的都好看,都舍不得脱。这个问题 困扰了她好久了,她一直拿不准到底 该让女儿穿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老莫和韩红梅稀里糊涂就被一个 漂亮的姑娘给招呼进去了。姑娘笑起 来真甜,一只手挽住老莫,一只手挽住 韩红梅,就把他们领了进去。韩红梅急 忙摆手,说,不照,不照。姑娘也不着 急,依然笑了说,大叔大婶你们不照不 要紧,进来感受一下,休息一下也可 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照不照你们自 己决定好不好?盛情难却,两个人就坐 下来,马上有人给用纸杯接了两杯纯 净水过来,老莫和韩红梅有些受宠若 惊。姑娘说,看您两位的年龄,结婚的 时候一定没赶得上照婚纱照,您看现 在这婚纱照多么漂亮!大婶要是照上 去一定漂亮得很。我?韩红梅很惊讶。 她只想着为自己的女儿丽丽照婚纱照 了,没想到姑娘会说自己。她说,我这 么大年纪了,还能照吗?姑娘笑了,说, 看来大叔和大婶不很了解,像你们这 么大年龄的夫妻来补照婚纱照的太多 了,您看看这些。姑娘翻开几本影集,指 给他们看。里面果然都是年龄大些的 夫妻照的婚纱照。韩红梅说,人家比我 年轻多了。我不行,五十好几快六十的 人了。姑娘说,您的年龄不算大的,我 们拍的很多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 爷爷,您看。姑娘指了其中的一幅说, 这对老人都八十岁了。老莫瞪大了眼, 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呢?这也就三 四十岁吧?韩红梅也不相信,说,不会 吧?姑娘笑了,说,您要相信我们的化 妆技术是一流的,我们的口号就是:还 您青春,给您年轻的感觉。我们完全可 以把您年轻时候的风采照出来,这样 的照片珍藏起来,也是一种美好的回 忆。老莫有些心动了,他笑着说,我也 可以年轻成小伙子吗?姑娘咯咯地笑起 来,说,大叔,可以让您回到二十岁的 年纪。韩红梅也动心了,说,这得需要 多少钱啊?姑娘没有直接说,说可以给 他们打五折,让他们以最优惠的价格 留住最美好的青春。姑娘说得真好,老 莫觉得要是五折能照的话,真是占了 大便宜了。最后谈定388元给他们拍一 套系列,韩红梅还是觉得贵,她说,不 行,太贵了,咱不照了。老莫却不同意, 说,一辈子就这一回,咱豁出去了。韩 红梅嗔怪他说,你还想着再有一回呀? 老莫知道说错了话,嘿嘿地笑。最后, 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征求一下女儿的 意见,女儿同意他们就拍,女儿不同意 就算了。接通了电话,把这个事一说, 女儿在那边激动得要跳起来,女儿说, 老爸老妈你们总算开窍了。我双手赞 成! 化了妆,换上衣服。两个人在镜子 里看到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帅小伙,一 个大眼睛的小美女。老莫穿的是西装, 打了紫色的领带,韩红梅试穿了五六 套婚纱,红色的,白色的都穿了,竟然 一下子感觉到神圣起来,好像比当年 结婚还要神圣。当老莫和韩红梅坐在 带有背景的幕布前面的时候,他们都 有些紧张。韩红梅紧紧攥着老莫的手, 觉得有些出汗。老莫也叉开五个手指, 把韩红梅的手紧紧地箍住。老莫突然 觉得又回到了当年,他就是这么抓住 韩红梅的手的,他这么一抓,两个人就 抓了二十多年。老莫想,我还要再抓二 十年,不,不是二十年,抓一辈子。 啪。灯光一闪,老莫和韩红梅的心 跳了一下。他们紧紧地偎在一起,仿佛 就这样依偎了几千年一样,他们把彼 此的手攥得更紧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李 菡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