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梦忆——张岱的繁华与苍凉

前朝梦忆——张岱的繁华与苍凉                                                   前记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自为墓志铭》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还覆盖着崇祯九年的皑皑白雪，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在深山中孤独地回想那年的湖心亭，他见证了最后的繁华靡丽，见证了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老人回顾往事，提笔写下“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溘然长逝。 苍老的遗民和旧王朝一起被时间淘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所余者，唯破床一具，破桌一张，折腿古鼎，断弦破琴，几本残书。还有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时值晚明，江南繁华，纨绔年少。少年的张岱一如所有贵公子，纵情欢乐，享受着他所热爱的一切：精舍美人，鲜衣怒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张岱们放纵肆意地欢乐着，他们丝毫不知，一个贫苦驿丁的背后正汇集起一支仇恨坚忍的饥饿大军，北方的蛮族正撞击着帝国的长城。 他的年少是一出如此热烈华美的戏，以至于多年后，国破家亡，避居山野，连自己也分不清，响彻回忆的，是边关震天的炮火声，还是梨园喧闹的锣鼓声，不禁长叹道：“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明季的江南，繁花如锦，精致易碎。战火、饥荒、流贼是只存在于朝廷公文上的字眼，宽袍广袖的士大夫，艳光照人的秦淮名媛，他们的指尖弹奏出松风一般舒缓悠远的音符，文明就在这样的空气里轻轻飘散。资本主义在这精致而脆弱的文明里悄无声息地萌芽，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天崩地裂的大变局中。煤山一片凄凉月，犹照疆场化磷血！李自成的义军，满洲的铁蹄，一夜之间把所有人的世界生生颠倒撕裂。甲申之变，乙酉之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明清易代，城头变幻大王旗。 明末的士人们是茫然而尴尬的，历史给了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却都异常残酷。张岱的同侪们画出一幅纷繁的群像：官场浮沉，位高权重如周延儒，战战兢兢，逃不过“先赐玉，后赐绳”的凄凉下场；挣扎求生，左右逢源如钱谦益，逃不过世人的唾骂与良心的谴责；铁骨铮铮，矢志不渝如屈大均，逃不过一生颠沛流离凄风苦雨。“笙歌西第留何客?烟雨南朝换几家?伤心传得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桃花扇》中此句，悲家国，伤身世，唱尽了那个时代遗民的心酸愤懑。 亡国，南逃，屠城，起义，败亡。经历过抗争与屈服，挣扎过生存与死亡，目睹过烈士与奴才，张岱选择了历史给他的第三条路——遁入深山，隐居著书。繁华一梦忽觉散，“布衣疏莨，常至断炊”，他经历了极致的繁华与惨淡，在已然换姓的土地上隐忍苟活。黍黎之悲，身世之痛，多年之后，依然像江南的梅雨绵绵不绝。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天地倾覆，此时陪伴他的，只有文字。若非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怎能于浅薄的繁华享乐背后了悟幻灭的意境？唯有热闹尽了，繁华散了，才惊觉这天下，这王朝，这半生，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站在历史的背后，用空灵不羁的文字追溯着逝去的时代。他的文字里是对大明王朝的讽刺与无奈，是盛世的终结，是挽不回的衰落，字字句句渗透着悲凉。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将五十年兴亡看饱之后，张岱把余生的血泪渗进残存的文字，打湿古籍，一笔一画封存好这场春秋大梦。 张岱的一生犹如一场悲喜难言的戏，唱罢了生死离恨，却阻止不了戏台上空无一人。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夕阳影里话前朝，天寿诸陵王气消。 留得闲身师白足，满头白发影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