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开始苍老

十六岁，开始苍老 我开始苍老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这一惊人变化的。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吗？ 那天的天空黯淡无比，没有一丝光鲜和色泽，空气里也感受不到一点阳光的温暖。我和母亲就这样行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一言不发。如果母亲没有紧紧攥着我，我们一定会被当成是一前一后走着的素不相识的路人。 早上她站在房门口指着手里那一大袋礼品告诉我，那是能为我这次班委竞选保底的东西。她还用不容置疑的语调说她是为我好，让我等会儿到老师家一定要好好表现。 我恨透了这种以节日看望为由的“交易”。在强烈反抗无效后，我被母亲硬生生地从家里拖了出来。 一路上我使劲挣脱她钳子般的手，无奈还是挣不开。于是我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沉默地望着被无数车轮碾过的伤痕累累的灰旧的水泥路。我忽然感到无比悲哀，而心，似乎也要在这凉凉的悲哀中老去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过快的苍老使我的记忆力严重衰退，记不清许多事情。我不得不使劲地敲打着长着稀疏白发的脑袋，终于想起了一些片段： 母亲把我推搡到门前，按下老师家的门铃。老师面无表情地开了门，透过防盗铁门，一眼看见了母亲手上的大包东西。她的脸上立刻泛起浓浓的笑，其表情变化的速度和神态堪称绝佳。我抬头看母亲，她也笑着。那些笑是我从未见过的，令我感到深深的凉意……我坐在华丽的客厅里，听着老师对我的肯定和母亲的一句句“过奖了”以及“感谢”，忽然觉得这一切是多么虚伪。我跑出了那里，不顾身后母亲大声的呼喊，奔跑在灰色的天空下…… 然后呢？我奔进公园，蜷缩在一棵树下，看着不远处的孩子们快活地游戏。我觉得只有在孩子身边，这个世界才是纯净的。忽然孩子们手中的皮球掉了，径直朝我滚来。他们跳着朝我大喊：“阿姨阿姨，帮我们捡一下球……” 我有些疑惑地帮他们捡了球，又跑出公园，在如潮的人群中穿梭。我经过一家时装店，它的入口处挂着一大面供顾客整理仪容的镜子。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观察着镜子中的自己。天哪…… 我的皮肤变得干燥而泛黄，丝毫没有十六岁女孩的洁白光滑；点点黄斑爬上了我的两颊，眼角处延伸出细密的皱纹……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还是我么？难道那些孩子说的没错，我真的已经成为阿姨了吗？ 我不愿相信，毕竟这实在是太荒诞了。但镜子里的景象却有力地证明了这是真的。我痛苦地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臂弯，不想被人望见这张过早苍老的脸。 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我蹲在角落号啕大哭，顾客们惊恐地望着我。他们一定很少看见一个穿着学生校服的“中年女子”哭成这样。 时装店的保安急忙朝我走来。他用低沉的语调安慰我：“小姐不要哭了，这里是公众场合，你会吓跑顾客的……” 我缓缓站起身，配合地走出这个灯光闪烁却没有一丝温暖的地方。 来到家门口，我轻轻叩响家门。母亲的脸上还残留着愠色，她用一种惊奇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你找谁？” 一股疼痛和哀伤深深浸入我心底：母亲，连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我背过身去，使劲忍住即将脱眶而出的眼泪。一个坚韧的决定在疼痛中形成。 我掏出身上仅有的30元钱，用低缓而诚恳的语调缓缓说道：“你好，我来自一个偏僻的山村，是来这里打工的。我身上这套学生校服是别人同情我才送给我的，你能不能行行好，让我用这30元和你交换一身旧衣服，我得穿得正常一点，才能找工作啊。”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自己穿着母亲的衣服开始寻找工作。我来到一幢写字楼，恳请他们能让我进去抄写文件。我给他们看了我写的字，他们同意了。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我交押金，也不在乎我没有证件。 我很认真地抄写这个小公司给我的每一份文件，在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抄累了就伸个懒腰，望一望窗外那并不清澈的天空。我觉得这些日子虽然累却过得很有意义。 我寄宿在同样干这工作的一个同事家里。我每天早晨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期望有一天发现自己又变回十六岁的样子。可是没有。我发现自己老得很快，皮肤越来越皱，声音也越来越沙哑、低沉。我只能 对着镜子不停地抚揉脸上的皱纹，想把它们统统抚平。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我找写字楼的负责人讨要工资，他却只给了我很少一部分。我生气地问为什么，他回答得简单而又干脆：“你没有证件，谁能证明你在这里工作过？我能给你这些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下个月不要再来这里工作了……” 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我别无选择，只能把那一点点工资全部交给借宿给我的同事当生活费，然后身无分文，灰心丧气地离开这个地方。 我想跑却再也跑不动，只能缓缓地走。沿路我看见许多被子女丢弃的孤寡老人，他们以乞讨为生。我开始害怕：我老得这样快，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的母亲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 我不敢想象。我又饿又冷，呼吸越来越困难。我瘫倒在墙角，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些衣着时尚的人一边把刚尝几口的食品丢弃在街道上，一边说真难吃，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便从我眼前大步走过。 我艰难地抬头，望着浑浊的天空。多久没有看到它那令人炫目的色泽呢？我记不清了。 也许，我提前苍老的生命，就要在这繁华却灰暗的街道上逝去了吧…… 双眼迷离之际，我似乎看见有一个小女孩远远向我奔来：“奶奶，你怎么了……” …… 现在我正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被褥。一个女孩坐在床边望着我浅浅地笑：“奶奶，你终于醒了啊，你刚刚在街头差点昏倒呢。” “是吗？你救了我啊，谢谢……”看着女孩明媚的笑容，我忽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奶奶，你的家在哪儿呢？” “我没有家……”我心痛地说出这句话，伸手想要抚摸女孩光洁的脸蛋，却看到自己枯枝一般的手，上面没有一点血色，只有突起的青筋和点点老年斑。 我缩回了手。我知道自己此时的容颜一定和手一样，遍布沟壑一般的皱纹。那是岁月的痕迹吗？还是这个灰色世界存在的明证？ 女孩递给我一份报纸。我一眼看见那上面的一则《寻人启事》：“孩子，妈妈错了，妈妈再也不去做那些不光明磊落的事了。你快回来，好吗？”旁边印着我十六岁模样的照片，下面署着母亲的姓名。 我感到头有些昏沉，眼皮也十分沉重。我是否就要这样离去，离开这个令我苍老的污浊世界？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留恋，只是不舍女孩明媚的笑容，还有正到处寻找我的母亲…… “母亲……”我轻声呼唤着，安然睡去…… 醒来时病房内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空隙照在被子上。我慢慢伸出手，借着阳光，看见手上的皮肤变得无比光滑。我拿起床旁的镜子——我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样子。我，终于不再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