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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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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某一天,我早早醒了,知道还早得很,就仰面躺着,瞪着天花板。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剑辉为什么突然对我说唉一冬无雪呢,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蹊
跷,听了这句话没吱声就睡觉了。后来就出了事。出事之后,我一次又一次细细
回忆剑辉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就发现这句话不对头,越琢磨越不对头,因为剑辉
总是在预感不妙的时候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困呢?真该死。
老楚却说没什么不对头的。他说剑辉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思维呈跳跃状态,
说话老是出人意料。老楚在这大难关头显得格外笨蛋,手足无措,拿不出一个好
主意,尽说蠢话。他说他很乱。他的什么乱呢?他的妻子被无辜抓进了牢房,他
不去奔走呼号,不去设法解救,却只是皱着眉对妻的同事说对不起,我很乱。这
种男人!没血没骨!可他的外表是这么壮健。他的额角方正,充满了不可屈辱的
气派。我曾暗暗地思慕着他,怀着混乱的羞耻心暗暗地思慕着我好友的丈夫,几
年的思慕在几天之间烟消云散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干净、磊落、松快。我对
他说:“我来干!”我把三个字吐得落地有声。
我坚信剑辉是无辜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能干的医生。千里马也有失蹄
的时候,她也许有失误,但她没有玩忽职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职守罪的罪名,我
坚信这一点。
事故发生后,剑辉暂时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办公室里写事故经过和思想认
识。写了在科里念,念了又重新写,院长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认识。
可有一天剑辉突然被公安局带走了。
这事弄得全院沸沸扬扬。我上班碰上的第一个人就用一种很特别的口气告诉
我: “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听起来似乎回到了战争年代。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拼命敲那间小办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来了。
“你冷静一些!”科主任摇着我的肩说,“你要冷静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
但也许坏事变成好事,法律比什么都公正。我们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说。一团火热的悲愤壅塞在我心里,逮捕对一个无辜的人来
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同事们围着我,眼睛不眨地望着我,好像望着一个虎口脱险的人。我明白他
2
们的想法,那个夜班本来是我的,剑辉为我换的班,既然剑辉都没能避免那场事
故,那就谁也避免不了。劫数已定,就看哪个人碰上。这就叫玩忽职守吗?
李护士长过来驱散了人群,对我说:“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别在这里瞎激动,
让人看笑话。”
院里有许多人幸灾乐祸,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倍觉剑辉的冤枉。
我跑到区法院刑庭办公室,劈头就问:“劳驾,请问谁办李剑辉的案子?”
一个瘦小苍黄的年轻人夹着一支燃烧的烟,他用一根指头顶了顶法官的大盖
帽,严肃地反问:“你有情况反映?”
我说:“是的。”
他啪啪捻了两记响指,应声过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小青年,当然也穿着法院制
服。小青年拿了纸和笔坐在旁边。
法官说:“说吧。首先介绍你自己的身份。”
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说:“你们凭什么逮捕李剑辉?凭哪一条哪一
款?”我哗哗地翻着刚从新华
店买来的《司法手册》,说:“受逮捕的人必须具
备以下条件:一、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你们查清了什么?连我这个始终的现
场目击者你们都没有调查过!二、可能判处徒刑以上刑罚;这就是说你们已经准
备判她徒刑了?”说到这里,我垮了,泪水呼啦一下流出来。
“胡闹!”法官说。
我很响地合上书,把它掷向他。他慌慌张张接住《司法手册》,声色俱厉,
说: “胡闹!”
小青年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是司法机关,我们这里是有法警的!”
“你们太不讲道理了!”我叫道,“李剑辉不可能玩忽职守,你们应该全面了
解她 ——”
“法警!”
我七窍生烟。法警怎么着?强行赶走一个来讲道理的人吗?那我去哪儿讨公
道?
“李剑辉没有玩忽职守,我当时在场!”
“法警!”
一个法警冲进来,提着电警棍逼视着我,说:“看在你是一个医生的份上,
我客气地请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说。
3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剑辉一块儿坐牢,免得一辈子负疚一辈子在人前不
能抬头。
一个女法官插到法警和我之间,递给我一杯开水。
“大夫,你要冷静一些。医生应该是最能面对现实。逮捕人是通过一定法律
程序决定的,不是哪个法官的一句话呀。”
她有一双为妻为母的善良眼睛,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我说:“我能见见
李剑辉吗?”
法官说:“不行。开庭审判之前人犯不得与任何亲朋好友见面。”
现在我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我绝望得不敢再看他一眼。
女法官送我出来,告诉我现阶段只有律师可以见被告,当然要是被告请了辩
护律师的话。
我和老楚商量请律师的事。老楚说:“一定要请吗?我是说请了有用吗?”
我说:“不知道是否有用。但现在那边是堵铁墙,只有律师才穿得过去。”
“怎么请律师?”
“我也没请过。”
“请个律师要花多少时间?”
“我去请吧。你支付费用就行。”我不想让他连钱都不出。
“现在就要钱吗?”
“当然!”
“要多少?”
“暂时给二百吧。”
老楚沉吟片刻,给了我二百块钱。
李护士长说:“你真要管这事?”
“嗯。”
李护士长为我抿了一撮耷拉的头发。“患难见人心啦!”她说。她还悄声告诉
我说死者家属有司法部门的熟人,医院也有些人落井下石,千万要当心。和法院
打交道要适可而止,不要惹恼他们,她有个侄子曾被错抓,因态度不好被打断了
肋骨,拘留了十五天。要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说:“好的。”
原谅我。剑辉。我能做的只是为你请律师。他们有法警,劫狱只是句开心话。
只能到这一步。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你请一个第一流的律师。
4
李护士长介绍我读读美国畅销小说《天使的愤怒》,我说我没心思,她硬塞
进我的包里。“在请律师的等待中读读。”她说,“这本小说可以当打官司的教科
书,里面写的是一个女律师,非常非常能干,打赢了许多官司,她的名字叫帕克。
打官司的学问深奥着呢!律师才是行家里手。但愿你请到‘帕克’!”
在律师界辗转了几天,最后我来到精英荟萃的市律师事务所,准备请名气最
大的贾律师。打听到贾律师有抽高级香烟的嗜好,我包里揣了一条“三五”,足
足坐等了一个上午。来请律师的人川流不息,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坐在走廊的长条
凳上,一点一点往里挪,当事人往律师面前一坐就苦着脸倾诉起来。有一阵恍惚
了一会儿,我竟以为这里是医院。
上午没等着。我在大街上逛来逛去,吃了个面包喝了杯糖水似的咖啡。下午
我第一个坐在长条凳上。上班约一个小时之后,一位气字轩昂的银发老人走进办
公室,门口的接待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以为这就是那位贾律师大驾光临。我走
上前,紧张地盘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拿出烟来。接待员赶紧说:“主任,有人
请贾律师,等了大半天了。”
我的手及时地从包里收了回来,顺势向主任礼貌地欠了欠身。
主任说:“你认识贾律师吗?”
我说:“不认识。”
主任说:“贾律师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
我说:“我的案子不小,人命关天。”
主任说:“你简略谈谈吧。”
主任没有坐下的意思,我也就尽量简洁地讲事情经过,没有感情色彩的事情
经过显然是枯燥的,果然我还没说完主任就摆了摆手。
“好。我明白了。”他说,“贾律师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现在我们
律师忙极了,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安排一个。”
不由分说,我就被带到一张办公桌前,一个年轻得像刚取下红领巾的姑娘板
着脸对我说:“你谈谈情况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谈了。她听着听着咬起了指甲。听完之后她问我:“这么
说是你的玩忽职守罪却抓了李剑辉,是吧?”
我起身告辞了。看来只有接待员还同情我,我请她告诉我真实情况:我到底
能不能在这里请到名律师?我摸了两盒烟放在她抽屉里。她说:“没希望。这么
一桩小事,当事人又没来头。”看我茫然的样子,她给我指了一条路:委托法院
推荐律师,这样至少不会上些业余律师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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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不愿意再去法院,但在一连串的碰壁之后,我硬着头皮又见了瘦小苍黄
的庭长。我尽量放低声音,求他不计前嫌。但他还是用一个个十分合理的理由拒
绝了我,言下之意责备我在多管闲事。最后他说案子拖了不短的时间,很快就要
开庭了。
我从法院出来,一路将沙石踢得乱飞。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骑过去又弯了回
来,女法官拦住了我,对我微笑。我没对她笑,我已经没有笑了。
她说:“别泄气。找找你们医院领导,组织出面比个人有力量多了。如果李
剑辉的确是工作一贯认真负责,这次只是个失误,你们组织可以拿出一份材料配
合我们办案。哪有组织不相信组织的呢?我们之所以逮人,也就是因为死者厂里、
妇联、团委等组织都来了材料强烈要求,公愤太大嘛。关键是你们医院态度要鲜
明。”
我说:“谢谢!”
原来官司还可以这么打,那就再试试吧。
我回到院里,找到院长大谈一通。我像回到娘家,尽情倾吐了在婆家受的欺
侮,一心指望娘家的人会拍案而起,替我出口气。谁知院长一句话就堵死了我。
“作为一级组织,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写任何不着边际的证明材料,以免干扰
法院的独立审判。对吗?”
他还彬彬有礼地说:“你呀,太冲动了。我们要相信法律呀。只讲义气怎么
行?”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腰椎往上冲,我的手脚都发麻了。苍天有眼!让他的女儿
再怀一次葡萄胎吧。去年这个时节,剑辉得重感冒在家休息,院长冒着大雨亲自
登门请剑辉为他女儿做手术。剑辉二话没说就上了手术台,做完手术,她都要虚
脱了,躺在急诊室输液。我说:“剑辉,你可学会做了。”
“什么呀!”剑辉说,“院长是信得过我这双手,这叫报知遇之恩。”
我感到我们被人欺负了。谁欺负了我们我说不清楚,但被欺负的感觉是这么
强烈。我只不过想请个好律师,剑辉有权得到辩护。我愤怒地下了决心,我要求
遍我所认识的人,我愿挤遍全市的公共汽车,我舍得花掉我全部的积蓄,也要找
一个能给我指点迷津的行家,把这场官司打到底!
曲曲折折,反反复复,我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人。他也是个法官。自称姓贾
名方。我明白这是一个假名。他说第一我不会去为你开后门,第二我与你谈话的
身份不是法官。
我说我懂。他说你详详细细谈谈情况。
6
我谈了一个多小时,连剑辉平日的为人也谈了,他听完朝我作了个会意的苦
笑,我的泪水差一点就滚出来了。
贾方说:“我谈三点。”
“第一,不要指望你们医院了。法院办案有一条原则是相信和依靠基层组织
和群众;另外也有一条:法院具有独立审判权。你们院长显然是个老滑头,他用
了后一条对付你。你何必还在他们身上花精力。”
我说:“那我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说第二点了。你要分析对方。既然李剑辉不构成犯罪,可怎
么立案抓人了?这就证明死者家属很老辣,懂得利用妇联等组织的力量,很有可
能在法院也找到了熟人关系。”
“法院也……”
“哪个行当都不是真空。不过我只是假设。从不涉及司法界的一个工人能这
么有步骤地打官司一般是有内行为他参谋的。”
“哦!”
“你现在必须明察暗找,看对方是否有关系,有便可告他个徇私枉法。另外,
你也要找组织找依靠,如市政法委员会,市人大,检察院等等,向他们申诉冤情,
求他们明察,只有他们才能过问法院的办案情况。”
“是这样,我如何明察暗找呢?”
我想我又不是外国影片中的私人侦探。
贾方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了。你不要迷信名气大的律师,你自己做
辩护人。你充当辩护人,与法院办了手续之后,你就可以看案卷,会见被告,四
处调查,这不是很有利的机会吗?”
“明白了。”
“关键在于你要胆大心细,要格外冷静理智,一言一行要依据法律去做。你
得在开庭前准备好一切,庭审时发起进攻。你干吗?”
“当然。”
我握了握了贾方的手,起身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走到街上,已是深夜。这是本市最繁华的一条街。马路上行人寥若晨星,霓
虹灯却繁星闪烁。我走在霓虹灯的甬道里,眼前一片灿烂,主宰着我的是一种十
分悲壮的情绪,我不由得挺直腰杆,高高迈着步伐,我勇敢地走向一个陌生神秘
的地带——律师的领域。
今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开庭。
7
关键时刻到了。这是决定剑辉命运的时刻。
我还瞪着天花板干什么?天正在发亮,我该起床了。我要再温习温习辩护词,
要对着镜子演讲一番;我担心我发向有关报社的邀请会不会有人接受,我还要事
先去剑辉家替她亲亲她的女儿丫丫。
我能很有尺度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吗?我能临场不怯思维敏捷能驳善辩吗?
我穿什么颜色什么式样的衣服出庭?这一切都与剑辉的命运密切相关,剑辉!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充当一次律师的角色。
重重的负载使我久久起不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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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灰色西装,红领带,黑皮鞋,这一身很庄重。
法庭本身是个庄重的地方。据说现在律师们出庭都是西装革履。
我穿好这身衣服,往穿衣镜前面一站就动摇了。我这身西装料子太高级,做
工太讲究,我的皮鞋太尖,后跟太细,我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庆典似的,这太
脱离法庭了。受了委屈的人穿一身好衣服就跟没受委屈一样。
我换上一条旧牛仔裤和灯心绒夹克,这似乎又嫌随意和新潮了些,法官们一
定会反感的。
贾方提醒说为了这场官司能打赢,我必须连最小的细节都注意到。决不能因
小失大。
我索性拖出了床底最深处的一只木箱,里头全是遭淘汰的衣服。我选了一件
蓝涤卡布上装,布鞋。全都肥肥大大没有曲线没有腰身。
捋下头发上的绸带,用皮筋箍上,因为睡眠不足脸上黯淡无光,再背上一个
黄帆布挎包。镜子里是一个本份平朴而且可怜的黄脸姑娘。
我出门了。我准备步行去法院,以便路上深思熟虑。
老楚开门,看我这副装束,吃了一惊。
小丫还没起床,睡得熟熟的。我在小丫床头停留了一会儿,心里和她讲了一
句话:小丫,阿姨要去看你妈妈,等着阿姨的消息吧!我怕弄醒小丫,没有亲她。
剑辉要我在开庭之前替她好好亲亲小丫,我答应了。但我认为大可不必非亲不可,
答应剑辉是宽慰她,实际上亲不亲就看情况了,我毕竟不能代替剑辉亲谁,这个
替不了。
“我就不去了。”老楚说。
我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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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说是想去的。
老楚又说:“我怕自己受不了。我等你的消息。”
我说:“好吧。”
我之所以还在磨蹭,是巴望老楚能让我捎句问候给剑辉。昨晚我又一次将辩
护词念给他听了一遍,经过一夜,我希望他多少有些补充意见。
他举着香烟,扫视着狼藉满地的房间。说:“医院为什么不帮剑辉说话?唉?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们学院绝对出面保我。剑辉在单位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
和在家一样,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不计后果,不听人一句忠言,不然,哪至于
大难当头,落得个孤家寡人!这次她那颗小姐的心该知道疼了吧?”
有多少话可以说,他偏偏说出了这种话。这下轮到我大吃一惊了。可我不想
让他看出我吃惊。鲁迅真是刻薄到家了,他说:最高的轻蔑是眼珠都不转过。我
就像鲁迅说的那样走了。
我想走一条路边开着黄色野菊的泥土小路,想四周安安静静,空气里充满了
清晨泥土的潮腥味,好让我有条有理地思想一下今天重大的辩护问
。但事实上
我正走在早晨上班高峰期的城市人行道上,拥挤嘈杂的早点摊的油烟煤烟直呛口
鼻,我脑子里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剑辉往日形象的碎片。
是我们拼死拼活回城里来的。剑辉和我下放在一个生产队。我们同两个男知
青一块住在一间屋里。屋里隔成房间的土坯墙只有人高。夜里我们老是不敢在盆
里痛快淋漓的撒尿。剑辉总在唠叨:冲着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们俩都上了大学,都成了当时最走运的工农兵大学生。有一段时光我们满
足得忘乎所以,对谁都满脸笑容,人人喜欢我们,我们喜欢人人。可近几年,剑
辉越来越怀念农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车上挨挤了,骑自行车闯红灯被罚款了,逛
商店逛累了,买鸡蛋排队排烦了,科里医护人员勾心斗角了,她就一个劲冷笑,
说城市真是锅大杂烩。
去年开始实行假日制,剑辉头一个请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农村度过,要
带她的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个故乡。”
剑辉对小丫说:妈妈生活过的乡村,是一座绿树环绕,小河长流的村庄。清
早可以看见红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渐渐变成了金色的,然后又慢慢降落下
来,钻进了地平线。
两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地平线?剑辉却不管,继续对小丫描绘乡村的空气多
么纯净,水多么甜美,人多么质朴,风俗多么有趣,黄昏时回村的老牛多么可爱。
小丫似懂非懂,弄得神魂颠倒。结果领导因工作紧张没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闹了
9
一顿还病了几天。
剑辉对待大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喜欢的就亲热,不喜欢的就不理睬,对待小
孩却像对大人一样非常认真地谈话,正经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错了就诚恳地认
错,答应了什么就不借血本地践诺。她教小丫读诗识字、听音乐、讲卫生。有一
天小丫突然关掉音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我蹲着撒尿,我们班
的赵勇站着撒尿?”剑辉愣了一下,随即流下泪来,痛心疾首,说:“看我们忘
了什么?该死!忘了孩子首先是个人,可我只想到了诗和音乐。”
我说她太认真太看重孩子了。
剑辉说:“你不懂。也许有些东西你永远不懂,你我经历不一样。看来我无
论如何还是得把小丫带到农村去一趟,让她见识见识大自然。”
我也怀念农村,怀念大自然的可爱和农人的质朴,可也憎恶肮脏的茅坑和农
人的愚昧。剑辉的怀念成了病,农村的一切在她的怀念中净化了,全是美妙情景。
剑辉用温和沉静的外貌给人以平稳中庸的假象,其实她是一个偏激执着的撞了南
墙也不回头的家伙,不过她不轻易撞就是了。我曾以为她这种性格最大的收获是
选择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倒是专业上得利不小,因为她把女
人的怀孕生产过程看得异乎寻常的伟大和痛苦,所以她潜心研究技术,她的手术
越做越精,她的轻柔、准确、敏捷使许多老一辈惊叹不己,年纪轻轻的剑辉在同
行中被誉为“金手”。
审判长却说:“她是什么金手银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实是在她手里送了两条
人命。”
针对这一点,我在辩护词里提出了反驳意见。我的辩护词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知道剑辉对我写的辩护词是否满意。我只见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见她。
灰色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天空浮着云朵。周围没有树木和鸟。围
墙上开着一扇小铁门,进门后是一道走廊,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两道门都有
带枪的武装警察把守。
走廊里排着长队,差不多全是妇女。她们提着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着前面
墙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装异服的小青年在队伍中活跃着,拎着花
花绿绿的副食品。一个姑娘看见了我,飞快地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她们全看我,
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过来,赏赐般地送我一个媚笑。
“小可怜儿,第一次来?看你挺斯文,像个知识分子嘛。你的什么在笼子里?
兄弟,丈夫?情人?来,别站在后面,我站的这个队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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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影涂得太浓,像挨了两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养的,不知好歹!你个婊子干净的话
就不会上这儿来!”
她的伙伴拼命起哄,作鬼脸,吹口哨。
剑辉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我直想哭。
一个女看守把剑辉带到办公室。她一头乱发沾了许多草屑,左脸颧骨上有块
青紫伤痕,脏而皱的衣服里整个一个浮肿蜡黄的人,那个整洁漂亮,优雅过人的
剑辉哪儿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见面一样“嘿”地打了个招呼。剑
辉没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着。
我没有替她拈去头上的脏东西,我不能让她想象出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我
像谈家常一样告诉她小丫很好,老楚在为她奔走,医院领导在为她想方设法等等
全是好消息,剑辉的眼睛这才渐渐活起来,看着我说:“小丫真的好吗?”
我说:“是的。”
她说:“小丫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你很快就会平反昭雪的,”
剑辉惨然一笑。
我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时候,女看守推开了她的手,拿
走了巧克力,严厉地说:“现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监再送。”
剑辉的手折断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头,乱发遮住脸,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请你,”我对女看守说,“请你别这么粗暴。”
“粗暴,”女看守说,“你认为这里是公园吗?这里是执法机构,这里边关的
都是社会渣滓。”
剑辉的头更低了。
我说:“别介意,剑辉。别介意!”
剑辉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颗那么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绝地讲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诉她我做了她的辩护人,我将辩
护词念给她听。请她坚强些,与我好好配合,我们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我呼
唤她,请她说说对辩护词的修改意见。千呼万唤,剑辉就是不抬头。
临别时,我请剑辉先回去。
女看守对剑辉说:“走吧。”
剑辉不动。女看守用电警棍杵了杵她,我扑过去说:“请别这样,求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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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受人尊重的医生。”
剑辉猛然仰起头,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她泪流满面呢,却不,她干枯的
眼窝烧得通红。她问我:“我坐牢了,是吗?”
我使劲捏着她的膀子,说:“坚强些!剑辉!”
每当我一想起在看守所与剑辉见面的一幕,我的心就屈辱得发慌,就感到我
的辩护词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人行道上一阵骚乱。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又撞在别人身上。“臭婊子养的!”
有个声音在我背后骂,我格外在乎地转身寻人,准备吵架,原来没有谁骂我,是
一个穿着比军官还威风的市场管理人员在骂无证卖早点的人。
我又重新开始默诵辩护词。我仿佛听见了审判长的声音:请被告的辩护人作
辩护。于是,我庄重地站起来。我张开了嘴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来。我急得
满头大汗,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望着我。我挣扎着想:我准是掉进了一个梦魔里。
这是梦!闹钟响了。窗帘拉开了。阳光涌进来了。剑辉在梳她那栗色的长发。单
身宿舍的门被我们咣当一声带上。我们到食堂买了馒头,这走边吃。肩比肩走在
光滑的水磨石长廊里,走向我们的妇产科。早起的病员对我们躬身微笑,说:“大
夫们早上好哇。”我们也微笑,说: “早上好。”
可是铁的事实横陈在我面前:法院到了。
法院到了,时间才八点半,离开庭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希望这一小时很长很
长,让我多想点对策;又希望一小时飞快过去,让剑辉早一些得到公正的辩护。
3
如果剑辉真如她自己所说的不做医生就好了,也许就不会遭此大祸了。
在生小丫前,剑辉一直说:“我当医生是个错误。”
医生这个职业,不论在哪个国家,什么
下都是一个好职业。我一说这种
话,剑辉就嗤之以鼻,说:“俗见。”
剑辉并非出身医生世家,但她父母生前好像吃尽了当医生的苦头一样不高兴
女儿做个医生。
“干什么都比干医生有希望。医生就意味着白班连着夜班熬,上了班就嵌死
在科室不得动弹,精神不分八小时,日夜紧张。工资低,一辈子也许升不上主治
医生。运动一来便批城市老爷卫生部,一批就下放农村。说起来是知识分子,实
际是体力劳动者。看起来干干净净,实际全是摆弄屎尿血脓。一件白大褂穿了八
年还不给换新的,捉襟见肘,这是什么待遇?”
剑辉一数落自己职业的种种弊端,我就觉得是她母亲的话从她嘴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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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想想:自从我们当医生以来,从来没有批过城市老爷卫生部。
人各有志,剑辉想干司机这一行。有一次她在科里说出她的理想,大家不禁
哑然失笑。
她说,开什么车都行,开飞机更中意。人往方向盘前一坐,脚往离合器上一
踏,一种将要奔驰将要升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全神贯注、勇往直前。一切都往后
退,唯独自己往前飞。谁要挡道了,神气十足地骂他一句:“他妈的,你小子找
死!”是谁都得乖乖听着。下了班,人就可以彻底放松。吃,喝,说,笑,不再
为工作牵肠挂肚。出车补贴,劳保用品,节油奖金,安全行驶多少公里,一律按
劳付酬。试问,一上午接四个娃娃出生,汗湿四件内衣,累得手脚瘫软,饿得头
昏目眩;星期天休息也得早早赶来查一次房。这些付出的劳动有多少,给你的报
酬是多少?医院的大方向错了,根本没搞社会主义。
假如你给哪个不讲理的病人来一句:“你小子找死!”那还得了!
医院的服务公约明文规定:医护人员和病人吵一次嘴扣奖金五元。至于为什
么吵,那不管,见吵就扣。
妇产科第一个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奖金的就是剑辉。
那天剑辉上门诊班。上班没一会儿,病房来电话请她紧急会诊。处理完回到
门诊,看了几个病人,电话又找她。“李大夫,我是营养食堂妇产科灶,你来看
看本周食谱吧!” 剑辉说,“是不是你们自己——”
“你是营养师。你是大夫可也兼任了营养师,都是工作你不想来?等等,我
给你念一段院办的文件。”
“别念,我来了。”
等剑辉返回门诊时,离下班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一个孕妇堵住了剑辉。说:
“你什么狗屁!不像话!我等了你一个上午,可你一上午上了几分钟的班?”
剑辉说:“我有事,你可以看其他医生。”
“我不看其他医生,我等的就是你。上次是你给我检查的,这次我就是要等
你!”
“谢谢你的信任。不过孕期检查谁都行。”
“俏皮!俏你妈什么皮!”孕妇哭嚷起来,“你有一点人道主义没有?我要找
你们领导!”
孕妇的丈夫一听到哭声就从外面窜了进来。
“你妈的什么狗屁医生!”他的唾沫纷纷扬扬扑到剑辉脸上,剑辉退一步他
进一步。 “我们请假丢了奖金来看病,你不看,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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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围在剑辉身边,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几个医生小声说:“回敬他一句,
太气人了!回敬他一句!”
剑辉说:“你才是杂种。”
“好哇,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
“你是杂种。”
科主任来了。当众宣布扣剑辉本月奖金五元。科主任给病人赔礼道歉,要亲
自为孕妇检查。那孕妇说:“我还是要她检查嘛。”
科主任说:“李大夫。”
剑辉说:“我下班了。”
科主任小声说:“剑辉,委屈一下吧,要是闹到院办,科室的红旗就保不住
了。”
剑辉只得给那孕妇检查。剑辉一按她的肚子,她就惶恐地怪叫:“大夫,请
高抬贵手,别报复我。”
一查看她的病历,病史一栏里醒目地记载着有癔病。一个患有癔病的女人没
事都会歇斯底里发作,况且孕期。可因为她这病,医生就得扣奖金。
从此科里就有了一句口头语,说是:“要是我怎么怎么了就让我碰上癔病。”
这句话很快在全院流行起来。
尽管医生不是剑辉最理想的职业,但她的素质却是一个真正医生的素质。
在武汉医学院上学时,剑辉的成绩总是名列前十名。我要用功才能超过她,
稍不小心就略逊她一筹。我经常比她分数高是因为她在我用功的时候谈恋爱去
了。
剑辉在学院数不清谈了多少个男朋友,一次都没成功。
“别的什么无法选择,”她宣称,“只有爱人可以选择,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
说,我就是要挑,要选,一定要找一个十分理想的。”
我们俩不论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说我俩长得相像。我常暗中端详剑辉,我认
为她比我长得好看。不动则已,一开口讲话,一抬脚走路,她就比我生动,比我
飘逸。我们一同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天,她简直超尘脱俗,神极了。我感到自己对
她是可望不及的。
在妇产科工作了才一个月,功底便见分晓。我再怎么用功也不行。剑辉有一
双天生的干妇产科的手。她的手格外细长柔韧,皮肤和缎子一样光滑并且触觉异
乎寻常的灵敏。仅仅一个月呢,科里就有人叫她“金手”。
初上班时,科主任带着我们。我们检查了病人后,科主任复查一遍。不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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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科主任不再复查。尤其对剑辉,完全放了手。遇上了不太清楚的包块肿瘤什
么的,一般医生拿不准就请科主任摸摸,往往科主任摸了之后不发表意见,让剑
辉去摸,让她诊断,对于剑辉的诊断,科主任总是赞许地说:“对极了!”
当然我也不差,仅次于剑辉,我俩年轻,能干,无家庭牵挂,很快就一跃而
成妇产科的台柱子。我还有一大优点是剑辉不及的:我人缘好。
同事们明显喜欢我一些。她们和我开玩笑,说知心话,用我的日常用品,有
了困难就找我帮忙。许多人私下里对科主任有意见,说剑辉其实不如我。
我心如明镜,其实我不如剑辉。剑辉视我为唯一的挚友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原
因,而我对她却是由于钦佩,一种真心实意的钦佩,因为她天生就比我灵,这是
一种百鸟朝凤的钦佩。当然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这种隐密的情绪,这是不好对
人承认的呀。有这种感情作基础,友谊就比别的基础牢固和纯洁得多。所以,对
同事们的抱不平我只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
工农兵大学生红了一时,衰得极快。
我们刚刚为自己的幸运洋洋得意,转而又为自己的受人轻视含怨抱屈。
医疗系统调工资,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可以不考试,唯独工农兵大学生要考
试。院办又出通知:可以知难而退放弃考试。
我和剑辉商量。我说:“我们弃权吧,不就是少长一级工资吗?何况你快生
孩子了。”
剑辉说:“傻爪,这不单纯是要不要一级工资的问题。一定要考!”
“可万一……考得不理想,他们出题一定很难。”
“有什么呢,大学不都是学那几本破书。你搬到我家来住一段,我们一块儿
复习,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我搬到剑辉家。每天晚上我们复习功课。剑辉挺着大肚子,盘脚坐沙发上,
看了不到几页书就呵欠连天。老楚一次次催她早睡,求她替怀中胎儿着想。剑辉
就去房间睡觉。我往下至少还要看三个小时的书。剑辉还对我说:“我从来没有
这么刻苦过的,这次我真不简单。”我暗暗为她担着心。
考试成绩马上打消了我的担心。实际操作考试是剖腹产手术,剑辉分数最高,
独占鳌头。理论分数我第一,剑辉第二。我俩为全院的工农兵学员争了口气。各
科的工农兵凑份子在“老大兴园”吃了一顿鲢鱼以示庆贺。
不过,接着就发生了极不愉快的事。
我的工资长了一级,剑辉却没有。一宣布,剑辉的脸色就冰了,好久不理睬
调资小组的人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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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在未宣布之前,院长找我谈过活。我一听就连连摆手,我说我不
要这一级工资,剑辉总分第一,应该是剑辉。院长说群众普遍反映我热爱本职工
作,吃苦耐劳,乐于助人,政治上又要求进步。我不明白我如何要求的,院长说
每次政治学习你都主动读报读文件,而剑辉,政治学习总打瞌睡。我说:“院长,
她是因为怀孕呀。”
院长呵呵笑。说:“你就别固执了。剑辉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
如果想考研究生我们一定会大力支持,可这次长工资不行,作为院方,要全面地
衡量一个人,尽量减少群众的不满情绪。”
可不满的人多得很,都以剑辉为例说明问题。说考试是场骗局。他们以为剑
辉会与他们抱成一团,但剑辉只说一句:“我讨厌骗局也讨厌嗡嗡地议论骗局,
都丑恶。”
4
生孩子的时候,剑辉同我和好了。
剑辉常常教导产妇们怎样生孩子。在她们疼得乱叫时,她说:“放松放松,
别亡命地叫。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产妇们只得含泪咬牙听医生的指挥。
剑辉自己却不会生。一发作,全乱套了。在把她送到医院来的途中,老楚的
胳膊被她抓得鲜血淋漓。
我正当班,剑辉成了我的病人。她躺在待产室的床上,被宰割似的尖叫,两
脚扑扑乱蹬。等她一阵宫缩过去,我漠然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别亡命地叫。
这不过是一阵宫缩而已。”
“去你的!”剑辉说,“我真后悔对产妇们说这种屁话,我真后悔——”又一
阵宫缩来了,她抓紧我的手,我也紧握她的手,朝她微笑,鼓励她坚持一下,一
切都会过去,得到的是一个漂亮娃娃。她也朝我笑了。“谢谢!”她挣扎着说。
剑辉本身的生产条件都很好,可她就是不会生,不会用劲,简直把我们累糊
涂了。
在紧张的分娩过程中,剑辉说有话告诉我。我贴着她的嘴巴。她说:“我可
能要死了。”
“别胡说。”
“我如果死了,你替我抚养孩子,好吗?”
我给她擦去汗水。说:“你昏头了。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呢。”
她说:“我的孩子没有父亲。请你答应收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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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进鬓发里。我被她感动了,明知她说的是胡话,
还是连连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剑辉生了个女孩。谢天谢地,母女平安。剑辉让护士反复抱孩子给她看。最
后一次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劲,突然抢去了婴儿。婴儿刚过秤,赤身露体的哇呜哭
呢。我气恼地夺回婴儿让护士赶快作常规护理,吼了剑辉一句:“太不像话了!”
剑辉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厚着脸皮朝我惭笑。她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宽容过的。
同事们都来看剑辉母女。她对大家说:“看我女儿多漂亮!你们老实说你们
见过这么帅的小姑娘吗?”
大家纷纷说:“老实说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帅的小姑娘。”
剑辉一点都听不出同事们明显的善意戏谑。万分得意地目随她女儿进入婴儿
室。这刚出生的小姑娘哭个不停,紫红脸膛,额头堆满皱纹,头发上沾着厚厚的
胎脂。
“瞧她,你们瞧我女儿一出世就哇啦哇啦唱个不停。”剑辉说。
剑辉变了。
产假之后,剑辉来上班,好一个体态丰满的少妇呵!
她一上班,立刻获得了病人及家属众口一词的好评。她不再和病人发生任何
争吵。她耐心,周到,有求必应,百问不厌。婴儿室有哄不好的婴儿就让剑辉去,
她一接触婴儿就会出现奇迹:婴儿不哭了。乖乖地肯吃奶了。
在产房,再也没听见剑辉高嗓门说话。她细声细气告诉产妇们婴儿怎样分娩
出来,在什么时候有什么感觉需用多大的力。她接生的各项指标完好率直线上升,
一面小红旗一直插在她的名字下。全市妇产科系统举行了一次“怎样保护产妇的
会阴”现场观摩会,剑辉作了十分成功的表演。许多产妇宁可自费也到我们院来
请剑辉接生。
剑辉“金手”的名声愈发响亮了。
但在别的方面,剑辉还是那样不懂为人处世。
有次接生,助产士递过一个产包,剑辉打开一看,缺缝合的弯针,她二话不
说,卷起产包扔到助产士怀里。
“换一个!”
换了一个,打开检查,侧切剪的螺丝是松的,她卷起产包又扔,没鼻子没眼
地扔,助产士根本没留神,刀钳针剪弯盘敷料撒了一地。
“再拿一个!”
助产士老大不情愿。剑辉厉声说:“磨蹭什么?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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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主任闻声进来,问:“李大夫,怎么回事?”
剑辉说:“怎么回事!娃娃都露头了,产包不合格,助产士也慢慢吞吞的,
这怎么行呢?”
接完生,助产士到处跟人嘀咕:“这人才是不得了,派头大得像她是什么似
的。针和剪她根本用不上,可还连甩几个包。吆三喝四,像谁是她的佣人。”
剑辉也不管人家有没有意见,抓起电话就找院办,告了供应室一状。她说:
“一连三个包都不齐全,供应室太不负责了,不出事则已,出了事谁的帐?”
院长全院点名批评供应室,扣除全年奖金。
供应室的全体人员气得嗷嗷叫,骂剑辉告阴状不得好死,发誓要报复,要姓
李的等着瞧。
全院都知道供应室恨透了妇产科李剑辉,偏她自己早就忘了这事,居然还大
大咧咧抱个储槽去供应室换,人家一见她就转身给了个背脊。
“喂,换个储槽。”
“没有。”
“消毒架上不是吗?”
“是也不能换给你,怕没消毒合格,用了死人!”
剑辉这才恍然大悟。
她问我:“供应室恨死我了,是吗?”
我说:“是的。明白了就好,不要再去惹她们。”
“我惹她们什么了?就为那几个破包?”
“当然。你不应该告诉院办的。”
“你也这么说?不告诉院办告诉谁?谁治得了她们?恨吧,我不在乎。”
剑辉给女儿取名叫楚小丫。意思为“丑小鸭”。湖北话里“楚”的发音就是
“丑”。科里同事就“丑小丫丑小丫地唤。
剑辉说:“我们纯粹是自谦。”
的确,小丫不仅不丑,而且有着天鹅般高贵优雅的姿容。在婴儿时期,她就
初露端倪,随着日月的更替,她一天比一天惊人地展示出美丽。她发扬了剑辉的
皮肤优势,另外创造了自己的娇媚之处,如酒窝和长眉。一个女孩若长成老楚的
面孔那就太粗了,幸而小丫一点都不像老楚。
在我们院的托儿所里,小丫是“所花”。不论谁到托儿所,都不免在小丫面
前多停留一会儿。剑辉对自己的女儿更是着迷,常常凝神地望着她,一望就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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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时间。到了喂奶的时刻,用不着谁提醒,她箭一般射向托儿所。抱起小丫,三
十分钟刷地就过去了。经常得阿姨提醒说李大夫,时间都过了。剑辉这才放下小
丫,一走三回头。
这天,科主任在院办开了会回来,传达会议精神,说是领导专门谈了妇产科
的工作纪律问题。有很多同志向上反映剑辉大夫喂奶时间常常超过半小时,以至
于别的科室公开叫嚷学她的样。所以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院办决定——科主任
对剑辉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说:“决定扣除李大夫一个季度奖金。对不起,院
办一再重申要公开传达不要私下谈话了事。”
剑辉说:“这是事实,扣吧,我没意见。”
我说:“准是供应室那帮人。”
李护士长说:“这会儿,供应室那些家伙们一定高兴得疯了。”
大家都附和,人人都明白剑辉是受到了报复。
科主任一贯偏爱才子,她立刻问大家:“我们是否应该向院里反映一下这件
事的原委呢?”
除了我一个人说好,其他人都沉默了。
据说有一次听某学术
,科主任和剑辉坐在一起,一个国际上很有名气的
妇产科专家金斯基女士特意着人请剑辉,握着她的手说:“我握的是双‘金手’,
不是吗?” 剑辉向金斯基女士介绍了科主任,说:“她是我的老师,我是她教出
来的。”从此,科主任就格外对剑辉宠爱。
这段故事在科里流传,人人都说是听人说的。我不信,剑辉没这么会做人,
嘴巴也没这么甜。科主任没真格地带她做学生,她编不出那样的话来。我曾想就
此事问问剑辉,又觉得未免小家子气,也就姑妄听之。这个小故事对剑辉着实不
利。大家都觉得科主任有私心,谁都不愿为人家的私心当炮灰。
其实用超喂奶时间在我们医院已经是年代久远的老传统了。也许从第一个母
亲就开始了。从来没有人责备为了儿女多用几分钟时间的母亲们,人心毕竟是肉
长的呀。
托儿所的阿姨们为剑辉打了个抱不平。
剑辉是全托儿所最讨阿姨们喜欢的母亲。她文质彬彬,大方和气。她的小丫
最漂亮,最干净,被母亲照顾得最周到。剑辉心疼女儿连同到心疼阿姨。她说她
的小丫让阿姨
们费心了,费神了,常送水果糖之类酬谢阿姨们。
扣除剑辉季度奖的那个月,正好托儿所开展评“好妈妈”活动。剑辉被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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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致选举为“好妈妈”。院
生育办公室举行发奖表彰大会。当着全院育龄
妇女的面,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给剑辉挂上了“好妈妈”大红花,并发奖金六十
元。院办的领导被邀参加了会议。供应室的娘们一个不落全在会场上。
剑辉被扣了三十元奖金,又发了六十元。
听说会后她在托儿所激动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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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教养和幽默是一个男人顶重要的性格。我原以为剑辉的丈夫就是这么个
理想的男人。过去剑辉交男朋友从不瞒我,这次我知道老楚,他们都要结婚了。
我问老楚这人怎么样?剑辉说你自己去看嘛。
我第一次见到老楚是在他们的新房里,那时新房正在装修。
老楚正在刷墙。他站在木梯上,穿件旧毛衣,扎条围裙,全身都是白灰。剑
辉站在木梯边,头上罩条纱巾,干干净净地抄着手。老楚向我点个头,笑道:“久
仰了。剑辉老是谈你,起先我以为是位男士,差点嫉妒了。”
剑辉嘿嘿地傻笑。
我说:“是吗?”我倒有点嫉妒剑辉了。
老楚对剑辉说:“太太,灰桶递给我。”
剑辉说:“来了先生。”
他俩大笑。
“怎么样?”剑辉问我。
“祝贺你。”
剑辉是在哪儿寻觅到老楚的呢?我问了许多次,剑辉懒洋洋、甜蜜蜜地笑而
不答。我曾有过荒唐透顶的念头:把老楚争取过来。随即又为我这念头深感羞耻。
他们美满地结婚了。剑辉毫不掩饰她的快乐,几乎没有一丝留恋地搬出了与我共
住了八年的单身宿舍。我没有拆掉她的床铺。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去问及剑辉的婚后生活,我不想问。剑辉呢,似乎也不
想不说。开始我有些气恼她,得到了幸福的人多自私呀。渐渐我感觉到是哪儿有
点不对劲了。
科里已婚的医护人员没有一个不谈夫妻关系的,剑辉却能绝对地闭口不谈。
中午休息,从食堂买来饭,都凑到值班室,将各自带来的菜拼在一起“共产”。
脱下白大褂,一群俗女人,关于男人的话题就开始了。
李护士长最活跃,老是怂恿薛大夫讲她丈夫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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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大夫是全科医生中唯一找了个工人作丈夫的人。当初她不知道着了什么
迷,恋上了一个炼钢工人。这工人魁伟健美,男子气浓郁。薛大夫不顾全家强烈
的反对,毅然离家出走,投入男朋友怀抱。结婚不到半年,她就生了个胖儿子。
薛大夫经不起怂恿,就讲开了:
你说咱们吃了晚饭出去走走吗?他说好。一出门他就大步流星往前奔。你说
慢点慢点,散步嘛,他说要走就走,慢吞吞不过瘾。
你说喂喂,不要往大街上吐痰好不好?他说怎么着?有了痰不吐咽肚里去?
儿子顽皮不好好吃饭,你说唉你管管儿子,他的筷子刷地就落在儿子手心里
了:吃!你这个婊子养的!儿子哭起来,他就火了:你哭你哭!我日你妈!
大家笑得直喷饭粒。有人问:“恋爱时他这样吗?”
“不。”薛大夫说:“那时人家可文雅,成天夹本英语九百句,你多久不结婚
他学多久英语。”
又问:“那现在他爱你不?”
爱!星期天,穿着一身挺括的毛料衣服出去玩。公共汽车来了,他把你推到
身后:闪开我来!他第一个抢上车,占一个座位,大声喊:我在这里,你快来!
‘快!他已经坐过的椅子,又站起身扯着袖管上上下下擦,擦干净了扶过你:来,
坐呀。
你洗衣服,他夺下来摔回盆里:有我这棒劳力你洗什么衣服?洗什么碗?做
什么清洁?放下放下,统统我来。保养好你的手。来,我来看看咱大夫的手,天!
玉一样!小葱管管一样!他捧上去就乱亲,亲得他自己受不了,抱起你就往床上
扔。不行!你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接夜班!他说去他妈的夜班!结果迟到了。科
主任批评我说“薛大夫呀薛大夫,你又迟到了,你怎么搞的?”
我是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说怎么搞的呢?
顿时掌声雷动,一片敲碗声。
剑辉坐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吃她的饭,对大伙的热烈反响充
耳不闻。
有人说:“喂,李大夫,讲段你的故事吧。”
剑辉打了个噤,不知从哪儿回过神来了。
薛大夫说:“她的故事才香艳呢,才子佳人嘛。”
剑辉冷冷地站起来,说:“少无聊吧。”说完走了。李护士长说:“谁敢和我
打赌,她不对劲。”
谁也没应声。我想是该找剑辉谈谈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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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个星期天,我和剑辉都轮到休息。更难得老楚出差了。我说剑辉,我
想到你家玩玩。
剑辉说:“太欢迎了,单身汉,来帮帮我。”
为了回避老楚,我有三年多没进他们的家门。
我去得老早,在路上买了几根油条。剑辉从来就是一个睡懒觉的家伙。住单
身宿舍时,休息日的早点总是我买。我习惯早睡早起,喜欢把房间收拾得窗明几
净,一尘不染,清清爽爽。剑辉恰恰相反。并不是说她不喜欢优美舒适的环境,
而是她只愿意享受不愿意动手。她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她母亲留过洋,是夜上
海社交场上一位最具魅力的夫人。剑辉是她唯一的孩子,她三十五岁才生她。对
那位夫人来说,美貌和享乐是人生最重要的。尽管剑辉一天小姐也没有做过,尽
管她讨厌她母亲的做派,但她的阔小姐味浓得不得了。当今之世,男人恐怕没有
谁愿娶一位“小姐”。老楚不可能从骨子里了解剑辉,两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会
了解对方的。为什么聪明的男人往往有眼无珠?
我敲了门。是小丫的声音:“谁呀?”
“我。”我说,“小丫,捏住你妈妈的鼻子,她就醒了。”
门开了。小丫穿着内衣内裤,哆哆嗦嗦,赤脚站在一只方凳上扭着开锁。
剑辉买菜去了。她居然能起这么早?
“你爸爸出差去哪儿了?”
小丫说:“我当然知道。去广州了。还要去香港。去一个半月。”
剑辉只说老楚出差了,没说一个半月。我们一个月后就要参加市里的统考。
全市的工农兵大学生统一考核,通过了承认大专文凭,否则重新上学回炉。这次
考核可不比以往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以往是施加压力,这次是动真格的:淘汰。
老楚不在家,这就意味着一切家务琐事全落在剑辉一个人身上了。看来还真得帮
帮她。
眼下是冬春换季的时候了。长沙发上摞着新做好的薄被子,另一堆是脏被面
被里床单和衣服。地上东一双西一双沾满泥水的套鞋。家具上蒙着一层灰。
小丫说:“阿姨你自己吃油条喝牛奶吧。牛奶在保温瓶里,妈妈早上煮好了
的。请喝吧。”
小丫讲话的神态简直就是剑辉的翻版。雪白的牙,鲜嫩的唇,眼睑似睁非睁。
你注视这双眸子你就会有些微的眩晕感。
小丫一边穿衣服一边告诉我:“妈妈昨天晚上和人吵架了。我们去洗澡,排
了一个小时的队,进去洗了一会儿水就凉了。我打了个喷嚏,妈妈就朝收票的阿
22
姨发火,阿姨骂脏话,妈妈气疯了——”
剑辉进门听见了她女儿的话,说:“有个小姑娘,她的嘴巴长;她的嘴,可
以伸到长江去喝水。”
“妈妈的嘴喝长江的水!”
母女俩抱在一起,嚷嚷闹闹。
我说剑辉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
剑辉说:“你替我带着小丫就够了,其它不用你管。”
小丫不仅仅喝两百毫升鲜牛奶,还须喝五毫升鱼肝油。五毫升用什么量?剑
辉说鱼肝油瓶子上拴了根吸管,用前请用酒精消消毒。
小丫不吃油条,要吃馅饼,要吃香菜瘦肉馅的。我到哪去弄这么金贵的东西
呢?剑辉在卫生间说:“电饭堡里有,早晨赶早做好的,你也吃吧,你们俩吃个
够。”
是什么逼得剑辉学会做馅饼了,真了不起!
剑辉摩挲着手跑过来说:“小丫,妈妈饿昏了!”小丫塞了个馅饼往剑辉嘴里,
剑辉衔着饼跑开了。三月的天气,水还凉着,剑辉只穿了件羊毛衫,高高挽起袖
子,扎着围裙赤着脚,头发挽了两圈,用筷子别在头顶上。卫生间里洗衣机嗡嗡
响,剑辉一边洗衣服,一边刷套鞋洗痰盂。
“他妈的!我一定要换个全自动洗衣机,我拧不动。”
我没搭腔。
我说:“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复习?哪有时间。”
“今天我们拟个复习提纲吧。”
“今天不行,看我忙的。”
“少忙点不行?”
“笑话。”
闹钟突然响了,吓我一跳。小丫噘起嘴说:“我吃水果的时间到了。阿姨,
请你给我削个苹果。”
剑辉在阳台上晒衣服,她的声音几乎和闹钟同时响起:
“喂,给小丫削个苹果。”
剑辉提了个大拖把,胳膊上搭条抹布。说:“我们今天吃鱼,我买了三条活
鲫鱼,一条八两多,六块五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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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何必为我破费。”
“哪是为你,为小丫,每周我都要让她吃一两次鲜鱼。”她跪在地上抹床架、
桌子腿什么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提到过老楚。
“剑辉,重活可以留给老楚干嘛。”
剑辉“嗤”了一声。
小丫说:“爸爸忙,爸爸当系主任了。”
原来如此,可喜可贺。
剑辉又“嗤”了一声。突然,剑辉站住了。“糟!”她说:“没酱油了。小丫
打破了酱油瓶子,没瓶子换不来酱油,我得去找一个熟人。”
我看了看钟:十一点半了。
她连忙套上袜子,蹬上皮鞋,扯下头发上的筷子,胡乱刷了刷头发,穿上一
件呢外套,揣上钱,旋风一样出了门。
“我要大便。”小丫说。
我带小丫到卫生间。洗衣机里还泡着满满一桶脏物,这一洗到了什么时辰?
我原以为我一来,剑辉就会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我们便聊起来,谈她的家庭生
活,谈她的心事,谈我们的考核,谈科室的种种事情,指点江山,长叹短吁。谁
知斗转星移,往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剑辉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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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场设在军区医院。
门口有当兵的站岗。不知枪里有没有子弹。一有兵有枪,气氛就显得肃穆森
严多了。精神病院的一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