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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半个太阳

2010-08-31 50页 doc 308KB 5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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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半个太阳半个月亮半个太阳 作者:达江复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第一章 我是小恍 我有两个爸 (1)     我叫小恍,恍惚的恍,恍恍惚惚的恍。你要问我,“恍惚的恍”和“恍恍惚惚的恍”有什么区别?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得慢慢地“悟”。     丘吉尔说,大英帝国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建立起来的。心不在焉就是恍惚的别名。     我其实不叫小恍,我的大名叫卓敏儿。但是,班上的同学、后来的同事都不叫我大名,只叫小恍。记得大学毕业老师宣布毕业生名单,念到“卓敏儿”时,班上同学面面相觑:“卓敏儿是谁呀?”我说:“是我呀!”他们仔细地看着...
半个月亮半个太阳
半个月亮半个太阳 作者:达江复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第一章 我是小恍 我有两个爸 (1)     我叫小恍,恍惚的恍,恍恍惚惚的恍。你要问我,“恍惚的恍”和“恍恍惚惚的恍”有什么区别?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得慢慢地“悟”。     丘吉尔说,大英帝国是在心不在焉的状态下建立起来的。心不在焉就是恍惚的别名。     我其实不叫小恍,我的大名叫卓敏儿。但是,班上的同学、后来的同事都不叫我大名,只叫小恍。记得大学毕业老师宣布毕业生名单,念到“卓敏儿”时,班上同学面面相觑:“卓敏儿是谁呀?”我说:“是我呀!”他们仔细地看着我,好像刚才认识:“你的大名取得不错呀!”我说:“不错有什么用?!这年月,只有流行的,才是有价值的。”     小恍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据说,我生下来不到三岁的时候,父母亲就发现,好像我从天堂走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把一半的魂灵丢在了路上。所以看什么东西都好像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空;一半很精确,一半很模糊。爸爸指着我的小脑袋瓜说:“你整个是一个模糊数学。”     我母亲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她很糊涂?”     爸摇摇头说:“古典数学是精确的;现代数学是模糊的。”     “那你是不是说她很现代?”     我爸又摇摇头:“你们娘儿俩一点数学概念都没有,跟你们说不清楚。”     我爸喜欢用这种藐视的口吻同我和我母亲讲话。他是芝加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其实,他这个破博士有什么了不起?!他本人就是一个“测不准原理”,一会儿想干这,一会儿想干那,没个准头儿。我只管他叫“老马”,可不是“老马识途”的马,而是“马虎的马”,“马马虎虎的马”。你要问这两个“马”有什么区别,那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你得慢慢去“悟”。     我虽然有点恍惚,但是一点不糊涂,甚至可以说很精明,否则,我不可能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不可能完成华夏科技大学的学业,不可能拿到日本名古屋的建筑大奖,不可能在深圳这样一个角逐激烈的地方开私人的建筑设计院,而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五洲。所以,小恍的“恍”,还是“恍然大悟”的“恍”:就在别人还迷迷瞪瞪、找不着北的时候,我已经大彻大悟,捷足先登或者捷足先撤了。     我母亲叫我“小恍”,其实她比我还“恍”,我的恍惚来自她的遗传。我母亲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耶娃。我问她为什么姓耶,《百家姓》上没有这个姓。她很惊奇,好像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是吗?”我问她:“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外公,但我不承认我有这么个混账外公)姓耶吗?”她说:“不是,他姓林,叫林伯翰。他叫我姓耶,说我是耶稣的女儿。”我说:“《圣经》上的耶稣没有结过婚,也不会有女儿。”她想了想说:“当然。”我说:“那你到底为什么姓耶?”她反过来问我:“你说呢?”对于自己感到心虚的问题,她大体上采用这种推给别人的无赖办法。而我,经她这么一问,便觉得自己真的对于母亲的取名负有责任。我搬用自己的训诂学知识说:“也许你是姓叶,中国古代,同音同义。耶也就是叶。你应该叫叶娃。”母亲很高兴,终于在《百家姓》里找到了自己的根。她高兴地向我爸宣布改姓叶,叫叶娃。我爸听了竟像被雷击打了一般,脸色煞白,两眼迷茫,手也有点发抖,说话结结巴巴:“为……什……么?啊……”我和母亲都有点奇怪,以为他的心脏病要犯了,没再往下说。女人总是过于善良。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叶”字触动了父亲内心的一个深度隐私,一件对不起母亲的事。可惜我和母亲当时都没有察觉,否则,乘胜追击,我爸就会丢盔卸甲,不敢趾高气扬地蔑视我们了。 (2)      我母亲的眼珠平时看上去是黑色的,有点浅,但在阳光下是湖蓝色的,像是动画片里的蓝色妖姬。我问她:“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的?你爸爸(就是我那混账的外公)的眼睛是不是蓝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从自己生下来,只见过他的照片。那时候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看不出眼睛的颜色。我说,你爸爸一定是个洋鬼子。她肯定地说,不是。我说,那至少是个“杂种”,你就是“杂种养的”。她脸红了,仿佛为我说了句脏话感到羞耻:“你怎么这么野蛮?”然后又报复似的说,“你缺乏起码的生物学常识——只有杂交才能产生优良品种。”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杂种”未必就是一个坏词。把“杂种”当做骂人的话,可能是一种保守的观念。我说:“那你这个‘优良品种’就是杂交出来的。”她很坚定地说:“不是。我爸不是杂种,他是地道的福建人。”我继续问她:“那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蓝的?”她转过脸,故伎重演:“那你说呢?”中国人最讲究“正名”,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说得清楚: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士?祖先是哪里人?我的母亲一个问题也说不清。其实不是说不清,而是不敢说清。那个时代的人缺少高瞻远瞩的预见性,他们把“混血儿”看做是可鄙的;殊不知,仅仅过了半个世纪,“混血儿”就成了时代的宠物,年轻人心向往之的偶像;连养条狗都追求欧亚混种,更不用说养孩子了。      我那时候很为母亲的“正名”犯愁。后来看到一本书上说,在明代福州来过许多*人。他们在这里娶妻生子,其中有一些人是蓝眼睛的。我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母亲。她认真地思索了很久,没有态。我想,她是害怕重新带上面纱。      关于身世,我母亲只有一点是说得清楚的,就是关于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她叫陈瑾,浙江杭州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为了追求妇女解放,16岁就逃离家庭,跑到上海的一间基督教女子中学读书。那个时代的少女,比我们还要傻。读了几本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就天天给自己制造玫瑰色的幻想,梦想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恰好一个叫林伯翰的牧师从美国到上海来传道,这个人大概是个身材伟岸、文质彬彬、*倜傥、善于引诱少女的家伙。两个人认识不到几天,我外婆就坠入爱河,以身相许。那个上帝的使者在传道的同时还积极地传种。外婆为他生了我母亲,却一辈子没有披上婚纱。她的肚子一显形,这位牧师就紧张起来,怕影响了上海的善男信女对上帝的感情,便把怀着我母亲的外婆弄到了北京,在什刹海后海的北河沿买了一所宅子。从那以后,坏家伙就再也没露过面,我外婆同这个*牧师的照片一起过了一辈子。这家伙还有一点良心,每年都会寄一笔钱来,足够她们母女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我母亲只见过她爸爸来的信,没见过本人。我外婆给我外公写信,都由我母亲放进邮筒。小时候,老师问她,你父亲在哪里?她就说,在邮筒里。      母亲的恍惚可能同她在巴黎艺专学过钢琴有关。学艺术的人都要先把自己弄迷糊了,然后才能进入艺术殿堂。学钢琴的整天和梦幻曲、回旋曲、摇篮曲、小夜曲打交道,如果不迷糊那是很可悲的。我母亲弹起钢琴就忘记一切。幸亏家里有个张妈,做什么事她都要先喊“张妈!你来”!由于我们家是由一个“马”两个“恍”组成,很容易大权旁落,家里所有的权力都转到了大字不识的老太婆手里。张妈对我父母都很顺从,对我却是一个专制暴君。我小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全家在昆明。我母亲不怎么管我,张妈却经常呵斥我。她喊我回家吃饭,我的动作稍微晚了一点,她就提着我的脖领子,像老鹰捉小鸡,把我抓回家,让我在小朋友中间很没有面子。小时候我最恨的就是这个力气蛮大的老婆子。去美国的时候,我想这下子我可以摆脱她了,我的灾难结束了。没想到,我母亲坚持要带她去美国。到了美国,张妈忽然对我好了起来。原因是她不懂英文,事事要请教我。我很过瘾地捉弄了她两次,譬如,我告诉她,吃饭是“toilet(厕所)”,还告诉她,和别人告别时,要说:“get out(滚出去)!”从那以后,她对我特别客气,尊称我为小姐。我母亲在“*”里挨斗时,我和爸爸都不在,全靠她照应我母亲。为了我母亲,她同红卫兵吵架,骂他们“将来生儿子没*儿”;因为她是贫下中农,红卫兵不能够奈何她。我母亲从年轻的时候起,遇到什么事都要同她商量,只是自杀时没有同她商量。这件事,使她特别伤心。我母亲死后,她离开了我们的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世。我经常想念她。 (3)      我得承认,我母亲长得比我漂亮。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漂亮女人的话,第一个就是我的母亲。她属于那种即使老了,人们也会从满脸皱纹中辨识出这个女人年轻时的端丽。她如果活到七十岁,也还会让同龄的男人着迷,因为男人老了总是靠回忆满足自己。她就是一部美和爱的历史。她的沧桑感能够诱发男人回到从前,重回往日的温柔之乡。那种魅力令任何年轻女人相形见绌。可惜我母亲在五十岁出头就自己结束了生命。一般人见到我母亲,总觉得,她没有刻意地打扮自己,但实际上她非常刻意地打扮自己——这是一种让别人看不出痕迹的刻意打扮。直到她死前一刻,也还是精心地打扮了的。她的尸体横陈在床上,就像一张达·芬奇画的安睡的少女,从姿态到神情都非常优美。我是我母亲的唯一复制品,但是,我不如她。五十年代,我们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央领导人接见我父亲,我和母亲也在座。那时候,我母亲已经过了四十岁,这位中央领导人说我们母女像是两姐妹。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夸奖女人的办法:一般来说,年长的女人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而十几岁的女孩子又希望别人说自己成熟。      我母亲在十四岁的时候,在一部题名为《天涯芳草》的影片中扮演过一个小歌女。这个角色在影片里很色,绰号叫“小妖精”。影片结尾,她终于被一个阴险凶恶的男子所强暴,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大海,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电影的结局很令人唏嘘,但是,什刹海边的居民都知道,“小妖精”并没有走向大海,她就住在后海北河沿七十二号小红门里边。报纸上说,这个“小妖精”就是明天的金嗓子周璇,很可能比周璇还魅。那个在美国的牧师,看到女儿的影片,先是赞扬了一番,然后就下了一道死命令:今后绝不准再拍电影。理由是,在中国,电影明星就是大众*。陈瑾也深悔让女儿出了这个名。为了逃避“狗仔队”的围追堵截,她把女儿藏在家里,深居简出。      有一天,负责给家里送冰的外号叫“奔儿头”的小伙子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小妖精的眼睛是蓝的!”奔儿头传出的消息人们深信不疑。因为只有他在送冰的时候有可能到后院,进入小姐的卧房。卧房里有一个冰柜,每天要换一块冰。奔儿头从驴车上用铁钩子拉出一块冒着寒气的冰,裹上一块肮脏的麻袋片,卡在后腰上径直向着小姐的卧房奔去,刚好同小姐打了个照面。小姐用那双蓝眼睛扫了他一下,就转身进了她母亲的房间。      什刹海周遭的人对妖精分外敏感,因为这一带妖气特重。老人都知道,什刹海是以寺庙林立而闻名的。为什么建了那么多的寺庙?大有深意存焉;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镇妖。每年初春雍和宫打鬼的时候,这里的大富人家总要请喇嘛来湖边念经,驱鬼降魔,超度亡魂。这些喇嘛也听说,七十二号小红门里住着一个小妖精,便在我妈的门前念来念去,盘桓不走。宝四儿生气,说,他们把小姐当做妖精,混账!张妈说,喇嘛其实也是想看到小姐。人对于妖精的兴趣大于对人的兴趣。喇嘛也一样,他们情愿自己的魂儿也被妖精勾去,过一段*日子。我同意张妈的说法。其实我小的时候也很羡慕母亲的蓝眼睛,遗憾没有传给我。 (4)      我母亲常常喜欢一个人低垂着头沉思,那样子楚楚动人,就像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然后,就像钢琴曲从徐缓抒情突然进入华彩乐段那样,她抬起头,睁大美丽的眼睛,说出一段精美动人、惊心动魄的话,把在座的人个个弄得不知道我妈要干一番何等事业,何以要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过了若干时日,待大家惊魂甫定,等待着她的那爆炸似的结局时,她又转入了雕像式的低头沉思,就像钢琴曲从激越转入徐缓。别人小心地问她伟业进展如何时,她漫不经心回答说:“对于那件事,我已经毫无兴趣了。”      听的人深感自己受骗,但是,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骗一下子,也是男人的荣幸。我爸用物理学的理论概括我母亲:“你整个是一个发散型思维。”      我母亲说:“我明白,你是说我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什么事情都干不成。”      “那也不然,发散型的女人最容易让男人着迷。”      我觉得我爸这句话说得极精辟。如果一个女人过于精明,多半不会招男人喜欢。女人如果精明,最好也在男人面前装一点恍惚。恍惚是女人颈项上的宝石项链。      我爸接着说:“你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一般女人都得不到的巨大的成功。”      我母亲脸一红:“你又在骂我。”      我爸说她在男人方面特别成功,是指她同时拥有两个丈夫。      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两个爸爸:一个叫“卓爸”,一个叫“章爸”。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发现,所有的小朋友都只有一个爸,一个妈;或者有一个爸,两个妈(另一个叫小妈,也就是姨太太);没有人像我这样有一个妈,两个爸。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我模模糊糊地感到羞耻,并因此而对母亲恼怒,觉得这是她的劣迹,并且影响了我的名誉。当然如果让我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两个爸也不错,再加一个我也不嫌多。      卓爸是我的生身父亲,他叫卓凤之,在昆明时,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学的物理系教授。章爸叫章一丁,也是这所大学的教授。章爸是学地质地理的,斯坦福大学的博士,金钥匙获得者,在教授中很牛。据说有一次他带着两个女生去深山里考察地质,遇上了一只大狗熊。章爸非常镇定,一边挥舞手中的枯树枝,一边恐吓狗熊:“你知道吗?我是教授章一丁!”狗熊仿佛听懂了章爸的话,始终犹豫不敢上前。章爸把吓瘫了的两个女生安全拖下了山。      我母亲喜欢把他们两个加以比较。比较中总是赞扬章爸,揶揄卓爸。章爸出身名门,他是浙江余姚人,章爸的爸爸是和被人称做“章疯子”的章太炎齐名的人物。章爸长得身材高大,腰背刚直,连脖子也总是挺直的,整个人像是一根伫立于天地之间的细竹竿;他眼睛有点灰色,缺少表情。平时总是昂着头,同水平线保持15度角,眼前的人和物就都在他的视野之下。他不苟言笑,学生都有点怕他。但是,他对母亲总是毕恭毕敬,母亲说一,他绝不说二。他向来穿西装,而且都是名牌,一尘不染。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时,他被划了右派,挨斗时也不忘记打好领带,并注意领带与西装颜色的搭配。批斗的学生觉得滑稽,便拉着他的领带像牵一条狗的链子那样把他带上场。他大为震怒,如同狮子一样吼了起来:“士可杀不可辱!”      我的卓爸相反,他是东北人,自称父亲是晚清秀才、破落地主。我母亲说不像,根据卓爸会打枪这一点,我母亲估计卓爸的家里“很可能是山东响马,后来去闯了关东。应该是土匪出身”。卓爸个子显矮,有点肥胖,两个眼睛大而黑且亮。我母亲说:“老放着一股贼光。”他很少穿西装,即使穿了也像是老农民从街上捡来的,不是他自己的。母亲赞扬章爸是一个“真正的骑士”,说卓爸“顶多是一头可爱的小猪”。尽管加了个“可爱”的形容词,但是,从类别上已经进入了牲畜之类,怎么也没办法和“骑士”相比了。 (5)     在昆明,我们家和章爸合租了一幢房。我和我母亲、卓爸住在东跨院,章爸和他的意大利厨师杰弗里住在西跨院。两个院子中间有一道门,这道门是昼夜不上锁的。也就是说,我妈、我爸和我可以随便地进入章爸家,章爸也可以随便地进入我们家。     那时候,每周在我家有一次聚会,喝下午茶。梅贻琦校长和梅师母、朱自清教授、梁思成伯伯、林徽因阿姨,还有沈从文都是喝下午茶的常客。     聚会时,常常是章爸弹琴,我母亲和卓爸唱歌。卓爸的嗓子特别好,他唱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一开始,声音低沉浑厚,观众误以为他是个保罗·罗伯逊,很担心后面的高音部分他唱不上去;但真的到了“你比太阳还明亮……”时,声音突然拔地而起,一下子变得高亢嘹亮,好像在云端里飘荡,让人惊呼叫绝。我母亲的音域不很宽,但是柔媚甜美。她唱《铁蹄下的歌女》《黄河怨》总是热泪盈眶,让在场的人歔欷不已。     聚会中最令人兴奋的节目是品尝杰弗里的高超手艺,杰弗里的提拉米苏做得特别地道。就是在昆明经济特别困难的时候,他也能够从重庆买到黄油、精粉和香料,为聚会端上各种花色的糕点,还有真正的法国葡萄酒,客人总是赞不绝口。近两年,我常去意大利出差,在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都没有吃到比杰弗里手艺更好的提拉米苏。     章爸不喜欢结交,很少有朋友到他的家里。我母亲固定在每周五到章爸家,有时候带上我和张妈。张妈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我的任务是吃蛋糕。我母亲替章爸收拾他的书房和卧室,特别是他的那些从野外捡来的石头,替他编号、写标签、造册,而后,还是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章爸从朋友那里借辆吉普车,大家一起去西山、龙门、滇池什么的。到了晚上告别的时候,章爸会亲切地同我母亲吻别,也会同我吻别。我和母亲有分工:章爸的左脸颊属于我,右脸颊属于我母亲。     在每周一次的下午茶会上,一个经常性的议题就是给章爸“说亲”,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找对象”。许多阿姨都给章爸介绍过“对象”。章爸对这件事显得很温和,从来不拒绝。但每次“相亲”,他都带上我;对我说,去某某饭馆去吃饭,还有一个阿姨在场,你不要多说话,只管吃。我用一种很懂事的口吻对章爸说:     “我知道,是给你找一个同你睡在一个床上的女人,你身体里的小虫子可以爬到她身体里面的女人。”     章爸摸摸我的头说:“聪明。”     有些被介绍而没有成功的“对象”很恨我,说我是章一丁的“跟屁虫”,是我母亲的“小侦探”。我确实有一种惊人的本领,就是每次相亲之后,都可以把相亲的过程向喝下午茶的叔叔阿姨叙述得一清二楚,不会漏掉任何精彩的细节。     第一次约会的对象,是云南大学一位老教授的女儿。这个打扮很时尚的女人满口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奇怪的是,章爸只用中文同她讲话,还抱歉地说,我的英语不好,请你讲国语。那位教授的千金突然脸红了,许多菜还没上来,就站起身走了。章一丁对我说,她讲的英文有“醪糟味”。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下午茶会上我一说,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一定要章爸说清楚:带醪糟味的英语是什么样子?章爸就模仿了几句那位女士的话。卓爸又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对对!醪糟味!醪糟味!”我母亲却不高兴:“那我的英语是什么味?讨厌!你们就会嘲笑女人!”卓爸和章爸都收住了笑容,不敢再说了。 (6)     第二个约会搞得很热闹。约会的对象是从重庆赶来的一位小有名气的歌星,约会的地点就在章爸家。那天,许多人都闻讯赶来,想一睹风采。这位歌星举止大方,谈笑自若,在章爸的客厅里,连唱了《纺织女人》《绣荷包》等十几首歌曲,还同卓爸一起唱了《茶花女》的饮酒歌。在唱《黄河大合唱》中的“河边对话”“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时,捏起嗓子唱男中音,模仿得很像,引起大家阵阵喝彩。当时,几位比较有音乐修养的教授夫人建议,在昆明给这位歌星开一次个人演唱会,我们学校的几位业余歌手也可以乘机客串,一展歌喉。章爸送她到火车站时我也在身边,章爸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来开演唱会。     “不来了。”她说。     章爸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事情没有希望。”     章爸又傻傻地问了个“为什么”。     “你爱着那位卓夫人。”     章爸问:“你听谁说的?”     “不用听谁说,从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     回来的路上,章爸嘱咐说,这些话回去不要说。如果说了,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     有一次茶会上,一位阿姨说到昆明有位大老板的女儿被章爸迷晕了,还没约会,就递出话:如果答应结婚,老板愿把财产的一半作为嫁妆赠送。那次约会的饭店特高级,但是,好像话不投机,还没有开始吃饭,章爸就站起身告辞:“对不起。我最近得了肝炎。请您回去洗洗手,以免传染。”一顿很好的饭就这样一口都没吃上。走出饭店,章爸跟我说:“她的口臭太厉害,把我熏得差点晕了。”我说:“你真的得了肝炎吗?”章爸微微一笑,说:“你看,她肯定不会再纠缠我了。”     有一段时间,卓爸悄悄地对妈妈说:“一丁对一个女孩子发生了兴趣,就是在大学门口卖大理饵块的那个女孩。”我知道这个姐姐,她的摊点很小,是个独轮车。早晨天不亮推过来,生起炭火,摆上铁箅子,把早已揉好的饵块在烧红的铁箅子上烤,炉火旁边放着一些肮脏的调料瓶子,除了麻酱以外,就是辣椒酱、葱末和酱油,饵块里还可以夹一根油条。     她的摊点前总是排起一字长蛇阵,原因很明显,就是因为她漂亮。她那带着一副银手镯的手熟练地翻动着冒出香味的饵块,就像是蝴蝶在花草上翻飞。我还发现,那些排队的学生眼睛经常停留在她的脚上:那双带着银饰的脚黧黑、细长,特别是染了蔻丹的大拇指,圆润而有力地紧扣在地面上——这是经常爬山的人的脚部特征。我虽然还小,但我也知道,一个男孩子老盯住我看,我就会骂他“流氓”!但是,那些学生一边排队,一边欣赏她的脚,则理所当然,堂堂正正。我觉得,这就是她的饵块摊子排起长龙的原因。我很羡慕她的脚,曾经一度学着在指甲上染蔻丹,被妈妈骂作“俗”!卓爸说,他不止一次地发现,一丁站在摊点不远处欣赏这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发现了,还对他笑笑,送过一份抹了辣椒酱的饵块。章爸总是笑容可掬地接过来,加倍付钱。排队的学生说,章教授对女孩的笑容一次也没有给过我们这些学生。     卓爸悄悄地问章爸:“是不是野花更比家花香呀?”     章爸说:“那是你。”     我妈很正式地问过章爸,是不是对饵块女有意思?他使劲摇摇手说:“欣赏欣赏而已。” (7)     在一次日本飞机轰炸以后,这个卖饵块的摊点突然没了。学生说,父女两个都被炸弹炸死了。这个消息令大家很伤心,很长时间在茶会上唱歌的兴致都没有了。我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吃过饵块,哪怕看到这种食物都令我难过。     有一段时间,章爸常常在茶会时间毫无原因地“失踪”,据有的阿姨透露:章爸恋爱了。他爱上的是自己的一个学生,名叫韦琼,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华侨。这个深肤色的女子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猩红的性感的厚嘴唇。我母亲当众盘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章爸很窘迫,竟然口吃起来,完全没有讲述历次约会的那种从容和流畅。卓爸说:“看来曙光已经初现。”     但是,“曙光”也是昙花一现,不到两个礼拜,章爸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他坦然承认:差一点闹了一场恋爱——但现在已经结束了。     原来这个马来西亚女孩是马来西亚共产党员,来中国是有特殊使命的。现在,使命已经完成,将要回到马来西亚的游击队里去。她对章爸说:     “如果你爱我,就跟我走!”     章爸拿出这个女孩子写给他的诗:     金钥璀璨难开锁,     九州民陷如镬汤;     绵绵愁丝防肠断,     伟岸男儿试戎装。     有位著名教授看了赞叹说:“一个马来西亚女孩儿能把汉诗写成这样,可见汉语修养相当好。她说的‘金钥璀璨难开锁’是说你学的知识很了不起,但是不能够解决今天中国的问题。这话也对。所以她想让你‘试戎装’。她觉得你是个‘伟岸男儿’,可见有相当的好感。”     “她想让我跟她去革命,我也是考虑过的,可是,我还没有考虑成熟,她就走掉了。”章爸老实交代说。     卓爸笑道:“革命哪里有像你这样考虑来考虑去的;冲发一怒,当机立断!”     章爸说:“我担心,万一我跟她去了,她又喜欢上了别的人,我不是全落空了吗?”     卓爸摇摇头说:“你这参加革命的动机就不行。为了爱情参加革命,百分之一百不能够坚持。”     我母亲问:“你写给她的诗呢?她这是答你的。”     章爸含含糊糊地说:“我的诗没什么。”     大家起哄似的,强迫他拿出来。     我母亲说:“她的诗里‘绵绵愁丝防肠断’肯定是针对你的诗写的。是不是让我们看看你的‘绵绵愁丝’?”     章爸脸红到了脖颈,死也不肯拿出来。大家也只好作罢了     就这样,谈谈停停,停停谈谈,几个月过去了,章爸还是孑然一身,而且,介绍人也都不再登门。他们觉得,他根本就没有诚意找对象。     每天下午的茶会一如既往,而且更加亲密无间,好像这种关系将要维持一万年。     我和小朋友一起玩儿,他们总喜欢拿一个问题烦我,你的两个爸爸不打架吗?我相信,他们的问题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来的,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我对他们说不打,真的不打,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架,吵嘴都没有。     有一次。我从外面玩儿回来,见卓爸在东西跨院交界的矮墙边上,脚下垫了几块石头,往章爸的房间里窥望。我很奇怪,“老马!门没有开着吗?”我推了一下门,门吱扭一下就开了。     卓爸说,我觉得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走进章爸的客厅看了看,出来对卓爸说:“没事。章爸和我妈都在睡觉,大胖子杰弗里在厨房里打呼噜。”     卓爸问:“他们都在床上睡觉吗?”     我说:“你是不是怕章爸的小虫子爬到妈妈的身体里面去呀?”     卓爸很不高兴,“那么点小孩子就学坏。”     “妈妈睡在大床上,章爸睡在外间的躺椅上。”     老马热心参与学生运动,学生都喜欢听他讲演。李公朴、闻一多先生被杀以后,他也上了黑名单。有一天,我在门口玩儿的时候,邮差送来一封信,封面上写着“卓凤之教授台启”,信封里好像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我摇着信封跑进去,交给妈妈。妈妈一打开,脸勃然变色。     那圆滚滚的东西是一粒子弹。     从那天起,母亲天天神不守舍,眼神很慌乱。她说,夜里老做噩梦,不是你爸爸被黑枪打死了,就是我被吊在了树上。     有一天,我和两个小朋友去翠湖边上吃肠粉。因为贪玩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初垂。在回家的路上,碰上章爸坐着吉普车到处在找我,满脸焦急。他说:     “快!快!你妈急坏了!”     到家里,母亲一看见我就把我搂在怀里。她抱得那么紧,让我无法喘气,嘴里不停地唠叨:“宝贝儿,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章爸很严肃地嘱咐我说:“以后下学一定要按时回家,不要让你妈操心。     当天晚上,我母亲和我爸大吵了一顿。就是因为我:快到吃晚饭时,母亲见我还不回来就跑到大学的物理系办公室找我卓爸,让他去找找我。卓爸说,他在开一个紧急会议,商量怎么对付国民党特务的暗杀问题,抽不出身,说完就把门一关,不管我母亲了。母亲呆呆地站在门口,觉得我好像已经身中数弹,尸陈街头,越想越恐怖,只好去找章爸。章爸二话没说,立即从国民党军队的朋友那里借了一辆吉普车,让司机开着,在各条大街上跑,到处询问,总算把我找到了。     在吵架中,我听我母亲对卓爸说:“你不配做爸爸,”还说,“你就去革命吧!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我知道这个娄子闯大了,以后再也不敢晚回来。     风声越来越紧。有个晚上,我都上了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的时候,有个学生会的头头悄悄地来找我卓爸,很严肃地说:“组织上希望安排你暂避一下。”我那时候还不到7岁,但联大的孩子都懂得政治,谁都知道,这个“组织上”就是共产党。     我卓爸开始联系去美国。因为他学的是近代物理,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原子铀裂变的。当时,原子物理是前沿学科。物以稀为贵,他很快得到了伯克莱加州大学的回音。他们邀请他去担任教职。     当我们抵达香港,已经买好去美国的船票时,趁我母亲不在,我卓爸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终于甩掉这家伙了!”     我听了觉得很吃惊,但明白“这家伙”指的是谁。 第二章 垮掉派的幸福时光 (1)     万没想到,就在我们准备登上油轮的前一天,章爸到香港来了。当他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愣住了。还是我反应敏捷,第一个扑上去同他亲吻。     我在离开昆明的时候,用绛红色电光纸精心地剪了一个“爱”字,还把我保存的金黄色的西山银杏叶夹在里面。我这个礼物是在离开昆明的那个早上才悄悄地塞进章爸的门缝里。我希望章爸发现它的时候,我已经远去。这样,他就会遥望远方,感到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这让我觉得失落。     显然,他已经看到了我的礼物。因为我拥抱他的时候,他低声在我耳边说:“谢谢你!”但是,就在我同他亲吻的时候,他那兴奋而羞怯的眼神也在我母亲的身上闪来闪去。显然,他跑到香港来并不是送我,他是送我的母亲。     男人的眼神是女人的伤心地,章爸的眼神让我很受伤。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母亲很感伤地对我卓爸说:“这几个月,天天都是在担心你和小恍的安全。每天做的噩梦都是你们两个——把一丁给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没有想过,我们的走,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我卓爸说:“没事。国民党又不想抓他,他很安全。”     母亲瞪了卓爸一眼。我瞪了母亲一眼,然后又瞪了卓爸一眼。大家不再说话。“瞪眼”像一杆枪,把他们俩都毙了。     第二天早上,章爸送我们登上油轮。     当汽笛拉响的时候,船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岸上送别的人群发疯似的狂喊起来,拼命地摇动着手臂;只有一个身影呆立不动,在刺眼的阳光下,他那本来颜色就很浅的眼珠好像被挖去了,大大的眼眶里没有了眼珠,整个人像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雕像。这就是章爸。我的心猛然被揪了一下,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这个瞬间被掏空了。我回头看了看母亲,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岸上,而是转到了别处。卓爸扬着手在同章爸告别,也是很感伤的样子。     章爸依然一动不动,他总是用他的沉默惹得我和母亲流泪。     我不满意我的母亲。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每个女人只能够拥有一个男人。如果你占有了两个男人的心,就像上图书馆,每个人只能够占一个位子,你却拿书包给自己多占了一个位子。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人,她不只占有了我卓爸,她还占有了章爸的心。别小看一个不到八岁的女孩,我懂得,章爸始终没有同别的女人相好,就是因为我的母亲。     轮船驶入大海,天空湛蓝,波光云影,广阔无垠。乘客们都到甲板上谈天,兴致很高,我母亲似乎也开朗了一些。但很快,母亲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别转过脸,发抖的手紧紧拉住我。我感到她的手很凉。     卓爸正在同一个英国人谈话,见此情景走过来说:“不舒服吗?”     母亲不言语,过了很久,拉住我的手说:“陪我回房间吧!”     我以为母亲是晕船。后来她告诉我,他看到了那英国男人脚上穿的皮鞋是奇力牌的。这是一种英国的老牌皮鞋,很名贵,在昆明只有章爸有这种牌子的鞋。也就是说,在昆明只有章爸穿这种皮鞋。     “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章爸的脚?”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确信,她在看到那双穿着奇力皮鞋的脚时,瞬间产生一种幻觉——这个男人就是章爸。我有的时候看到一匹漂亮的白马跑过,就很希望骑在马上的就是我梦中的王子。我因此而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王子连同白马就会消失。我想,在母亲看到那双熟悉的奇力皮鞋时,她的心情也是如此。她知道这是幻觉,但是,她不敢抬头,生怕破坏了这种幻觉。她就这样低着头,让自己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影之中。 (2)     这次来美国,卓爸显然做了精心的准备,希望讨好我的母亲。我们到了旧金山,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早早地就委托朋友在渔人码头附近租了一套靠海的房子,用第一个月的薪资买了一辆雪佛兰车,安置我就近上了一个华人小学。他带着母亲和我到金门大桥去兜风,到山崖上眺望大海,乘坐缆车从五颜六色的房顶上飘然而过,还去九曲花街,在鲜花丛中驾车蛇行,显示自己驾驶技术。卓爸的苦心发生了良好的效果:妈妈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     我母亲除了同张妈一起料理家务外,一项经常性工作就是给章爸写信,每隔十天一封。她的信不保密,但卓爸从来不看她写的信。我一开始有兴趣,但很快也不再想看。她的信内容极其烦琐、没意思,包括:章爸应该换什么衣服,哪些衣服到哪里去买,哪些衣服需要干洗,送什么店去洗;到了年末又叮嘱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并且把检查结果寄过来,等等。一九五二年以后,章爸奉调到北京新建的一所大学——华夏科技大学工作,母亲又凭借着自己对北京的知识给章爸发布各种指示;可惜由于时过境迁,北京城区变化很大。章爸回信中往往说找不到那些地方和店铺,指示也就难于执行。     章爸的回信也是十天一封。每封都是写给我母亲和卓爸两个人的,偶尔挂上我的名字。信中除了老实地回答妈妈的一切问题外,还常谈到大陆的情况。新中国成立前,章爸是不过问政治的,老要警告我卓爸不要被共产党利用。现在的信中常谈到共产党执政的清明廉洁:例如,禁毒、禁娼,反贪污、反行贿,枪毙高官刘青山、张子善,等等。有一次的信中特别谈到在一次座谈会上见到了党和国家的一位领袖。他说,这位领袖礼贤下士,说话谦和,给他印象很深。这位领袖在同他握手时,说:“先生是第一个在斯坦福获得金钥匙的中国人。”这句话对我章爸的一生影响甚深。从一九五七年到“*”,章爸屡遭*,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共产党失望过。他说,共产党的领导人中间,至少有一个人对我章一丁是了解的。     在这封信后,周恩来成了我们家里常谈到的一个人。母亲指着周的照片说:“周恩来是中国第一美男子。”     “那么我呢?第几?”我爸问。     “第三。”     “谁第二?”     “当然是一丁呀!”     “这不公平。”卓爸转向我,寻找支持,“小恍觉得呢?”     “当然。”     “什么‘当然’?”     “我长大了要嫁给章爸。”     卓爸敲了一下我的脑壳,“这个老东西给了你什么迷魂药?”     他们都把我的话当做玩笑。其实,他们太小瞧我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怜悯章爸的孤独处境,而且我认为责任都在我母亲。在这一点上,我对母亲不满意,我恨她。由于她,章爸从来不把我当回事。他喜欢我,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他蔑视我的情感,我的爱,这让我很生气。我曾下决心,将来要把章爸从母亲的手里争夺过来。我一定要把他争夺过来,我要嫁给章爸。我很爱我的母亲,但同时又把她看做是我的情敌。这一点,她完全没有察觉。     哼!总有一天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旧金山是各种时髦思潮的摇篮。塔夫脱法案造成的白色恐怖从反面激发了各种思潮如喷泉般涌流:“垮掉的一代”“愤怒的一代”徜徉于海滨公路;嬉皮士、雅皮士风格的乐队占领了最热闹的街区;重金属的摇滚勃兴,让人在一天之内震聋了耳朵;同性恋者、女权主义者和吸毒者的*让初来的我们瞠目结舌。卓爸用他物理学家特别喜欢下定义的语言说:“旧金山是精神分裂者的乐园,而神经正常的人往往会在这里变成精神分裂者。” (3)     有一个叫“荒原狼”的摇滚乐队听说我母亲是巴黎艺专的毕业生,便请她来指导。我母亲看着他们那副野兽般的打扮,有点害怕。听他们的演奏,又觉得其中有一种粗野的真诚,是古典音乐中没有的,但是,她还是不敢同他们合作。她觉得自己所受的教育与他们完全不同。     这种活跃的社会气氛特别适合我卓爸。他天生是一个独立的、大胆的、富于生命活力的人,他总是想做很多的事情,脑子里不停歇地冒出各种新奇的想法。到了旧金山不久,他就忙碌起来了:除了上课以外,他参与很多的社会活动,被选为一个华人组织的负责人。家里经常有陌生的人来找我爸,称他为“卓主席”。我母亲也不再叫他凤之,改称他为“卓主席”;我则把老马改成了“马主席”,还对别人介绍说:“马不是老马识途的马,是马虎的马,马马虎虎的马。”     我一来就进入了当地一所华人小学二年级。说是华人小学,上课都是用英语。这难不倒我。在昆明时,父母亲吵架或者要说一点背着我的话,就用英语,因此我掌握的第一批英语单词大多同吵架或者争辩有关。我的语言才能是天生的,不到半年我就学会了用英文跟她们交谈,吵起架来,我会用一句脏话把她们噎得半死。她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美国的小学,最大的特点是*岁的孩子也谈“性”,而且装作很内行的样子讲某某的“banana”有多大,十分恶心。我是十一岁那年来的例假,母亲很吃惊,说太早了。卓爸说:“都是因为巧克力吃多了,美国有的巧克力含有性激素。”     卓爸说得对,因为我们班上大部分的女生都是十一岁左右来例假的。女孩子一来例假,就开始兴奋地谈论男朋友和自己的“第一次”。如果男朋友是学校棒球队、足球队、橄榄球队的明星,那就十分得意,走起路来都昂首望天,不可一世。我觉得她们都是主动送上门去,很贱,我瞧不起她们。但是她们也瞧不起我,因为我没有男朋友,她们说我是没人要的劣等货。     有一天,我在伯克莱加州大学的一个广场上,看到一个大胡子的美国人在卖包子。路过的学生他都要拦住,强迫他们买他的包子。如果你不买,他就会用脏话骂你。他没有注意到我,可能是我的样子很小,他没有非让我买包子。他如果这样做,我就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许多精彩的刺激性语言都准备到了嘴边,可是他没有让我买包子,他甚至没有看到我。他在那里讲演,自我介绍是斯坦福大学的数学博士。他拒绝为美国资本政府效力,他认为,这个政府应该灭亡。他卖包子是为了赚钱来从事反资本主义的活动,买他的包子就是支持他的革命行动,不买就是支持美国现政府,就是“资本主义的走狗”。     我觉得这个人有一股豪气,就改了主意,掏空了我口袋里所有的钱,买了他十个包子。这个大胡子很吃惊地看着我,伸出大手来同我握手,那种严肃认真的神情使我意识到自己被当做一个大人受到尊重,他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一点佩服的意思。我感到兴奋,我们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杰克。     从那以后,他就常来找我。我们班上的女孩子很吃惊,对我换上了一副十分钦佩的表情,问我怎么泡上的这个家伙。他在旧金山是很有名的大人物,是“垮掉派”的领袖。由于我同杰克的关系,我在班上也成了当然的领袖。 (4)     有一天,杰克到我住的楼下来找我,我爸和我妈都看到了他。那天,他全身挂满了小的五星红旗、中国共青团的团徽、抗美援朝纪念章,等等,从帽子、脖领、胸前一直到肮脏的脚丫,琳琅满目,叮叮当当。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儿搞来的。     “赶他走!赶他走!”     老马显得比较镇静,对妈摆了摆手说:“我同他谈一谈。”     杰克见我卓爸彬彬有礼的样子,就也很客气地说:“我知道你是伯克莱的物理学教授。”     “听说你已经走到了数学王国的巅峰,为什么又退却了呢?”     “我曾经对近代群论非常着迷,以为可以靠它描绘出世界的内在轨迹,可是我错了。”杰克说,“数学不过是资本主义为了装饰自己而虚构出来的一朵苍白的花,或者说是一堆老鼠屎。”     老马大概觉得自己的物理学在杰克心目中也不过是“老鼠屎”,便很知趣地转移了话题,“看来你对毛泽东同志很有兴趣?”     “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为穷人的翻身解放而斗争的人。”杰克说,“在美国找不到这样的领袖。我们的国家整个腐朽了。”     “我也很崇拜毛泽东,很赞同你们的革命。”我卓爸说,“但是,我觉得我的女儿不适合做这些事。她太小了,还没有成年。”     母亲立即插嘴:“你以后不要来找她了。”     杰克很有礼貌地一笑:“她已经十五岁了。我听说在中国,很多将领的妻子在她这个年岁已经在拿枪打仗。”     我母亲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杰克的话:“我们是中国人,不想参加你们的革命。”     杰克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应该问问你的女儿的想法?我们应该学会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自由。”     我母亲很不耐烦:“你们干吗非要哄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我觉得母亲越来越不像话了,就试图去阻止她。但是,母亲却呵斥我:“进屋去!”     杰克走了。     我同母亲立即吵了起来。     母亲说:“什么革命?就是搞流氓活动!你看他的那双眼睛多色!”     她侮辱了我的朋友。我怒不可遏,对她说:“你必须道歉。”     “我还没要求你道歉呢!”母亲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睬我,转过头去责备我卓爸。我卓爸照例是一副惶恐的、犯了过失的狼狈样子。     我很生气,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女人,父亲就是她的跟屁虫。     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每天放学就到杰克的俱乐部去,待到很晚才回家。     我学着同这些“垮掉的一代”的先锋们讨论:非感情的*是不是爱情?动物性的*、*狂的凌辱、吸毒产生的幻性兴奋算不算爱情?我同他们谈性生活的过程,很高调地说要多少时间才能够形成性高潮,就好像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但实际上,我连“第一次”都没有。我不屑于去讨好那些肮脏的体味很重的小伙子,如果有的人向我暗示,想同我“干”,我只会耸耸肩,表示对他没有兴趣。其实我是害羞、害怕。我在白天*恣肆地谈论性,但是到了晚上,我就又变成了在昆明的那个长于幻想的小姑娘。我躺在床上,觉得孤单,心里空虚,很希望母亲进来抱住我。这种精神上的分裂部分地来源于我的父母。在谈论革命时,我像是卓爸,在内心深处我却更像母亲。     在我感到很彷徨的时候,我问过杰克:“你觉得世界上有所谓爱情吗?”     杰克说:“应该是有的。” (5)     “那什么是爱情呢?‘爱情=性’对吗?”     “不对。爱情=性+X。”也就是说,杰克不认为爱情仅仅是性和性的变体。     “那X=?”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它存在。”     “如果X=0呢?”     “那人类就应该灭亡。”     当杰克这样回答我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庄严,像是一个教父。我觉得,杰克和那些颓废派有所不同。他很喜欢幻想,觉得天堂是存在的,还说中国是最有希望的国家。跟他在一起,觉得生气勃勃,我越来越崇拜他、喜欢他。我想,如果他向我提出要“干”那件事,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但是,他从来不提。杰克实际上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所要寻找的是那个让他也感到迷惘的“X”。     美国议会通过了一个要求美国人忠诚于自己国家的法案,要*一切反政府的运动。伯克莱的学生决定举行一次抗议示威活动,所有的参加者一律*,“要造成一种视觉上的震撼。”杰克这样说。     我对杰克说:“我要参加。”     杰克看着我说:“你太小了。站在校园里助威吧!”     我说不。我要参加,而且*。     杰克想了想,说:“如果警察抓到你,你一定要说是自己要参加,因为你还没有成年。你的态度暧昧,他们会把我抓进去。”     我坚定地说:“你放心,我绝不会出卖你。”     那天我真是出尽了风头,队伍里几个电影明星的风头都压不住我。杰克也惊呆了:“想不到你的身体这么美!”     街上观看*的人最惊讶的是我的乳房:不仅粉白圆润,柔软颤动,而且褐红色的*十分坚挺。有的人叹着气说:“一对上帝的眼泪!”     “上帝的眼泪中还有两滴血!”     乳房的形状确实有点像眼泪,而如此硕大的眼泪也只有上帝才会有。眼泪中的“血”更加让人们想起他们自己的罪过,正是他们罪孽深重,使得上帝如此悲伤以至泣血。     那天*完毕,杰克特地请来一位艺术家,在我的背部刺了一个很精致的毛泽东头像,涂上了靛蓝色,很漂亮。     当我欢欢喜喜回家时,才知道出了事:我母亲那天也去看热闹,她亲眼看到那么多双眼睛色迷迷地盯着我的乳房发呆,当场就晕倒了。我卓爸把她送到医院。我到医院时,已经抢救过来。她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一丁在,不会弄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她是指那次我在昆明失踪、章爸坐着吉普把我找回来的事。在这之后,我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赶快回国去,小恍要毁在这帮淫棍大烟鬼手里了。”     我卓爸好像也没了主意。只是说:“好,好。”     我对他们的回答很简单:“我不回。我再也不愿意同你们这些暴君生活在一起了。”     一九五五年元旦过后,中国发生了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被国民党盘踞的一江山岛;而且美国媒体传:中国军队蓄势待发准备一举解放台湾。这件事使得美国政府暴跳如雷。我爸从《华盛顿邮报》上看到了几位在五角大楼握有实权的将军关于“必须对中国的几个主要城市实行核打击”的谈话,也就是要给中国的几个大城市丢原子弹。他找了几个从事核子研究的华人教授在我们家一起讨论到深夜。大家感到形势很严峻:美国将军们的谈话不是单纯的“核恐吓”,迹象表明,有关的计划正在制订。大家手里拿着日本广岛、长崎被原子弹炸毁后的照片,照片上一片废墟,尸骨成山;活着的人也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像鬼魂一样。 (6)     仿佛这就是明天的北京、上海、广州。     大家的神情非常严峻。我卓爸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有必要上书*中央,建议中国应该马上开始着手研制原子弹。”大家都说赞成。     那天,我望着主持会议的卓爸:短肥健壮的脖颈浸满汗水,闪闪发光;从雪白的牙齿里迸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夹带着飞沫,显示出男人的英雄气概和美。在此之前,我常觉得他不如章爸,觉得母亲嫁给了他是一个愚蠢的选择。但是,这一天,我的想法动摇了。我觉得,母亲一定对这个“可爱的小猪”有更深的了解。我很想让母亲谈谈她对父亲的看法,但是,当时我们的关系很僵,几乎不说话。     给*中央的信,很快就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回音:     先生的建议极其重要,已经转给毛泽东主席和其他领导同志阅。恳切欢迎先生回国共襄义举。向尊夫人和女儿致意!     带来的是口信,但带信的人说,是中央领导同志亲自给他打的电话,并且让他在电话里把上面的话重复了一遍,因此,可以保证准确无误。父亲叮问,你说的“中央领导同志”是不是周恩来?那位捎信的人很严肃地说,我不能够告诉你。     卓爸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并且说,他打算回国。母亲十分兴奋,说:“其实九年前就不应该出来。”     我卓爸愕然。母亲马上改口说:“当然,出来一趟也不错。”     我对他们说:“我赞成你们回去。但是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读大学。”     母亲愣住了,然后惊叫起来:“这怎么可以?!”     我根本就不理睬他们,径自回我的房间了。     母亲追到我的房间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必须跟我们回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天天同杰克这帮人在一起,就会吸毒、滥交、染上性病,那就真的毁了。”     我说:“吸毒就那么可怕吗?什么叫滥交?有三个男朋友就一定得性病吗?可笑!没有常识。”     我母亲又准备尖叫,我赶紧把她推出去:“女暴君!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尖叫去。”     父母还是在给我办回国手续。母亲说,捆绑也要把我弄回国。     可是申请回国遇到了严重的阻碍,联邦调查局说我卓爸掌握了关乎美国国家利益的技术绝密,不能批准他的出境申请。     情况很快报到了有关部门。有关部门领导回信说:“请卓君写一封状告联邦调查局的信,由中国外交部转给当时正在同中国谈判的美国特使。”     在向美方谈判人员递交这封信时,中方代表非常严肃地说:“你们自称是一个捍卫*和个人自由的国家,为什么限制一个中国科学家选择的自由?”     这封信同时给了美国的一些报刊。披露后,国务卿杜勒斯责成联邦调查局出示我卓爸掌握美国国家机密的证据。     联邦调查局只拿出了我卓爸站在距芝加哥大学原子能实验室十步远地方拍的一张照片。     国务院领导又捎口信给我卓爸:“我将在中南海设家宴招待你和你的夫人。”     回国的手续终于办妥,协助办事的人警告我父母说:“事不宜迟,赶快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在他们办理回国手续时,我也在加紧进行自己的一件神圣的事,这就是“*”。     当我坦率地告诉杰克我至今还是一个处女时,杰克惊讶得说不出话。我看得出,惊讶中还隐藏着怜悯。我说,我要“*”。     杰克想了想说:“这本来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们可以搞一个神圣的仪式,令你终生难忘。”他又说,“选一个好日子。你把你的男朋友带来,其他由我来安排。” (7)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杰克又很吃惊,半晌,说:“你是不是让我帮你选一个?我们乐队里的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我想他们都会很乐意。”     我说:“我挑你。”     杰克吓了一跳,仔细地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这是一个初春的夜晚,在旧金山海边,一个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杰克给我吸了一点大麻,他说:“很少。不会上瘾的。”     吸了以后,我感到心情无比畅快,天空变成了宝石蓝的颜色,星星像是镶嵌在宝蓝石板上的金刚钻。我进入了童话世界。     我*全身的衣服,横躺在铺满了鲜花的毛毯上,耳边是大海低低的涛声,好像亲人的耳语。杰克也已经全身*,露出他的健壮的、多毛的身躯,他变得无比温柔甚至有些羞怯。     在我们的周围,远远的,乐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三五成群,背对着我们,在弹琴、喝酒、唱歌、吸大麻和接吻。他们好像是结婚仪式上的乐手,又像是教堂里庄严的唱诗班。整个的宇宙、天空、大地就是我神圣的爱的眠床,湿润的海风抚摸着我充满生命欲望的身体,带着耳语般的上帝的祝福。    杰克跪在我的身边,开始吻我的粉红色的脚后跟;他的湿热的嘴唇和柔软的胡须轻轻地擦过我的脚心,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已经迷糊,但还可以感觉到,他的嘴唇正在向着我的小腿、大腿移动,接下去将是*、肚脐、乳房和唇……     我已经被杰克的吻所电击,全身麻酥酥的,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那心醉的一刻。     就在这时,一对“瘟神”突然降临。我的父母大声嚷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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