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不开的缘是劫

解不开的缘是劫 0 夜雨初霁，黑猫在暗无壁影的胡同里蚕食了最后一尾被遗弃的沙丁鱼。顾盼左右，无望的青玉碧眼下悬挂着贪婪舔舐前掌的萎靡声。蓄势待发地冲向前方一束诱人的灯火，却不晓失去了那足以瓦全的黑暗，暴露在一片光怪陆离的不真实的光晕里。 充斥了引诱气息的魔都，以她通体艳丽的夜姿态彰显出异于白日的神采奕奕和纸醉金迷，仿佛落日颓废的一刹那便唤醒了内心暗藏人格的美杜莎，招摇着魅惑心神不定的人，迷离中陷入一种“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的“咬啮性”烦恼之中。 来人都能看出，今晚的“夜玫瑰”并不在状态。开场的一段DJ和一曲震颤飞扬、音律异化的《爱你》虽说足够展现旅日音乐者炉火纯青的乐功并完美点热了夜总会整场盛宴的气氛，但对歌手来说,技巧是起承转合、珠玑词藻的勾勒衔接，心境才是飞扬在音律间画龙点睛的韵致。 同来的东京大学的校友虽都沉浸在这心驰神往的上海夜生活的震撼与沸腾中，但一向作为乐队主角的莺若此刻默无声息地卧坐在台下沙发上，含蓄收敛地咋着半杯冰酿朗姆酒，的确令人些有兴味阑珊。蒸汽朋克的皮衣与不修边幅的铆钉配饰竟被她天生具有的视觉感染力渲染成了弥留的落寞贵族中不甘沉沦的处子的嫁衣。 他们注意到，与莺若同坐的，有一个安静吮着鸡尾酒的少年。十一二岁年纪，稚嫩的五官以黄金的比例相互映衬，仿佛能预先勾勒出未来一张祸水般的清俊面容。一身端正的宴会小礼服包裹在这年纪尚小的男孩身上，丝毫不于这喧嚣迷乱的场合显出唐突，反而与一旁的莺若构成一束恰到好处的反差萌。 男孩安静，仿佛很有涵养，又仿佛戒备着周遭的一切，在不被管束的情况下并不现出同龄孩子理所应当的顽劣与淘气。唯有被问起是不是莺若的弟弟时，他才会移开贴在杯壁上的嫩唇，仿佛猫鼬将声明自己的领地，字正腔圆地说：“我是她的男朋友。”   1 候鸟撕裂了黄昏，同这城市的人流产生了背道而驰的格格不入，与轻轨擦肩而过，向另一个方向的光线中迁徙。阳光被打碎在空气里，一粒粒渗入充满恶意的车厢，在这个躁动的密闭空间中升温、膨胀、腐朽，像被玷污的蛋清，一厢情愿地承受固化的梦境。 我透过纱窗，瞻仰上海这充满爱意的垂幕，与此同时——另一番含蓄的开场。脸贴着网窗，匆匆擦过信号杆的竖影无知无觉地割上来，眼前瞬息闪过一抹纤细的黑暗，又随即呈现与世无异的光明，如此往复，像分手之夜被爱人狠狠地吻至渗血，又软软地抚至心碎，在最后一场爱的救赎里，互相交替残害又抚慰着踌躇彷徨的不甘的心。 手机里单曲循环着周杰伦翻唱那英的《默》。“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玻璃一般的歌词，仿佛轻易会被打碎，词中包裹的深藏的祸心，瞬息曝晒到现实里，朦胧了一双眼睛。颤颤的嗓音，永远牵引着节奏飞跑，每一曲旋律在他筝弦般提心吊胆的歌喉上都会让人感觉牛仔好忙。走的那年，他的《天台爱情》还在全亚风靡，如今他也成为了一个拍下按钮才能转过面容的谜。   0 莺若在更衣厅外，看到了吸着果珍的商墒。他坐在环形花坛边，呆滞的满足感在脸上刻着，小礼服干净地裹着，像一幅刻意拼凑的现实主义风趣画。男孩的嘴一心一意吮在吸管上，眼睛却毫无旁骛地投向莺若的方位。 一晃的出神结束了一晃的驻足，莺若调整了一下笑容，走了过去。   “莺若，你们平时都在这种场合演出吗？” 商墒丢掉果珍瓶，便被落在了三步开外，尚未伸长的小腿尽力趋步，才赶到了莺若身边。 “哦，是我那些日本的同学说，一定要见识咱们上海的夜总会，所以乐队接受邀请，主持了一场临时串演。” 转过十字路口，明黄的月光毫不遮掩地袭了下来，把一长一短两段身影抽丝剥茧，星碎地洒在身后的路面。 “莺若，你今晚穿的衣服不太像你，”商墒尽量保持与莺若并肩的速度，昏黄的路灯光油腻地糊在略带婴儿肥的脸蛋上，以致看不清脸色的严肃亦或羞红，“但很好看。” 莺若缓缓将头侧向商墒，流泻下的目光正对上一双乌黑有神的圆珠。她知道，此刻嘴角应该挂起了某种弯曲的弧度。 “谢谢，毕竟乐手要努力适应各种场合的演出嘛。”莺若顿了顿，仿佛搭上了绕远的电车，有种欲言又止的无力感，“商墒，其实我比较喜欢你称呼我时带上‘姐姐’的称谓。那样子显得有礼貌，对吧？” 料想中的伤口似乎没有割下。商墒快步趋到莺若面前，背对月光，微微上扬的面颊冲进莺若的视线。他果敢地伸出右手，像猛然掏出潜藏已久的一束玫瑰：“呐，你牵着我的手，我就听你的。” 露珠点入初醒的绿叶，一抹微澜荡在内心深层的某潭清泉。莺若没能停下缓缓迈前的脚步，答复性地便伸出了左手，轻轻上钩，一只细嫩的弯月就躺在了深深垂落的手心中。 走过一段斑马线，灯火愈加鲜明起来。一束束交织的光线勾勒起浮华的画面，像舞台的频闪，之前的行走如置身炼狱刹然失色。   “莺姐姐，我有点饿。刚才店里没有东西吃。” “前面右转，姐姐带你去吃宵夜。”   1 迈出车门，就看到了中森。 “永源路是上海新晋的日本街，店铺街巷几乎充斥着日文字眼。小食、板画、折扇，连瓷娃娃都有实体专营。你别看都是一些偷渡来的文明品，但汇聚物品的地域性之广，可能连日本本土一些大城市都达不到。” 我一边引着中森闲逛，一边物色着某家能让这个地道日本人都拍案叫绝的高仿日式餐馆。忽然热血，拽他冲到点歌机前同唱了首单循半月的《Kiss魂》；一时兴起，又讨了只精良如画的狐形面具挂在他的半侧面颊。 中森见我自顾陶醉在一片少女逛街必然流露的春心荡漾中，哑然失笑：“莺若也不经常来吧，这条街？” “不，以前常来哦。只是它变得不太一样，意外有点另眼相看的激动呢。” 他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隔，目光游离在这片有他熟悉气息的文化外衣中。但我知道，这些目光会不时地交汇在一个他前方翩翩的身影上。 “莺若下次带我去个你更熟悉的地方吧。”他牵住我的手，像圣女束缚住逃逸的魂魄，“我想了解莺若更深些。” 我那因看见挚爱手办而迸发出的桃色目光瞬间收敛，不言而喻地沉默出中式淑女理应的端庄矜持。我思索着这种突如其来的悸动下妥贴的措辞。 “三天后我生日会，要来吗？”   0 上海也有这样的午后，日光微醺、软意融融，一团醉人的晕浮动在复古的花式阁楼，渲染出自鸣得意的小资情调，文艺青年笔下的圣地。空气像被打蛋机无情而羞涩地打散，兀自泛起令人双目蒙蒙的泡沫感。隐约有音符，潜藏在被时间滞后的谱线中。 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 “你家的钢琴是不是好久没有校过音了？”莺若的双眼仍保持在望着窗外出神的状态，声音已经漫不经心地打断了男孩正自跳跃的指尖。 像是被发现在树荫下偷懒的学生，商墒不禁尴尬地垂下欣红的小脸。 “音不准会影响弹奏者的乐感，你还在学习不能被这种误导引偏了。”莺若倾下身子，一边轻压着无辜受挫的中音C，确认着引以为傲的音准，一边用即便刻意隐藏仍俏意无限的声音说着，“你别表现得是受了批评似的。你以为我会不了解你这装可怜的坏毛病吗？” 商墒顿时欣然，扬脸俏皮对莺若说：“那莺姐姐改天陪我去选架新的钢琴吧！我要Jay Chou的那种！” “小滑头，校校音不就好了。”   1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宫岳会来，也无论如何想不到以自己为主角的派对会沦落到控制不住的地步。 我不记得重见中学时的密友是怎样的别时针线，我不记得把中森茂介绍给大家时一阵的喧嚣声与口哨声是怎样渲染出一派幸运的尴尬，我不记得人群中是否保留了一丝永恒关注于我的视线，我不记得那晚的蛋糕有没有切开，那晚的菜式合不合我日本朋友的口。 我只记得有好多的酒，好多汤汁在我面前飞扬跋扈，血淋淋地漫在中森蹩脚的西装上。我记得宫岳冲到我面前，用那张我当年最信任的脸歇斯底里地抽尽我口中弥留最后的吻触。我记得中森严肃的脸骤然失态，猩红的双眼透露出茹毛饮血的厮杀气息。好多束声响纵横捭阖，它们戴着假面，道貌岸然地歌唱着“快停下”，实际声嘶力竭，呐喊着“弄死他。” 应该是酒的错，酒是记忆的死火，把刻意压制的理性移花接木，扦插到无法抑制的兽心的命门。生日，我本该像个天真的女孩，梳着金黄卷曲的萝莉发，粉面桃颊地踏着锃亮的猩红色小靴，漫步在爱神为我铺下的红毯上，万众瞩目地两眼闪烁贪婪的光，猜想哪一个会送给我梦寐以求的翡翠樱雪，哪一个会送给我朝思暮想的钻石海棠。然后，咯咯咯幸福地度过二十岁第一场春梦。 然而我不乖地，把酒作为派对的空气，让每个角落充斥觥筹交错的痕迹。酒成了我的嫁衣，丧尽我最后一丝骄傲的纯净。 我在醉意与恨意中屈服，仰卧在陌生的床上，最后一眼惨淡的笑容是中森，是宫岳，是他们两人的交相辉映。是为我割除酩酊的白衣天使。   0 一趟过山车后，莺若有种近乎虚脱的感觉。 曾经精神强大到蒙在被里看《午夜凶铃》，抚着女伴的头嘲笑影片灯光与音效的单调。如今却在这种只有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人群会被禁足的失修娱乐设施的威慑下腹中汹涌。 “莺老师，有不舒服吗？” “嗯？” “我拜托商墒去买热可可了，一般我不舒服的时候都会喝。”   说话的小姑娘是渊源，暑假里每周都会拜托莺若指点电吉他。正是周末。又是莺若的生日。索性两个不羁的少女心一拍即合，拉着深宅的商墒以庆生为由到游乐园肆意。 当然，渊源是商墒的青梅竹马。   “没关系的，我只是感觉自己的体质越来越让我和你们年轻人产生代沟了。” 莺若深笑浅出，像一缕红晕嘲红了小女生欲言又止的脸。 “莺老师，”静坐长椅上，渊源蹭着一对新月般的小白靴，刻意掩饰的羞涩明晃地透露出相形见绌的不成熟，“你真的是商墒的女朋友吗？” 有一种感情在莺若脑海一闪而过，转而她便以一种不自觉的上帝视角审视女孩包裹不住的浅浅的妒意。 落日熔金，把本不熟悉的世界撩惹得目迷五色，不远处隐约看见抱着饮品缓步前来的娇小身影。 “源源，老师可能要先离开，你答应我一件事。”   1 初到日本时，因着一派江南水乡特有的大陆人种的樱嘴俏鼻，即便在所谓民主、友善、互信互爱的幌子下，我也总会收获到异样目光。每每这时，我便先告诉自己这只是异类相视必然的排他性，继而淡忘一切，用难以置信的心无旁骛分散去那些被我定义为不值一提的忧伤。 相信此时的我，也一定是那样。 仿佛只是沐浴了一池醉人的红酒温汤，此时通体每一片皮肤都涅槃般神清气爽。我刻意将脚步迈得轻若鸿羽，彰显出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绵柔感。什么都未曾发生，一切都指向顺遂。现在还是月上楼林，离开这里去打包点宵夜刚好可以消磨这不值一提的生日梦魇。 这一切美妙的自我安慰只留存到，我迈出酒店门厅，看到交通牌前伫立的商墒那一刻。 仿佛很自然，每次演出他总会等在后台外。只是这次，他没有喝最爱的果真，没有安逸地候坐在花坛的特等席，甚至都没有以往会被我不经意间发觉的等待时的期许感。 看来渊源食言了，她并不能挽留住青春里心上人的脚步。 我呆滞地让笑容在脸上驻留，思索着成年人此刻理应保持的风度与波澜不惊，缓缓走到他面前，“啊，你等我很久了吗？” 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小鹿般地投入湾港，他将头努力上扬，观摩这座伯爵酒店的通体，像死神审视最后一息残喘的生命。 “生日快乐。”他用练习过美声的嗓音发出并不可人的低沉语调，“礼物我藏在你衣柜第三层的抽屉里。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商墒用不讨好的语气向我传达信息。 一直以来，我都将自己定位在一个监护人的位置，用熟识替代解释来敷衍这个男孩始终奉为真谛的婚约，并试图用时间与成长来熄灭他心中旺盛的火热。 而我将他视作什么呢？ 弟弟么？但我总会刻意与他保持这不属于这种关系的距离感。   是怎样的心境让十二岁的少年显露出这种仿佛刻意雕琢的成熟。仿佛他会在下一秒迈开脚步，迎着夜色和家的方向，只抛给我一个寒月中无可挽回的背影。 然而，他在我短暂的惊愕中塌方了。我瞥到了那一抹即便不纯熟仍旧竭力抑制的泪光。 我知道他会在下一刻扑抱住我，像失势的孩子在母亲面前丧尽最后一抹坚守的倔强。 于是我先抱住了他。 “商墒，让你等久了，对不起。” 他一米六的身躯融进我一米六八怀抱里，泪水如消融的雪迹，“你就是这样让他们伤害你的？”   “莺姐姐向来冷冷的，只有被伤害过才会装出开心的样子。但商墒知道，虚假的开心时才是莺姐姐最需要关心的时候。 “当初哥哥也是，现在这些人也是，他们都只会给你留下痛苦的记忆。难道爱你不就应该让你发自内心微笑着地度过每时每刻吗？ “一直以来我都是享受着哥哥去世留给我继承的房子、家产、婚约。可莺姐姐，是我在哥哥之前，就先喜欢上的人。 “我是最喜欢莺姐姐的人！” 究竟是孩子呢，根本无法用泪水载托自己真情吐露的言语，我甚至触感到泪水浸润我半露的锁骨。但我并没有松开他，因为我此时，也在用不成熟的方式泄露着眸中的感情。   0 “商墒，等你到可以恋爱的年纪，我就二十六岁了。你终会发现我不再是你最向往的人。” “不会的，莺姐姐是我命中注定的人。过去也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我是一个以自由为借口，只关注自我的人。我很贪心，我爱占有。” “商墒也是哟。提拉米苏爱一个人吃，果真爱一个人喝。但只要有莺姐姐在，我会让喜欢的一切都有你的一半。” “我们的年龄有沟壑，我们注定错过彼此的很多很多。” “我们可以互相过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和不同的人一起，在不同的地方。不过，现在的我是唯一爱你不会伤害你的人，到时你也会成为唯一一个关心我不会伤害我的人。以后的我要像你一样，去向往的舞台唱想唱的歌，你也要在我的后台等着我，带你去吃店里没有的宵夜。”   1 我终于知道午间面对渊源时那一晃而过的情感是什么了。 是一种所有之物被他人钦慕而产生的优越感。因为我知道商墒是永远会认定我的，永远会属于我的。 这种恬不知耻的骄傲我不知从何而来，就仿佛我漂泊在外日日寻求的归属感一样，这就像夜晚燎起的沉香，我已经在它潜移默化的香晕里沉浸成生命的常态。任凭我追求再多，失去再多，失而复得再多，这一隅归巢，是永远属于我的。 你是我命中难逃的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