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利 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论《启蒙辩证法》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

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一论启蒙辩证法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张双利摘要启蒙辩证法》的理论重心在于通过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来揭示理性与权力之间的内在关联。它一方面对自我保存理性的三重不同内涵进行了精细梳理，另一方面又明确指出，以支配自然为目的的自我保存理性具有致命的内在缺陷。它在成就人相对于自然的主体性地位的同时，彻底切断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和人与自身之间的具体联系。此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必然被实现为两种不同形式的社会统治在垄断资本主义的条件下，它之所以会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是因为其在根本上只是一种纯粹的自然力量。通过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启蒙辩证法》揭示出了道德理性在现代文明中的彻底缺失，而这一问题依然是摆在当代批判理论面前的最大难题。关键词自我保存理性社会统治权力自然作者张双利，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上海200433)。中图分类号B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39-8041(2014)3-0067—09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合著的《启蒙辩证法》写作于1941—1944年间，以反思极权主义统治的内在根源为唯一目的，试图解释：“人类为什么不仅没有进入一种真正的人性的状态、反而却陷入了一种新的野蛮主义。”对于我们在现代性条件下所遭遇的这一根本性难题，《启蒙辩证法》提供了一条极其独特的思路，即通过批判启蒙理性的内在缺陷来揭示极权主义统治的秘密。更具体地说，就是通过批判“自我保存理性”(reasonofself-preservation)来揭示极权主义统治的内在根源。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结束，极权主义的统治似乎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在此历史背景之下，我们究竟该怎样理解《启蒙辩证法》对于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它是否已经过时?比如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就曾经指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现代性采取了错误的悲观主义的立场，而他们之所以会采取这种错误的立场，是因为其思想深受当时特殊历史背景的限制。更进一步地说，它对现代性条件下的社会统治的理解有没有重要缺陷?比如霍耐特在《权力的批判》中就曾经指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自我保存的理性出发来理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这一思路具有内在的缺陷，因为它实际上是从人与自然的支配关系直接地推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关系。正是由于这一重要理论缺陷，《启蒙辩证法》无法真正把握住现代性条件下的社会统治的①MaxHork_heimerandTheodorW．Adorn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R，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xiv．②参见JurgenHabermas，ThePhilosophicalDiscourseofModernity，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MITPress，1995，p．118．67每j《IAcademicM。n第46卷l03lMar2014独特性质。要具体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必须对《启蒙辩证法》中的自我保存理性批判学说有准确而细致的把握，要弄清自我保存理性的多重内涵、内在缺陷以及它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两种不同形式的社会统治之间的内在关联等关键性的环节。为此，本文将分别从这几个层次对《启蒙辩证法》的自我保存理性批判学说进行梳理，着重说明自我保存理性之所以沦为社会统治权力的纯粹工具的内在机制。一、自我保存理性的多重内涵在《启蒙辩证法》的第一章(《启蒙的概念》)及其两个补论(《奥德修斯或神话与启蒙》和《朱丽叶或启蒙与道德》)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明确地提到了自我保存理性的三重不同内涵。首先，从反神话的角度看，现代启蒙理性把启蒙的反神话的逻辑进行到了彻底，是自我保存的理性。它强调以先验自我为行动的最终根据。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启蒙的首要含义是反神话。从反神话的角度来看，人类文明先后经历了神话、哲学和现代科学等几个重要的阶段。只有在最后一个阶段，即现代启蒙的阶段，反神话的逻辑才得到了彻底的贯彻。为反神话的逻辑所规定，现代启蒙的基本原则是以自我为行动的根据。重要的是，自我在这里并不是指自然意义上的自我，而是排除了一切自然规定性的先验自我。“斯宾诺莎的命题‘保存自我的努力是德性的首要的和唯一的基础’包含了所有西方文明的真正原理，在这个最基本的原理中，资产阶级的所有宗教上和哲学上的差别都不再重要。在从论上把所有自然的痕迹都作为神话的清除掉之后，这个自我就不再被认定为是身体、或血液、或灵魂甚至是自然的自我，它被升华为一个先验的、逻辑的主体，它成为理性的参照点、成为有立法功能的人的行动的权威性的根据。”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借用斯宾诺莎的自我保存概念，明确指出自我保存是资产阶级文明的核心。在此基础之上，他们又直接把自我保存的概念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先验自我的原则结合了起来。自我保存并非指经验意义上的每一个个体的持存，而是指以普遍的、先验的自我为理性的根据。自我保存理性即先验理性，它行立法的功能，是人的行动的最后根据。由此可见，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是在康德的先验理性的意义上来理解自我保存理性的。他们把此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视作支撑着整个现代文明的基石。其次，从自我保存的理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实际应用来看，它最终被下降为维持现行社会统治秩序的工具，带来了人的普遍的自我异化。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一再强调，理性绝对不只是思想或概念，它同时还是社会现实。也就是说，理性的真实意义在于它在一定的社会的中介之下所带来的社会现实。关于自我保存理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它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中被实际地落实为每一个经验的个体谋求自我保存的手段，它最终带来的是对现行的社会统治秩序的维护和人的普遍的自我异化。“在资产阶级的经济中，每一个个体的社会工作都以自我的原则为中介。对一些人来说，这个劳动能够生产出更多的资本，对其他的人来说，这个劳动则是承担额外的工作的力量。自我保存的过程越是依赖于资产阶级的劳动分工，它就越将导致个体的自我异化，这些个人对自己进行彻底的塑造，使自己进入到技术设备的体系中。”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特别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我保存理性是在两重现实因素的中介之下才得到实现的：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每一个个体都不仅是具有普遍的理性的主体，而且还是经验意义上的相互差别着的个体。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这些经验意义上的个体又都从属于资本主义的劳动分工体系，他们分别代着资本和劳动。在这两重现实因素的中介之下，自我保存理性最后变成了每一个个体争取或维护其在劳动分工体系中的地位的工具。它的实际作用是使每一个个体都被①参见霍耐特：《权力的批判——批判社会理论反思的几个阶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9—52页和第95页。②③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22，p．23．68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自我异化，被塑造为该体系所需要的材料。也就是说，第二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恰好是第一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的反面，它带来的不是人的主体性，而是把人下降为被体系所规定的被动的材料。最后，当我们进一步追问这两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之间的内在关联时，我们就会发现，把它们二者联系起来的是第三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它以对自然的全面支配为目的，试图通过人对自然的支配来确立人的主体性。这也是其最主要的一重内涵。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清醒地意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康德意义上的先验理性的多重维度并没有得到充分展开，真正得到实现的只有《纯粹理性批判》意义上的“先验知性”(understanding)，它以体系性的知识为目标，以人对自然的全面掌控为实际结果。“启蒙旨在达到的体系是此种形式的知识，它完全能够处理各种事实，能够在掌控自然方面最有效地帮助主体。该体系的原则就是自我保存的原则。所谓的人类自己所加诸自己的不成熟的状态就是指人没有能力存活下去。先后以奴隶主、自由的业主和管理者的形式出现的资产阶级就是启蒙的逻辑的主体。”这段话出自于《启蒙辩证法》的第一章的第二个补论，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特别指出，康德所言的启蒙理性实际上仅仅指《纯粹理性批判》意义上的知性。先验的知性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带来的不仅是人与对象世界之间全面的知识关系，更是人与自然之间全面的实践关系。在此实践关系中，资产阶级成为能够全面掌控和支配自然的主体，实现了自我保存。综合这三方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自我保存理性明确地具有正相反对的两方面规定性。一方面，它指普遍的先验理性，强调人为自己立法，指向着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自由关系。另一方面，它又指以支配自然为目的的形式理性，它不仅带来了人对自然的全面控制，而且导致了人的普遍的自我异化。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只有后者才得到了真正的实现，因此它也就成为了《启蒙辩证法》的主要批判对象。二、自我保存理性的内在缺陷对于后一种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启蒙辩证法》分别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展开了对它的批判：一是从最初的源头出发，即从《荷马史诗》出发来理解现代意义上的启蒙理性的起源。二是从最后的结局出发，即从萨德(Sade)和尼采(Nietzsche)的相关著作入手来揭示现代启蒙理性的自我毁灭。接下来，我们将首先关注它的前一个视角，重点分析《启蒙辩证法》对于自我保存理性的内在缺陷的揭示。为了揭示自我保存理性的内在缺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重点考察了《荷马史诗》中关于奥德修斯回乡的神话，特别是其中关于海妖的歌声的故事。在该故事中，海妖的歌声代表着奥德修斯在回乡之路上必然要经受的一场考验，这场考验具有典型的意义，因为它能具体说明我们是如何通过拉开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来实现自我保存的。海妖的歌声代表着原初的自然，对于谋求自我保存的人类来说，它既意味着极乐也意味着死亡。一方面，听从海妖的歌声的召唤，就意味着返回到原初的自然的状态，从此远离痛苦和获得幸福。另一方面，它同时也意味着人相对于自然的主体性被彻底瓦解，即那个与自然相区别的、具有内在同一性的自我的死亡。因此，人能否最终实现自我保存的目的，关键在于奥德修斯和他的水手们能否成功地抵挡住海妖的歌声的诱惑，守住人与自然之间不可弥合的距离。和人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关系相呼应，同时存在着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关系。更精确地说，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权力关系与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同时存在、互为中介。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分工关系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分离关系的前提，即人与自然的距离必然地要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为前提。没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距离，就不可能拉开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没有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命令的服从，就不可能有一个可被人全面支配的自然。另一方面，在人的自我保存的事业中，人与人①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a，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65．69李j{I⋯emicM⋯第46卷}03lMar2014il之间的权力关系又必然会获得普遍的形式。“那些掌管着整个社会的少数人通过让整个的生命都服从于自我保存的而同时确保了自己的统治地位的安全和整个人群的持存。”也就是说，由于自我保存的事业(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集体与权力达到了统一，社会权力具有了普遍的形式。自我保存理性要求我们必须守住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那么这种有距离的关系怎样才能够被守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必须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劳动分工关系才能得到守护。在这个故事里，奥德修斯为了抵挡住海妖的歌声的诱惑，先是在水手们的耳朵里塞上蜡，然后又命令他们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奋力地划过海妖塞壬的海域。奥德修斯和水手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既是劳动分工关系，同时也是主奴关系。但无论是主人还是奴隶都没能真正展开与自然之间的有内容的关系。从主人的一方来看，他实际上不直接与外在的自然发生关系，而是借助于奴隶们的劳作来展开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故事里，奥德修斯要借助于水手们专心致志地划桨才能成功脱险。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直接认同黑格尔的立场，认为处于主奴关系中的主人无法真正展开与对象之间的关系。“主人因为已把奴隶置于他自己和对象之间，他自己就只关心对象的非独立性的方面，只关心对对象的纯粹的享受。他把对象的独立的方面留给了奴隶，这些奴隶直接地处理和加工对象。”也就是说，主人实际上无法直接面对对象的独立规定性，无法向对象的内容敞开。从奴隶的一方看，奴隶虽然在劳动过程中直接与对象打交道，但他们与对象之间依然无法展开具体的、有内容的关系，因为他们的感性实际上事先已经被规定、被封闭。“而他(奥德修斯)的那些同伴们尽管直接与对象打交道，但也无法享受劳动，因为他们的劳动是在强制和绝望的条件下进行的，在劳动的过程中，他们的感官被强制性地停止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明确采取了与黑格尔和马克思不同的立场，不认为奴隶们可以在劳动过程中展开与对象之间的有内容的关系，而是强调奴隶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只是主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的延伸。奴隶的感官不向对象敞开，因为他们的感官内容是由主人的命令事先规定的。透过该故事我们看到，人的自我保存要依赖人与自然之间的劳动关系，而人与自然之间的劳动关系又以人与人之间的主奴关系为中介。在奥德修斯与水手们之间的主奴关系中，奥德修斯代表着规定劳动的纯粹思想，水手们代表着服从思想的纯粹劳动，二者相互分离。其结果是，奥德修斯的思想是无内容的思想，水手们的感性劳动是无内容的感性。这也就是说，无论是思想的一方还是感性的一方，都无法真正向劳动对象敞开。因此，自我保存理性实际上意味着人与自然之间的任何有具体内容的关系都被彻底阻断。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具体关系又是怎样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强调，当人与人之间不仅是主奴关系，而且同时是相互分离的思想和劳动之间的关系时，无论是思想的一方还是劳动的一方都会必然地发生退化。从思想的一方看，它由于与劳动相脱离、无法达到关于对象的内容，就退化成了简单地对人进行管理和组织的功能。也就是说，主人们思想的唯一意义是对奴隶进行组织和管理，他们只有借助于此才能达到对自然的支配。从劳动的一方看，它由于完全被抽象的思想所规定，最终就彻底退化成了服从于复杂的技术系统的那些齐一化的功能。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在现代社会中主人们是借助于复杂的社会、经济和科学系统来实现对奴隶的组织和管理的。在这些复杂的系统的中介之下，奴隶们被转化成了齐一的合理化的工作模式，他们既无法再有关于对象的丰富的感知，自己也彻底地失去了质的内容。把这两个环节合在一起，我们就会看到，此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是一方统治另一方，而且是一方借助于复杂的社会体系把另一方当作无生命的对象来管理。“在整个社会的中介之下，前者包括所有的各种①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24．②③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转引自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27．70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关系和各种动力，人被转变成了与社会的发展规律(即自我的原则)正相反对的东西：一个类的纯粹的样品，大家共处于一个被强制性地控制着的集体中，彼此之间由于被相互分离而完全相同。”①即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的真正秘密是人的自我的彻底丧失。表面上看，现代社会借助于复杂的社会体系使人类上升为驾驭自然的主体，但实际上人却被下降为可被任意扭曲的、被动的材料，因为人的个体性已被彻底取消，相互分离开来的个体们只是同一个类的单个样品而已。人与自然之间要维持一种抽象的、无内容的关系，人与他人之间要维持一种抽象的、无自我的关系，这都需要人与自身之间处于一种分离的、异化的关系。透过关于海妖的歌声的故事，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奥德修斯和水手们分别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发生了自我异化。先来看奥德修斯所代表的统治者们：为了能够抵挡住海妖的歌声的诱惑，奥德修斯主动下令，让水手们把他绑在桅杆上。其结果是，这一命令也必然地束缚住了他自己。此时的奥德修斯代表着现代社会中的统治者，他们虽然在社会中居于行规定者的位置，但为了守护其手中的权力与集体之间的一致，必须服从于整个社会体系。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奥德修斯们处于主动的自我异化的状态，他们为了守护住其手中的社会权力必须主动地压抑自己的自然本能。再来看水手所代表的被统治者们：与奥德修斯相对照，他们处于一种被迫的自我异化状态。我们在文中曾提到，奥德修斯在水手的耳朵里塞上了蜡，他们因此根本无法听到海妖的歌声。“任何人只要想活命就绝对不能去听那来自不可恢复者的诱惑，而他们又只有当实际上无法听见的时候才能做到不去听。社会总是会确保他们实际上处于绝对无法听见的状态。”对于现代社会中的劳动者们来说，真正发生着的不是对自然本能的压抑，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然本能。除了被整个社会系统所事先规定的感性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生命内容。论述至此，我们就可以准确地把握住自我保存理性的致命缺陷了：为了把人确立为自然的主体，它同时切断了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和人与自身之间的具体联系。其结果是，不仅自然被转变为可被人支配的物质，人本身也被当作是同样的被动材料。三、自我保存理性与现代形式的社会统治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着力于分析自我保存理性的内在缺陷，是为了进一步揭示出它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之间的内在关联。《启蒙辩证法》的独特贡献就在于，它明确地揭示出自我保存理性不仅与自由资本主义时期的社会统治形式密切相关，而且还必然地与法西斯主义的极权统治相互一致。在前文的论述中我们已经看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一反近代政治哲学的基本思路，直接用主奴关系来界定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他们明确地把奥德修斯和水手们之间的关系理解为主奴关系，然后又把这样的主奴关系直接等同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自我保存理性的实现必然会带来社会统治。在此基础上他们进一步指出，此时的主奴关系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主奴关系，主人无法再任意地支配奴隶，主人与奴隶之间是一种以思想(即自我保存理性)为中介的统治关系，他们之间已经是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统治关系。这种现代意义上的社会统治关系在自由资本主义时期得到了全面实现，其现代的特征主要体现在社会统治明确地受到了思想的限制，只能是以普遍的、合理化的社会体系为中介的社会统治。然而思想总是必须具体地显示出其自身的歧义性。在思想的中介之下，主人无法再任意地支配奴隶。统治一旦被物化为法律和组织，它就不得不限制自己，这个物化的过程首先发生在人开始定居生活的时候，后①②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mn~rdUniversityPress，2002，p29，P．26．71李最lAcaaemicM。n岫第46卷J03lMar2014来又在市场经济中又进一步得到了发展。工具变成自律的：它独立于统治者的意志，对统治起着中介作用的思想也使经济的非正义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和。权力的工具——语言、武器，最后还有机器——它们原本是为了掌控每一个人的，但它要发挥作用同时也必须被每一个人所掌握。这样，蕴含在统治中的理性的环节同时也就宣称自己与统治根本不同。工具的物一样的性质使得它可以普遍地被人们所掌握，它的这种性质及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的“客观有效性”都内在地蕴含着对于统治的批判，虽然思想在产生的时候是作为统治的工具。①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这里强调指出，在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统治关系不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被思想所中介的。思想作为统治的工具，独立于统治者的意志。它具有向所有人敞开的普遍性，该普遍性反过来构成了对权力的重要限制。更具体地说，就是社会统治在此时必须以普遍的、理性的社会体系的形式出现，统治者们要实现自己的统治意志，就必须遵从该社会体系的内在要求。从自我保存理性的角度看，即人的自我保存理性被实现为普遍的、理性的社会体系，统治者必须以所有人的自我保存的名义来实现自己的统治。由于自我保存理性对于权力的这种内在限制，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会呈现出一些典型的特征。首先，所有人，无论其权力大小和财富多少，都可以成为技术性的思想的掌握者，都可以因此而代表着思想的一方与资本联盟并成为社会中的统治者。所以，现代社会中的统治关系必须具有民主的形式。其次，社会统治此时必然地以一种物化的形式出现，即以普遍的社会体系的形式出现。对于这个普遍的社会体系来说，所有人都有权自由地加入。因此，现代社会中的统治关系又必然具有抽象的自由的形式。但对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来说，更重要的现实是自我保存理性还带来了极权主义的社会统治。也就是说，前面提到的理性对于权力的限制似乎可以被彻底取消，理性可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这究竟何以可能?为了回答这一难题，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第一章的第二个补论中又再次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根本性质进行考察。他们明确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真正得到实现的不是普遍的先验理性，只是个体的计算理性。此次意义上的自我保存理性绝对无法支撑起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它在根本上只是一种纯粹的自然力量。当资本主义的社会进入垄断阶段之后，资产阶级不再需要借助于整个阶级的力量来实现对生产的控制，少数人就可以利用它来实现对所有其他人的绝对统治。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首先借助于康德的理性概念(《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理性概念)，明确指出蕴含在自我保存理性中的内在矛盾。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理性既指普遍的先验理性，又指被落实到每一个经验个体身上的理性。普遍的先验理性超越于经验个体之间的差异，指向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共在。落实到每一个经验个体的理性以维持经验个体的自我保存为目的，实际内容是对对象的计算和支配。最要紧的是，这样的一种计算和支配的关系不仅在人和非人的自然对象之间展开，同时也在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中展开。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真正得到实现的只有后一种理性。“它(指以人对自然的支配为内容的启蒙理性)所发动的市场经济同时既是理性的最主要的形式，也是摧毁理性的力量。”在这里，他们直接把经验个体的自我保存理性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市场经济联系了起来。自我保存理性以每一个经验个体的绝对主体性为目的，它必然将摧毁一切传统的封建关系，把人解放为自由的个体。因此，自我保存理性必然将导致以自私自利的个体为原则的市场经济。但更重要的是，如此的市场经济不仅带来了对每一个个体的自我保存理性的彻底释放，是理性的最主要的形式，它最后还必然会成为摧毁理性的最重要的力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仅仅依赖这种自我保存理性，我们永远无法达到普遍的社会性。在这一点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直接认同霍布斯和马基雅维利等人的观点。“资本主义早期的那些比较①②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29，P．65．72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清醒的思想家，如霍布斯、马基雅维利和曼德维尔，他们直接说出了自我(self)的自我主义(egoism)的立场，他们都清醒地看到社会是一个破坏性的原则，并早在和谐被那些代表着光明的古典主义者们提升到官方的信条的地位之前，就已经谴责了关于和谐的思想。”④也就是说，如果自我保存理性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唯一法则，那么它将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自我和社会同时被吞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强调指出，市场经济同时也是摧毁理性的力量。这种自我保存理性根本无法支撑起人们之间的道德关系，正因如此，康德才会在哲学中去建构道德理性。康德试图从理性的法则中得出人们之间必须相互尊重的责任，尽管他比西方哲学中的任何其他相似的努力都更加小心，但他的这种努力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却找不到支撑。这只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一种常见的努力，它试图让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植根于某种非物质利益的东西，因为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相互尊重，人类文明也就将不复存在。康德的这一努力比之前的任何相似的努力都更加崇高、更加有悖谬性，但它却与它们一样都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这段话深刻地揭示出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悲剧性：一方面，资产阶级思想是关于现实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它所提出的问题也是现实生活所提出的问题。另一方面，资产阶级思想所提出的这些根本问题又绝对不可能在哲学或思想中得到解决。虽然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为道德理性提供了最为小心的论证，但它却无法真正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道德理性缺失的问题。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只能以资产阶级的普遍的阶级性为基础，但随着垄断资本主义的产生，该基础就土崩瓦解了。在早期资本主义时代，人与之间的道德关系确实存在过，但支撑着它的真正基础并不是普遍的道德理性，而是资产阶级的阶级性。当时个别的资产者尚无力掌控整个生产过程，他们只有借助于市场的中介才能共同支撑起整个社会的生产。于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就成为了一条普遍的法则。从理性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看，此时统治者手中的权力必然地受到普遍的自我保存理性的制约。但法西斯主义却产生于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此时少数人就能够掌控整个社会的生产，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的现实基础因此也就趋于瓦解。一旦普遍的道德法则被取消，统治者们手中的权力就不再有任何制约。他们明确指出，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的瓦解将直接导致理性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从你希望统治的人民手里夺走他们的上帝，使他们非道德化。只要他们除了你的上帝之外不再有任何上帝，你就将永远是他们的主人。⋯⋯作为回报，你给他们以最宽松的、最充满罪恶感的行动许可。准许他们做任何非道德的事情，除了当他们直接反对你之外，绝对不要处罚他们。”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此借用萨德作品中的这段话来说明，对个体的自我保存理性的彻底释放最终导致了自我和社会的共同毁灭。自我保存理性使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他们相互之间的敌对和畏惧关系。在此前提之下，绝对的权力得以产生，它不受任何限制，却要求被统治者的绝对服从。因此，最终剩下的既没有特殊的自我，也没有普遍的社会，只有赤裸的暴力。从这个角度看，现代启蒙理性就彻底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作为自我保存的理性，它原本以守护每一个自我的主体性为目的，以反权威为根本性质，但最终它却由反权威的理性变成了权威性的权力的工具。那么，这样一种自我保存理性的根本性质究竟是什么?它为什么无法支撑起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进一步指出，自我保存理性在根本上所代表的是一种纯粹的自然力量。前文已经提到，以支配自然为目的的自我保存理性虽然表面上是人的主体性的根据，但实际上只是一种无内容的逻辑性的思想。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紧紧抓住这一点，进一步指出人的自我保存理性在根本上只①②③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rn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71，p．67，p．70．73孝定JAcaaemicM。ntn第46g-103fMar2014是一种自然性质的工具。“当然，理智的表象只是一种工具。在思想中，人们拉开自己与自然之间的距离，以便对它进行安排、使其成为可被人完全掌控的。它就像物质性的工具一样，物质性的工具作为一件东西在任何不同的情况之下都保持是那同一件东西，并因此把那个无序的、杂多的、无联系的世界与这个被该工具整理过的、可知的、单一的、自我同一的世界分离开来。因此，概念也就是观念——工具，它在那一个特定的点上与所有的事物相适应，从这个特定的点出发我们能够达到对这些事物的控制。”④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明确指出，人的逻辑性的思想在根本上只是我们得自于自然的一种独特的工具。作为一件工具，它与其他的物质性的工具一样，我们可以借助于它们在原本无序的世界中分离出一个具有同一性的世界来。因此，我们的逻辑概念在根本上只是非物质性的工具，即观念一工具(idea．too1)。该观念一工具却又被我们当作是人的主体性的根据，因为相对于这个具有同一性的新自然，人被确立为可以全面地认识和驾驭它的主体。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却强调指出，人的逻辑性的思想所具有的强制性实质上只是对自然的强制性力量的反映，人凭借它而获得的支配自然的力量其实只是自然本身的力量。正因为该自我保存理性在根本上所代表的只是自然本身的强制性力量，它极易成为暴力统治的工具。“理性揭示出承认自然对于人的理性的权力和限制人的理性的自我一立法才是其真实目的，正因如此，理性作为一种形式的实体是为每一种自然的利益服务的。思想变成了仅仅只是一种工具，它倒退为自然。然而，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意味着人变成了纯粹的物质，就像自然对于社会来说变成了可被掌控的物质一样。”也就是说，自我保存理性(纯粹的逻辑性的思想)的真实目的不是人的自由，而是刚好相反，其目的在于宣称自然对人的统治、限制人的自我立法。所以，该理性与人的文明的根本原则正相违背，它可以为任何自然的利益甚至是赤裸的暴力服务。这种纯形式的理性通过把被统治者转变成纯粹的物质而直接为极权主义的统治服务。到这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就揭示出了自我保存理性之所以会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的内在机制。与此同时，他们也找到了拯救启蒙理性的可能道路，即对自我保存理性的反思。然而，当现实的历史与现实的苦难还相互纠缠之时，这些苦难当然并没有随着可取消人类苦难的那些工具的增加而成比例地减少，取消人类苦难的愿景只有依赖于这样的概念才能被实现。因为该概念不仅仅作为科学在拉开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而且，作为对思想(以科学的形式出现的思想，此时依然受制于盲目的经济趋势)的自我反思，它还使人与自然之间的这一能使非正义得到永恒化的距离得到了反思和衡量。通过这种对于内在于主体自身中的自然的记忆，该记忆包含着所有文化的尚未被我们充分认识到的真理，启蒙在原则上反对权力。③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到，对自我保存理性的反思主要有两方面的重要内涵：一方面，它意味着对人的逻辑性思想的纯自然性质的自觉。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对自然的记忆”，即清醒地意识到那内在于人的主体性之中的思想其实只代表着纯自然的、强制性的力量。“对自然的记忆”对于拯救启蒙至关重要，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们意识到自我保存理性并不是人类文明的根据，才能因此使自我保存理性得到明确限制，使理性的另外一个维度得到承认和发展。另一方面，它同时也意味着对于人和自然以及人和人之间的双重权力关系进行反思。自我保存理性不仅代表着来自自然的强制性力量，而且这种力量同时还被转化成了人对自然的统治和人对他人的统治。因此，对理性的自我反思同时也就是对权力的反思和消解。在这个意义上，启蒙理性在本质上就是通过对自我保存理性的反思来批判和反对权力。结语综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自我保存理性的批判，不难看出其思想重心在于对资本①②③MaxHorkheimerandTheodorW．Adomo，Dialecticof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Fragments，trans．EdmundJephcOtt，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2002，p．31，p．68，p．32．74理性何以沦为权力的纯粹工具P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的批判。从这个角度看，《启蒙辩证法》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学说的直接继承。与马克思和卢卡奇一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核心关注是现代社会中理性与权力之间的内在关联。马克思和卢卡奇透过对理性与权力(资本)之间的内在关联的批判，揭示出资本主义的社会统治何以会获得普遍的理性的形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思考则更进了一步，他们明确指出自我保存理性本身(即形式理性)并不足以保证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统治必然采取普遍的形式。刚好相反，由于自我保存理性在根本上所代表的只是自然的强制性，不是人的自由，当现代人之间的道德关系逐渐被瓦解之后，它可以轻易地被权力所利用，成为直接统治的工具。从这个角度看，其自我保存理性批判学说在当前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它在提醒我们，虽然在二战和冷战相继结束以后，极权主义的统治似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只要我们还没能真正打开理性的另外一个维度，支撑起现代人之间的普遍自由关系，那么，极权主义统治的灾难就永远是笼罩在人类上空的一片阴云。与此相关，他们对实现理性自由的道路的思考也更进了一步。对于马克思和卢卡奇来说，无产阶级的立场代表着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形式理性的超越，它意味着一种新的、有内容的理性(即能够真正包容每一个人的个体性的理性)的实现。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则强调，思想的最迫切任务不是通过革命去直接地实现一种新的、总体性的理性，而是对自我保存理性(形式理性)本身进行反思，即思想的真正贡献就在于这个否定的环节，它将带来对形式理性和社会权力之间的关系的改变。如果没有对这个否定的环节的顽强守护，我们永远也无法打开理性的另一个维度。可以说，其自我保存理性批判学说与霍耐特等人后来的思想努力之间也存在着内在的连续性：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批判自我保存理性，目的不在于否定理性的另一维度(即那个能够支撑起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自由关系的理性)，而恰恰在于呼唤启蒙理性的另一个维度。他们之间的差别只在于，阿多诺认为我们只有通过否定才能让启蒙理性的这另一个维度得到呈现，而霍耐特则坚定地主张走“内在的批判”(immanentcritique)的道路。(责任编辑：盛丹艳)HowCouldReasonHaveBeenDegradedintothePureInstrumentofPower-----------———OntheCritiqueof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inDialecticofEnlightenmentZhangShuangliAbstract：IntheChineseacceptanceofHorkheimerandAdorno’SDialecticofEnlightenment,themostdifficultquestionhasalwaysbeenhowtOunderstandtheconcretecontentandtheimportantmeaningofitscriticismof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Inthispaper，itispointedoutthatthecoreofthewholecriticismliesintheanalysisoftheinherentrelationshipbetween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andthemodernsocialdomination．Abouttheircriticismof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thispaperhasparticularlydiscussedthemultipledimensionsof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theinherentdefectionofthereasonofself_preserVatjonandthedifferentrelationsbetweenitandthetWOdifferentformsofsocialdominationwithinthecapitalistsociety．Basedonthis，itisarguedthatthemaincontributionofDialecticofEnlightenmentjustliesinitsdeepinsightaboutthemutualmediationofreasonandpowerwithinthemodernsociety．Throughthecritiqueof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ithasprovidedaverygoodperspectivetounderstandhowreasoncouldhavebeendegradedintothepureinstrumentofpower．Keyword：thereasonofself—preservation，socialdomination，power，nature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