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面目

去江西，确实有许多令人怀想的地方。 临川、庐山、滕王阁、浔阳江头，临川是汤显祖的地盘，临川四梦，至今犹惊艳，更不必说牡丹亭了。庐山，一是太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令人动容;一是主席的“天生一个仙人洞”，令人神驰。滕王阁，自然叹服于王勃的绝思佳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见他的眼界与胸怀，包容天地，天才纵横。“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自是乐天的笔调，天涯沦落，别有怀抱，听的船中琵琶声，闻弦知音，“铮铮然有京都声”，移船相近，款款相诉，方有一首《琵琶引》，“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司马一职，本是参赞军务，但在江州，大有与弼马温一职相仿佛，可见乐天的落魄，只能如他自道“秋月春风等闲度”了。 又，汤临川的《紫钗记》里如是说，“献赋与论文，堪咳唾风云。羁旅消魂寒色里，悄门庭报春相问:才情到几分,这心期占，今春似稳”，在这般薄凉的春色里，确有羁旅消魂之感慨，才情也到了才尽处，出门接接地气，真有“一气吞尽赣江水，好让才情不断流”的狂想，这般说笑，足见自己心乱如麻。驱车六小时有余，先走九江，登浔阳楼，宋江题反诗处，“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到头来，宋江自己倒是很不丈夫，难免有虎头蛇尾之嫌，金圣叹腰斩水浒，真正有快刀斩乱麻的功夫，一部水浒七十回如虎，一百二十回则画虎类猫也。登楼远眺，长江如练，这“练”也是千百年未曾换过，破旧不堪，满是污浊。元和十年，泊在此处弹奏琵琶的女子，不知是怎样的好颜色,如今又去何处寻觅,再往东走，又有一处锁江楼，与诸友戏言“这就是锁宋江的地方”，宋江自是天煞下凡，值得一锁。当然造楼为 的是锁住长江里的蛟龙，为此兴建的风水塔，完好无损，临江而立，风姿独标，惟时移世易，不堪赋诗罢了。这般行行停停，渐至黄昏，方才上庐山，盘旋数百个弯道，在牯岭街落住下来。牯岭街，不禁让我想起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原来这条街名竟然是庐山上的，后来只是被安插到台北街头罢了。 一到庐山，其他人都上街去了，我独自窝在房间里小睡片刻。他们回来跟我说起，牯岭街上的事儿，美如别墅，庐山电影院，酒糟鱼，茶饼，还有不怕人的鸽子。我只在近夜时分，独自走了林间路，觉得是在电影中行走，与现实丝毫无涉。牯岭街的气息，是一种正在入戏的气息。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路上，黄色的絮状小花开得茂盛，远看还误以为是腊梅，我是见着这小花，才想起大理寺来，白乐天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等我寻到桃花时，桃花还真是含苞待放的样子。夜里，六七人出门寻店烧烤去，这时的静谧，完全渗透进来了，与树一般高的路灯，昏黄地照着，这些光线甚至有了一种滋滋的声音，在不远的坡地上，房屋往往随地势而走，连绵起伏一如山脉，从窗里透出来暗淡的光，会发出一种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路灯的声音。我们本想作弄走在前面的，故意落后数十步，甚至想趴到地上装扮成贞子，从路面上爬过去找她们呢，最后又不忍心吓着她们，就这么想了一回，不禁也乐了。走到烧烤店的时候，雨花开始成簇成簇地落下来，坐到店里，听不到雨花敲打铁屋皮的声音，只有铁丝网上肉汁的哧溜声，像小蛇一样滑了过去。 一夜无梦，人们是随着太阳一块儿醒来的，白乐天的草堂，不比杜甫的浣花草堂，只是做个样子。人们挤在一块，排队参观，沿着极狭窄的花径，不知道该看些什么，随便把眼睛往哪儿放，都只看到人。岩石上、花枝下、草堂前，连茅房里都人满为患。以致看不到人的地方，反而让你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我归纳出一点，排队是旅行的一大特色。因为在庐山不仅要排队等车，还得排队走路，好比回到了时代，导游成了班主任，招呼我们过马路一样，不是排排坐，就是排排走，对了，还有排排拍。既荒诞又好玩，以致我也不听他们解说什么，这里是朱重八跃马天桥处，只顾自己一路往前走，走到所有人的前面，可惜总是有人在你前面，在庐山，让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世界之大，却已无处栖身。不免篡改了东坡的句子，发一感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人潮中”，窦唯吼道“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我还真是面带笑容，一路走到仙人洞，看见吕纯阳端坐在洞口，人们顶礼膜拜，边上是老君庙，洞外天地，遍植雪松、塔松、水杉，放生的猕猴到了洞前，等游客喂食，颇见其无赖，“最喜猴头无赖，枝头坐剥香蕉”，改的是刘禹锡的“最喜小儿无赖”句。到了仙人洞停车场，百来米的候车道，竟然足足挪了一个小时光景，真正让人气丧。赶到庐山会议会址边上的饭馆用完午餐，再往三叠瀑走，得知并非太白诗中的望庐山瀑布，又矮了一截。一行人到了入口处，为缆车下还是徒步下争较了一番，徒步数千台阶，到最后，只好一边哼着进行曲，一边看觑着自己两条发颤的腿，直到它落到谷底，倚着了岩壁，才松了一口气，三叠瀑之美，细眉巧目，倒是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姿态，随风一吹，又如杨柳丝，极其柔密，飘到脸上的珠沫也格外沁人。稍坐片刻即走，不想返山的路，犹如在水中行走，极端吃力，走到坐缆车的地方，等于背了一个人上来，汗透衣背，只好一路高唱进行曲，走至四时许，才到景区门口，一坐下来就懒得起身，等到南昌夜宿时，已经逛不了夜市，只好约齐一干人等，斗地主了事。念及孟夫子《彭蠡湖中望庐山》，有“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不知宅居与岩栖有何分别，只不过四面墙不如四块岩石来得自然罢了。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