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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未来》食指

2017-09-25 9页 doc 23KB 3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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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未来》食指六祖坛经 《我的千岁寒》 取材于《六祖坛经》 第三版 1、时,——觉悟者释迦族的明珠湮灭物质形式回归能量圈两 个五百公转儿后,第三个五百公转儿内。 大,——欧亚陆架中央隆起雪山发源之水越撇越长撇出一江一河流入太平洋,流域地区是唐朝——女士主政时代。 师,——我该挎弓没挎弓挎着麻绳和柴刀,一顶斗笠,一手提拳一手下垂,走在亚洲板块遭太平洋板块推搡起这一层由南滚向北的皱摺肌纹中。 至,——东经24度,北纬113度大约母之间,有一堆土叫南华,鼓包上有一叫宝林的勾腿盘坐和尚食堂。我去蹭朋友饭,饭已忘,朋友名已忘,都不重要了。 韶,——太...
《相信未来》食指
六祖坛经 《我的千岁寒》 取材于《六祖坛经》 第三版 1、时,——觉悟者释迦族的明珠湮灭物质形式回归能量圈两 个五百公转儿后,第三个五百公转儿内。 大,——欧亚陆架中央隆起雪山发源之水越撇越长撇出一江一河流入太平洋,流域地区是唐朝——女士主政时代。 师,——我该挎弓没挎弓挎着麻绳和柴刀,一顶斗笠,一手提拳一手下垂,走在亚洲板块遭太平洋板块推搡起这一层由南滚向北的皱摺肌纹中。 至,——东经24度,北纬113度大约母之间,有一堆土叫南华,鼓包上有一叫宝林的勾腿盘坐和尚食堂。我去蹭朋友饭,饭已忘,朋友名已忘,都不重要了。 韶,——太阳刚出沿湖行走,来人口含刀,有帽檐有钩儿有斜刃,反映比唱还像歌,今天的意思就是会聊天。 州,——大河之间,仅只一脚,之外就可以放开游了。 韦,——大概不是壮族。 刺史,——你们今天叫市长吧? 与,——惊回首腰里一件东西瞬时直了。听说我来了。 官,——宝盖儿下一户一户的。 僚,——披甲持戈人。也挺会聊的。进山看我,也有点起哄,送我刺绣送我宣纸送我毛笔,——我说我不识字。 刺史如今想来也是好大一团影儿,说话夹着字儿,衣味儿相当香,音儿在,也是个很好玩的人,面容确实如羹了。步辇摆在下山路,一定要请我去吃好茶,城里有座大梵寺煎得茶好,树也大棵,顺便给他和他的一城人讲讲觉悟是怎么回事。一城人听说我来了,都高兴坏了,农人也不做田了,工匠也不做工了,商民赶着拼铺板,妇女已合掌端着一架架在路上,说了,再见不到我就要往坏处想了。 女主不是好谈觉悟么?出过家庭——虽然是第一家庭逼的。也想找人证明——还是已经写了?愿意自己是菩提萨捶——恋物觉悟者再来。女主喜欢,就是风气先,时尚不叫时尚叫和尚了。 我还就去了。我要不去只怕我那朋友第一个急死。这个刺史这么能闹,再不走也混不成了。法海这个小子也在我身后摇头晃脑,跟谁递眼神呢?——你扇起的风都把我吹感冒了!我走上步辇,一举刚可好看到众人头囱,黑黑白白一坛围棋子儿。 ——你那个转世可把人家白娘子害死了。我回头指骂。云子儿被沏了一罐水,游游晃晃载着步辇一势向下冲去——最远一粒子儿已被冲到山道尽趁头儿。 瓢亮子儿翻面儿是法海满盘左轮七窍:和尚你欠我一顿聊天儿——今天还了。 刺不穿甲就刺史,喘得跟朵儿云似的,降着香就过去了——云回头儿,云拱手儿,云游先了。云后坠着游槌儿,过会儿游过朵儿,手扶提梁,手背、后脑勺儿都给抡圆了。 我在云吹间载浮载沉,飘向平原,摇目垂了。 2、庙,不聊了,庙就是和尚吃糖,歇转儿,出离物质观的地方,后来成了纪念堂,成立面面观,成了大使馆,成了邮局,激流中人摁下葫芦起来瓢投下物力等浮力——一报还一报的地方。 城,也不聊了,土成两侧一溜溜,一顶顶,大屋盖儿——大盖帽的祖宗。街上摆着酒菜儿,人在街上狂吃飞喝手拉手来回跑管那样儿叫奔放。 随便用点!一醉汉昂首迎街,见来人甩袼褙大请。随便用点! 不饿。我惊慌摊开十指解释。 法海箭步如飞,一手挡嘴:不是冲您。嘉年华——今儿。太阳转近了——今儿。全国让玩儿。皇上媳妇儿都带皇上上则天门瞧老百姓热闹呢。 又一醉汉迎街憨立,见人就舞胳膊五指乱搓:又打胜仗了!全——捂了。 好好,比打败仗好。——怎么蹲下了,你没给人一膀子吧? 我连他毛儿都没擦着——没您事您别老瞎应承。法海一开掌儿,搪一溜人手——都快搭棚儿了。 什么没我事儿?人就冲着我,我还不能回答了?放我下来。 法海五大指把我摁轿上跟着心跳起落。 ——你就这么对你师父,摁着不让起来? 3、全国自助餐——你以为呢?女人,第一回摸上大猫,第二回摸的又是大猫,还能怎么高兴?——我让你们多玩。后来老百姓有点没样儿,连吃带拿,京畿道能歌善舞不说了,关内道娶媳妇儿也全赶这一天,轿子直接抬长安街上,新人下来端着筷子张着嘴儿,喝躺下的人从宫门口码到城门口,赶上下雪,都盖着棉被。皇家警卫团黑桃3都下去帮着往家背,好几回迷路还是叫人拐了再也没回来。通济渠的粮船儿都划散架了!吐鲁番的葡萄都揪秃了藤了!种葡萄的吃不着葡萄干儿。狄仁杰跟武则天说:这可不行,老玩都不干活了,将来国无可用之银,无可用之兵了。天儿说:一年就一回。狄爷说:我瞅着就好几回了,我才来几天?您是叫我来参政议政的吗?——我回家了。天儿说:好好,叫他们把羊肉泡撤了。你别急呀,都听你的了。狄爷说:不是,不带这样的,这样会把老百姓惯坏的。薛仁贵说:得得得,就跟你多会打仗似的。 到你了到你了——快去呀。法海手指头猛捅我。我朋友也把我往外撵。 我身子歪到三点不走:什么急呀,还没叫人儿呢——你是姓崔么?我问法海。 我姓对,叫对你好。法海说。哥你怎么成一慢脾气了? 女子的爸是谁呀? 老好。 刺史进来我朋友正跟法海说:你原来姓贾,你妈姓庄,你爷爷是学历史的,你们一家子叫假装记性好。 4、​ 我奔门口一溜达,还是臊了。一千多人,那是法海后来说 的。我听见门外人潮声儿,已经抬不起头了,心里就一句,生下来第一句话:你能别管我吗?心里这骂:一千多人,是聊天么?这骂自己:明知会难受,还是把自己弄难受了!一定是动了物质性,憋着图人家点什么——甭骗自各,你小子,无往不在属性中,一念即对环境作功。 法海说,我一出门,直奔大树底下那圈阴凉儿,一眼都没奔外瞅,一看就是又被人多臊着了,又跟自各急了。 我还是瞅了一眼,光瞅见背了——都盘地上鞠躬呢,一地弯着的脊椎,连上门里的,一起。什么官儿三十,老先生三十,没瞧见。“同时作礼,愿闻法要。”法海真能瞎拽。 5、​ 这个刺史太烦人了——这个刺史说:这是咱广东第一名人。 跟着领头鼓噪,噢噢喊两声,拍三下巴掌,再喊——日本人给自己打气那样。掉眉朝我递眼神:大伙多热情。——我全当没看见。一千人?全人类在这儿热情我也没情。热情就能强迫我呀?人多就得随你们呀?我让你们把巴掌拍烂。 刺史说:请大师…… 别,别,我忙拦住——法海说,你那相儿大了当时。我说看出来了?法海说是人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人一多你就起急呢?是啊我说,为什么人一多,称赞我,我就严重不舒服,只能忍受五分钟——这五分钟臊眉搭眼,过了五分钟,对方话头再不收,心里就翻脸了。法海说你一定被众人抛弃过。 我说我一定曾与众人为敌,翻脸后心理处于临战状态,最大的渴望是眼前这称赞变成敌视,不礼貌就发生了。 现在法海已经不知何处去,昨夜看电视里的台湾倒扁静坐,上床后迷迷糊糊快入睡忽然明白了——找到准确表述词了,人一多,一个声音,在欢呼——甚于在抗议,我就感到野蛮。 6、我拦住刺史话头,说:别叫大师——老师也别!有名字,叫名字。不叫名字,叫和尚——和气的风尚,也行。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在什么和什么面前没有老师。还有一句:在什么和什么面前个个平等。我最烦叫师了,叫师的,不是朋友。 对面日头把我射得如同铜人像。人像说:今天到这儿来,耽误大家时间了,佛,梵语,翻译过来就是觉悟,用作人称专指释迦牟尼先生。 教——教育?教会?不熟,今儿就不聊了,只跟你们聊聊作为动词的觉悟。这位说了,为什么不一水儿叫佛非矫情呢?怕你们误会,以为佛是超人,一般人学不来,也不配。觉悟人人可行,日常生活也常挂在嘴边,谁觉悟高,谁觉悟低——当然不全是一回事了。也不是你有觉悟你就了不起,觉悟越高应该越不叫人害怕。 觉悟什么呢?觉悟自己的本来性质。觉悟,在这里也是发现、醒来的意思。为什么不说培养、煅炼呢?怕你们误会。因为生命的本来性质是先天决定的,根本圆满的,跟后天演变没关系,培育修养不来,也不是精神煅炼的结果,也无从积累,只能发现,好比天地自然的秘密。说炼,也是炼自我发现的能力,不是说本来性质可以修炼像炼丹似的。 同学们,千万别想岔了!本来性质,不是意识深处那最善良愿望,那童贞性格,那清白和平人性。也不是物种本能,遗传基因——那都在变化中。 也不是灵魂——失去肉体支架后能储存记忆,带摄像头,配投影仪的意识存盘,心思光盘,无线电讯号。 本来性质,在人性质先,生物性质先,物质性先。本来性质,从来清净,不关价值观。但用本心——未投入生命演化因果链,未沾染文化——史观,文化进入遗传——是为进化。 人称赤子心,佛叫无差别心——无善恶、无羞耻感的光滑物质属性,蹑踪上寻,再进一步,便知来历、归处、原本是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顿悟——顿时觉悟。不经修行,直接了断人格观,生命观,物质世界观——成佛。各位,这是我最后一次提佛——字。从此叫觉悟——成就觉悟。 法海说,这时他站起来大嗓门冲后面嚷:别吵了,越吵越听不见。 我说我完全不知道。我是一逆光座位。 法海说所有人不知道我已经开始说话了,没一人瞧见我嘴皮子动,在露牙。 你声音又细,那会儿又没扩音喇叭,下面一千人,喘口气都跟起潮似的。我——法海同志,坐前排净让人扒拉——都快熟了!听见的都是:听不见!怎么还不开始呀?还以为你坐那儿发呆——生了气呢。刺史也不明白了,直扒拉我,问我:生我气了?边上还有人说:也太爱急了吧——这大师。 法海把他整理好的会议发言稿拿给我,说:就这几句,还是我现编的,你看行吗——我给您念! “大师告众曰: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知识!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像您的话——当然你平时不这么说话——像您的精神么? 行吧。我说。你呀,爱怎么编怎么编——随便编。以后凡是字儿都不要拿来见我。什么叫善知识?我采访采访你,是说我拍大伙儿马屁么? 那就改成善于学习的同学? 7、我原来姓卢,卢惠能。我爸给起的名字,生下我来不是为了将来送去作和尚,他是希望我学些实惠的技能,长大能过上实在日子。 我们家原来是北京丰台的。最早山顶洞那批人——听说过吧?——就有我们家祖先。祖先从周口店下来,见一条大河流得好流得壮阔,佩服,高兴,舌头打嘟噜,撸、卢、卤、路、打够了,就管这条河叫卢沟了。 就别再往远走了,走哪儿也是不熟,也是虎多,猫眼多,就在卢沟边上支根棍儿伪装成草住下吧。多洗澡,人家闻不出味儿,慢慢再想法子收拾大家伙。 要不怎么姓卢呢?跪在沟——崖畔射箭,指沟为姓。那时卢沟上还没桥。北京?先别聊了,都别跟我这儿充老北京儿。 老卢家在范阳,也是一郡望族,乱出人儿。王谢那时已经不在了,飞——就是寻常百姓了。民间话儿: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出将说的是山西薛家——老粗。出相说的就是潼关以东的卢家。男的能做官儿,女的能做官儿太,一门名人,名儿不提了。 河北儿歌:过清河,有浪催;过卢沟,杨柳翠。催小孩的就是清河老崔家,也是孩子念好,同是河北道两大户,跟老卢家比着出进宫的士人。老崔家唱人面不知何处去,老卢家唱万里归心对月明。老崔家白云千载空悠悠,老卢家旧业已随征战尽。老崔家停船暂借问,老卢家大雪满弓刀。味儿不太一样,互相有点较劲。 老卢家比较重视体育。那时代卢沟已经没水,半年朝阳,半年背阴,河床都是沙子,小孩玩的沙包都是那儿装的。 老卢家祖上是撑船的,摆渡世家。沟干了,杆儿还在,开始练撑杆跳,挺高的把自己挑起来,上哪儿啊?还得落回来,净墩脚了。改练杂技,在卢沟两岸架上鱼皮搓的独绳儿,端着杆儿活十字架似的在上面来回走,鱼皮滑吧?鱼皮有弹性吧?鱼皮特勒蛋儿。 老卢家男孩能数清手指头,母亲就给孩子单切碗面,一碗面最少三百刀,比粉丝细,卧俩鸡子儿,多搁香油。父亲拿出杆儿传给孩子,细数老崔家史。之后,写个士字给孩子看:瞧见没有这是谁呀?孩子哪知道啊?——不知道。 这是你,你拿个杆儿站在沟边上,往前一走,你就是十——满分呀!你稍微带点口音念这个十——士。对喽,你就是士。必须是。士——考试上来的干部,一个阶级的谦称。干部世袭叫贵族。一家子会考试——豪门。 字,把老卢家孩子当画儿,画进去了——把你当榜样了,你还能怎么办呢? 别人家孩子呢?孩子问。 别人家孩子放下立刀转过身去都叫民。——没说皇上家啊,皇上家没了咱们,就剩白不呲咧了。 父亲握着孩子的手连杆儿一起端平:千万别成七。 杆儿是老卢家的图腾。族徽曾经准备圆圈中一个人端个杆儿脚不沾地,那就是个十站圈儿里。但是老田家不干。说我们家小篆那时侯就是圆的,非逼我们改成方的,我们惹不起,我们改了,现在你们又来了——不带这么像。 改成劈腿——大,站圈里。风吹久了,横杆掉漆,有点像奔驰。 我爸自小顺着读书、做官、做大官、进长安——这条老卢家、老崔家不知多少家低头汉趟过的独杆儿步步往前挪,都出燕山了,都过五台了,看见潼关了——抬头了吧?姿势不对了吧?成七了吧? 可能是办砸了事,可能是跟错了人,这一套我就不懂了,反正是遭了不待见,认识多少人都没用,这时才知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都没瞧清来人儿脸,乌纱帽就到人儿手里。刚想问,嚓一声脆,髻儿绞了,头散了,玉簪子掉砖地上两瓣儿了。还没顾上捂,缎子官衣扒了只剩相扑带儿。再转身重新看见门,门口越来越大——后背上摁着一只大汗手越摁越出油照直推过去。 听说被开除出阶级了,听说降为人民了,都是听说。家被抄了家归国库从此叫国家了,这是见着了,就是来人说的。流放岭南,已经拖着腿望着山外有山太阳越来越近行在路上。 8、听说大家都很愿意做唐朝人?这话我和当年我们一起在唐朝呆过的朋友听了都乐,李世民听了都乐:想好当谁了么?前几天我们唐朝同朝会——唐会,组了一局,都来了,大李老李和小李——老李没来,老李来的是活话儿:你们就这么干吧,早晚有一天。天儿来了,天儿多会呀,天儿跟谁都客气,就是瞧见环妹不大爱理:你还在温泉干桑拿呢?环妹回头说:我怎么那么爱理她呀,别假装女强人了。净瞧我们白胖,没瞧我们人喘。 隆哥夹一包假装事特多来了,说你想好没有要包环妹当二奶,环妹说没戏。隆哥说这可是你说的,现在成我上赶着了当初谁哭着喊着?环妹说我那不是岁数小不懂事么,你还想蒙我多少回呀?问我:哥,你说我是不是又胖了?你那叫正好。 大李一屁股坐我旁边:去,环妹,跳会儿舞去。跟我说:我查了,没一个叫卢行韬的。武德三年不可能,我还和王世充打仗呢,岭南也不归唐。你爸要是那一年去的新州那就是跟着冯盎的部队平叛去的,算隋朝的人。我说你还真当回事,我就那么一说,还真查。不行啊大李说,得查呀,欠谁的帐一笔笔都要还,守恒呀。大李说,要不就是贞观十二年?那年我是跟姓卢的全体急过一回——和姓崔的。他们修《氏族志》还把老崔家老卢家排头两名呢,排我们老李家前边,不带这么吹牛逼的。再就是“六清”的时候,我是办一大批干部,那会儿你已经出生十多岁了。 还不许吹牛逼呀?小杨广一屁股坐我另一边:万一是咱爸吹牛逼呢?其实就是广东人,广东人寒碜么?咬着耳朵跟我说:唐朝,我靠,没一回换猫不出事的。李世民,就是我们隋朝一“联动”。我那会儿,比文化大革命乱。不好意思,对不起中国人民。 大李说去去,哪儿都有你——你还真像一男模。 大李现在郊区开一马场,每天围着马转,自己喂马,给马洗澡,自各弄了一马术队,准备参加奥林匹克比赛去。你其实是一爱马的人我说。 也不知谁带来一宋朝人,文先生,现在巴黎开餐馆,一人大了,坐那儿掉眼泪,指着心跟我说:——这儿疼。我要在你们那朝也不至于。忽哥正好在旁边房过生日,过来跟大伙喝一杯,看见文先生说你怎么在这儿?赶紧走赶紧走。 一个朋友说:都说历史真相不能掩盖,看来还是可以掩盖的。 唐朝,我靠,玩得多悬啊!我这朋友说。没一回换猫不出事的。第一回,大猫还没说话呢,黑桃枪先把小猫和黑桃杰克一块办了,完了回来叼着大猫奶头跟大猫哭着聊,大猫不但同意你当小猫还同意你连大猫一起当了得了。二回,大猫儿这边刚合眼,小猫儿一回屋,满屋红桃。唐朝犯桃花。 我这朋友,专赌小猫,回回没赌上。本来挺有戏的,还想那,将来我要立宪法,将来我要穷人都上学,结果都不是他宣布的。结果是专来陪小猫走黄泉路的。最后赌得手也软了,说我看会儿吧。一百年里连砍三回头,搁谁也含糊。至今脖子上还有一圈红印儿下不去,一喝酒特别明显。说就跟过去世界杯似的,得三回就永远是你的了。睡觉老落枕,平时老戴一金链子挡着。我这朋友唐朝三条:一、犯桃花,二、小猫太悬,三、两千万人就冒充世界强国。 我个人的意见是,到哪个时代您自己也得有眼力价儿。 我也不能同意我妈的意见,说我爸正直,不能同流合污所以为同事构害。惠明,我兄弟,跟陈叔宝熟,管陈叔宝叫叔儿,《后庭花》就是他婶儿集体演唱的。老杨家也熟,老李家也熟,都和、帮过人家打群架。还真是打群架——跟海湾战争比。惠明说。只不过是几十万人的群架,没武艺。惠明特别诚恳地跟我说:都堵在那儿,射过箭之后,两边一对冲,跟堵车一样,十里二十里,根本抡不开,第一排和第一排都抱上了,还是小刀子好使,就看谁胳膊时间长了。越百万大军越得排队,且排呢,有的队快,有的队慢,还有加塞儿的,且聊呢——后边,聊一天了,队老不动,前面赶上个时间长的。有一架忘了跟谁了,从早晨聊到第二天下午,前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挺老多人傻逼似的在山里排着队,太阳挺老高,一个扒一个肩头睡得死去活来一片呼噜声。我挺好一兄弟,到他了还没醒,叫人当瓜切了。我还一挺好兄弟,两臂有千斤之力,还是酸了,实在抬不起来了,刀也成蛋筒儿了,被两边人挤着,死去多时脚不能沾地。太阳落山了,前排都回头乐,说往后传:赢了。什么和什么就赢了? 秦王勇绝一时,每次临阵轻骑长弓一人就冲了,十回五回敌人大队生被他冲散了,五回刺猬似地让人追回来了,一次睡了,一次转丢了,好几天才回来,满脸土自己人都不认识他,要抵抗他,只得摘下头盔说是我,破敌无数长队连皮儿都没蹭破过。窦建德二十万人攻幽州,薛仁彻一百人就把他打败了。李密占领东都洛阳,王世充找了个长得像李密的人捆在一边,大队砍大队正激烈时,把这人推到队前喊:李密被捕了。李密就失败了。突厥额利可汗率百万控弦之士连营南下,秦王率百骑冒雨渡河进攻,可汗忙派人来劝:秦王不必渡河,没别的意思,就是来问问咱们还是朋友吗?带着百万射手就撤了。因为下雨弓都开胶了,弦儿都耷拉了,突厥骑兵背着弓,二胡不像二胡,弹棉花的不像弹棉花的。 李渊晋阳起兵前问世民:联百万众天下可得否?世民答:多。十万?还多。万?李渊有点不高兴,跟你说正经的呢。是说正经的。世民说。一千人骑一千匹马,站住不跑,天下姓咱俩。 什么百万之众呀?中原这边全是农民,拿着自己家菜刀。草原那边都是牧民,拿着自己窝的弹弓。就第一排能打,都是各地的流氓。冲过第一排,就剩追了,想砍个人费劲着呢,放倒二百人,就是大捷了,杀敌一千,几百里没人影儿,首级上万,都是砍附近村里老百姓的。有一回我冲突厥,冲过前排,我都傻了,全跟那儿放羊呢,射过来一堆树枝儿,叶子都没捋,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我冲他们嚷:你们能正经点么? 惠明在大庚岭追上我,我藏了。惠明为逗我出来,矗立石头顶喝问:打一个唐朝用多少人?我没忍住,笑着出来了,说:一千。 然后惠明才说:我是为法而来,不是为衣来。然后又说:你一走,没人聊天了。 怎么聊这儿来了?我问惠明。 整个东禅寺,就我和惠明好。我头天到,被发去后边碓房当苦力,就是惠明带我去的。惠明问我你们家哪儿的呀?我就跟惠明往远聊。惠明说:你们家世代钻营,令尊不能急流勇退,已经不能用正直来自夸了。不同流合污可能,只怕也不是出于正直,是畏惧大祸,是老实人。背景其实不深。 把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不懂,什么态度也没有,问什么都跟头一回听说似的——当懂事儿,端在那个位子上,是狡猾。装理解力低很可恶。假懂事最讨厌。什么也不做就什么朋友也没有,耽误的可全不是上司的事。 无害无益可以不存在。无趣无碍干吗非跟这儿呆着?——就剩老实了。老实算特长了?胆小都算老实一块了?老实不是坦白么?什么时候换五官不灵了?真的,就是笨。 哪儿都一样,都是一手牌,人坐在一起,就是互相摸牌——谁不希望摸猫呀? 稳,就是心里盼,脸上一点看不见,摸手屎,也倍儿飘,屎都连上,也叫龙,一把屎走了也行,也叫有命。 出身好,就是起手点儿大。再香的牌攥着不打,人都走光了还那儿看画儿呢,是性格决定命运。好牌攥湿了,攥出水了,好牌怀才不遇。圣人,就是自己不上桌,老在背后看牌,给人支招儿,先走哪个再走哪个,有时还看两家牌,他是明白。 你既不是猫,又不是对儿,又带不进顺儿,您是一孤3儿,谁见了你都想立刻把你洗底牌去。 7、​ 早年广东是出银子的地方,银矿都跟人岭南呢,银子北来 熙熙攘攘像一片片移动的湖,流向全国当货币了。北方往南也有一路熙熙攘攘——我能说干校都跟广东么? 岭南道下各州县都设有流放者安置地。一个安置地就是一个北方客圈子。北方客们可以一起聚聚,谈谈打算,谋划谋划,圈子和圈子之间也有信息交流。一时回不去,先设法去南海。南海紧邻道治广州,天晴可见广州城垛,想偷偷见个什么人,给北方友人鸿雁传个书信也较容易办到。官场气是通着的。 镇上住的流放者身份显赫,多为北方宫廷争斗失败贬来这里的公侯将相。还有一些小国王孙,城破国亡,整个王族被拿往京师游街,一献陵,再献庙,三献殿,早早降的,封了各种大将军,坚决与唐军作战的,徒二万里。这些落魄公孙来此天涯海角,宛如换了人间,终日无事,就在土街上吹牛聊天,本来互相也熟,当朝机密,军国往事,也曾都在。日子长了,躲在屋里郁闷的也出来见人了,去年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今日相见,恍如隔世,惟有惭愧。当年互不摸的底现在也可以摸了。听他们聊天,可以知兴废。 南海是个水旱码头,联系两广的主要水道西江就从镇前流过,每日都有满载硬木玉石皮毛的货船从肇庆方向下来,回程就运唐三彩、铁器和布匹。穷汉、乞儿云集江岸,打捞水上漂浮的沉船遗物死兽腐竹。 南去雷州半岛的官道上总能看到旅人背影远去——流浪汉由麻点成人。四蹄儿刨地的驿马,常年不歇,刮风下雨总在路上。 前往粤西蛮荒边地赴任的文武官员船过南海唐地繁华就是过眼烟云了。一路北望社稷凌烟翘盼快马流星送来赦令的流刑者到此也就死了心。 那些年,朝中大事迭出,岭南这边人气越聚越旺。赶上冬天,南海土街两侧墙根,坐满窝脖晒太阳的老头,偶尔提句人名儿,经过的妇女都念阿弥陀佛。已然成了南海一景。老百姓叫名人街。远近好事者、小家碧玉专程结伴来看,数人儿。老百姓怜悯这些人过去对国家有功,看他们老在街上干聊,有从屋里递个板凳的,递碗茶的,新炒的粉给扒拉半盘的,正吃云吞省两个添勺汤给端出去的。有人考证说广东最早茶楼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先在街上,后进棚子。我说不知道。 盛唐时期的人物都是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也曾丧一邦,也曾破四方。当地驻军备不住就曾是他们中某人带过的队伍。主官就是某人亲手提拔的。军队讲这个,曾效命帐下,就意味着曾共阵前。和地方毕竟不一样。常见鲜衣怒马武将扛一只羊来看老首长,当街单腿跪一溜旧老头面前,转着圈叩首,在座的都是他叔叔大爷。军队在边疆那就是爷,爷的爷就是太爷。太爷不知天高地厚下场可耻,未必太爷就不是功臣,万一哪天皇上梦见从前了呢?万一哭醒了呢?万一不落忍了呢?你哪知他们从前多熟,都一块干过什么? 当地官府岂有不小心的?所谓管束,就是每日殷勤探望,早上送米,晚上送柴,逢年过节,还要送酒席。口头禅是:并不敢无礼。 若见敲锣打鼓,一帮公家人牵着披红骏马,簇拥着一顶贴着大红喜字的轿子喜洋洋在街上行走,千万别以为这是动用公家交通工具娶你,考状元的也别跟着瞎激动,跟你们都没关系。准走到一靠墙根打瞌睡苍孙——旧老头跟前,一齐给鞠躬,先给念一张黄纸,接着一窝蜂上去扒苍孙褴褛衣裳。再麻利让开,当街站一紫气冲天大官。大官先宾着,后来实在绷不住,哈哈一笑,上马——腿脚不利索的就进轿,一帮公家人跟着跑起来,绝尘而去。 这时再看这帮老头,个个耷拉着脑袋,忍着不屈。我认识一外号天下第一岔的女的,就在这一刻爱上了一落泪老者,说英雄泪最迷女孩子,好汉一软弱她就立刻想替他做点什么,可能是母性。第一岔说。 也有没敲锣打鼓,没牵马抬轿,一帮公家人带根绳儿晚上悄悄去了,进门也先给念张黄纸。第二天,少一老头。 这帮老头还会外语那,说是那时的国际语,也是宫廷社交语,贵族都会,想不会也不让,朝廷列班小半扇金眼远人,国际纵队。唐朝大猫,说他们是世界主义者,恐怕也不是。自报是老子后人,只怕也不是。他们就一个:我的人,和不是我的人。 那些被强烈日光晒得日见淡黄的外国人甭管白黑也都会讲这门语,见到那帮老头就挤个肩膀坐下,半天递一句,那边恩一声。我外国话不行,听不出是哪国话,我一朋友,新疆的很长时间人,扒我耳朵小声跟我说:突厥。我还就信了。 到我们家搬来南海,该我满街走的时候,名人街胜景已经不再。土街上还有晒太阳老头,都是本地住家。我们大姐,就我老送柴那家本镇最大客店老板娘,龅牙嫂,小时候参加过聊天的,南腔北调跟我讲:都死绝了,老婆给人领走了,子弟流落民间了。换你也要争着死,前半世皇上家就是自各家,后半世靠我家窗根底下晒太阳。朝廷最近也不出事了,很想他们呀,平常哪见得着啊? 龅牙嫂双颊凹陷。自称是秦人之后,秦末避乱,先人迁来岭南,是祖上的面相。 就跟谁不是北人来过?龅牙嫂一聊这个就倍儿快乐。不过倒霉你们先罢了。 我一在广东搞人口统计的朋友跟我说:历代王朝历代名门大姓的后人,北方血脉可能没有了,广东都有线索。如果你是个势利的人,在广东山野地方遇见一个正在耕作或荷担行路的老人家,你要客气。他或她的先人可能是大贵族,可能是大将军,可能是一代帝王,统治过中原。如果你不是个势利的人,那你见谁都客气。一句话,到了广东,要客气。 8、​ 我爸爸从陕西还是河南——甭管是哪儿吧,拿脚一步步量 过黄淮,量过长江,量过五岭,到了韶关以为到了,还往南;到了广州以为到了,还往南;到了南海总该到了吧?还往南。进了新州安置地一头扎入指定居住的草房,从此没挪窝。我妈说他,骄傲。听说遇到旧识,开了他句玩笑:很像渔民嘛。从此连本地北方客圈子也不进了。 走那天——光我和我妈,地基还是这个地基,房顶已不是那个房顶,墙——传说中那四堵煞黄的土墙,从没见过,好些年前就被南中国海吹来的热风热雨射成蜂窝,射成筛子,射成泥,冲回街上,复员为门前的坡,街上的土。只许我用一个词描述新州的家,我会说“棚子”。代替墙挂在四周的草席风一吹都成帘子了,坐屋里瞧街上清楚着呢。为什么我不怕雨呢?打我进这个世界,广东下的每一场雨我没错过,都给沦着了。 北方抱来的几身衣裳越穿越露肉,都成穗儿了,都成布丝了,都成穿针引线的线了。我到那天,我是没打算穿衣服,一瞧我爸我妈,也光膀子,头发盖脚面,立得倍儿稳,脚趾头倍儿夸张,一排摁地上跟地板是琴似的,之间宽得就差长蹼了。天天光脚上山下河,经常身无立锥之地,全夸开不是扒得稳,长了蹼一脚蹬得远么?黑,油吃麻黑,紫檀不算什么,天黑不点灯就找不着人,两排牙在我上下晃动,一翻白眼找见一个。 打小我就不愿意见天黑,在婴儿的我看来那不是天黑,是爸妈消失。灯一吹,爸妈就把自己变没了。俩位睡觉还特轻,没呼吸。外面风生水起,虎啸猿啼,那时我就觉得这世界一个人都没有,就不大明白我上这儿干吗来?显然前来接头的一男一女不是在等我,见到我,他们也挺突然的,暗号全忘了,根本就没对,那任务呢?我可能莽撞了,我可能大意了,我可能干了件我最不愿意干的事,给别人添了麻烦。 我三岁一天夜里,一晚上漆黑。天亮了,忽然闻着一股恶 臭,父亲就去世了。 恶臭一直有,一直以为是我拉的,不能有意见。忽然恶臭翻倍,室温升高,热臭加倍,就说明有大量新鲜粪分子在剧烈活动,交换能量,产生热,推动自己迈向更活跃,更便于发酵,更便于化合排出。这一般应该是发生直肠里的活动,怎么进行到外边——光合之下了?肯定不是我,因为我很好。——这就是要出事。 父亲是腹泻死的。这是我的推断——现在回想。当时现场很乱,我们家那棚子进来好多只脚,我躺在地上,被踢来踢去,像只拖鞋。他们往外抬人,过来一脚后跟就把我外顶一下,最后我都出门了,我都一线天了,下面就是大街。这时我妈喊:你还不起来,你睡死了!我才真醒了,才爬起来,我三岁了,可以自各站街上了。 我们家后面就是河,绿的,渴了就拿碗上那儿舀一碗。这我都让别的小孩笑话,别人都是爬那儿撅着嘴忒搂。烧开水,喝茶,太讲究了。别人也拉肚子,别人也会拉死,别人都不埋怨水。拉肚子很普遍,拉死也很普遍,人们普遍观念都不认为是病,是吃饭没吃好吃死的,一般都这么说。很长的年代,人们最大的死因是被别人活活打死,吃饭没吃对,拉至死,很不幸吗?差不多可算正常死亡。我曾问过一个医生,为什么过去很少癌症,是环境恶化了么?这位医生说:过去人等不到得癌,就痢疾肺结核其他肠道传染病死了。你应该知道呀,释迦牟尼就是拉肚子去世的。腹泻至今还是不发达地区婴儿死亡率中最大死因。黄连素是最早为西医承认列入西药的一味中药——还是惟一么?听说有了青蒿素,治疟疾一门灵。 父亲过了五岭就没拉过干的,吃粟米拉粟米羹,吃鱼拉鱼露,吃虾拉虾酱。——有人反感吗?谁没有肛门请出去。如果谁认为这世界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只能按你喜欢、合你胃口方式说,恕难从命。 就剩一张人皮了!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远处看还以为一件雨衣。邻居明白人还聊呢:水土不服。 我妈一只手指着雨衣说:喊老豆,老豆。 然后我就把这一切忘了。 9、​ 根据回忆,我是自各长大的,一个人在社会上进进出出, 独自住在街边一个棚子里,演坚强的小孩。没穿过四只袖全的衣裳,嘴上长出胡茬儿前我一直管衣服叫带儿。好象也不怎么吃饭,完全没有碗的印象,好象就那么每天坐着,屋前窗后转转,喝点河里的绿水,晒晒太阳,就长个了。我从不觉得植物有什么了不起。刚会逛街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些有爸的小孩,他们家开单人旅馆,他妈是服务员呢。但是,没爸可以。几百万年,从猿到直立人,到母系社会,谁也没爸。爸不是一个小崽长大必须的条件。最多是生活不好呗。 我妈,还不熟的时候,我猜她是个贼,每天晚上溜我们家来偷饭吃。几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屋里有黑影在吃东西,真吓着我了。有一次我用一整天在屋内刨坑,都挖出地下水了,黑影晚上进来,都听见她咚咚喝水拍起来的水花溅我一身,黑影一声没言语,爬出来依然蹑手蹑脚,天亮地上还留着湿脚印。后来,我知道她是鬼,从前住在这间棚子的人。再后来邻居都喊她是我妈,我才懂妈是贴小孩家门板后的门神,专门跟小孩瞪眼的。现在想我妈新州画面,都是瞪着我一言不发大怒。我不想知道是我惹她生气,还是她跟别人那儿受了气。 每天黄鹂开始吹华丽口哨,她就到边防军营房给单身士兵洗衣服,缝缝连连。那些兵给她从部队伙房拿点粟米、旧军装和袭扰边民抢夺的竹罐竹碗作报酬。——我的第一件衣裳就是刷得如同蚊帐的军白蜀衫。每天猿开始悲鸣,狼开始嗥月,她往回走,一路都是大如雀卵的星斗。 新州的夜像蓝孔雀开屏。月亮像一挑忘在树丛上的纸灯笼。新州那时还是热带丛林中一个军事要塞。是汉獠杂居地带。唐帝国势力南进的最前沿。除了军人,流放犯,行脚商,很少中原人。我家那条街就叫唐人街。出了街,就是长臂猿荡来荡去的四望无尽的原始丛林。丛林中住着土著部落,经常出来跟我们进行实物交换。我们不会讲当地人的话。我们讲的差一点就是现在的广东白话,当时的中原话。当地人叫官话。当地土著具有马来人种特征,个子矮小,黑皮肤,趴鼻子,厚嘴唇,龅牙,披散头发,一个部落叫一个獠洞,狩猎为生,结绳记事。一些和唐人来往较多的獠洞开始刀耕火种。我们叫他们獠民。掠去北方为奴的称昆仑奴。 我妈是山东青州人,我姥爷征辽东——就是高丽,没回来。也许留那儿当唐奴了。也许闻鼙鼓而振奋首登敌城一扭脸梯子掉了被人摁那儿剁了。没人知道。反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国家就以逃兵论处,妻子儿女抄没官府为奴。那会儿政策真缺德。我妈在长安教坊学习舞蹈和琵琶,一次春季嘉年华认识了我爸,我爸那时刚由河北入长安,少年得志,我妈以为找到了归宿,没想这一孟浪扎得更远,到了南尽头。我妈不能看海,天太蓝都犯恶心。她生气咒人最狠的话就是:赶明儿丢海里去。 也不知我妈天生不爱说话还是不想说话,还是无话可说?她不说,我也不说,净在心里跟自己说了。 我们唐人街,基本是竹子的。夏天一片绿,冬天一片黄,吃木耳不用出门,采蘑菇的小姑娘永远跟家呆着,有人一辈子没住过砖。深夜能听见雪熊在竹林里劈劈啪啪掰竹枝。獠民渡河,竹林子里扛一排竹竿竹枝竹叶互相多打几个结,抱胸脯上往水里一扑,就是筏子。冬天不在街四周放把火,老藤根蔓春天就能爬进街绊人绊马,把房子勒倒。笋柱经常顶穿卧室铺席你正睡着就拱出来,大便不低头很可能被扎破。懒人不必动手,野凤梨野芭蕉自动就在你家周围站成院墙。我要说鼎湖上素是我家河对岸一位大猩猩发明的你们信么?一次我猩红热传染我妈了,我和我妈发高烧躺家里一春天没出门,家里一口粮食没有,喝天上的雨吃地上的蘑菇春笋和黄连,出来人是绿的但是还活着。 热度攀高那几天,我觉得我没在这儿,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也不是这个时代,是任意飞翔的时代。不用说话,物和物一见,就知道对方的意思,所以十分安静。楼是巨大的,通天的,见首不见尾。北方皇宫太可怜了。树是巨大的,拔地的,越靠近越大,到了眼前,全是墙。我一进到那里思想就全换那边去了。实际上我在那儿就是整个回家过程。从一个很远的外地下来,心一下天青了。家乡没人。恍惚有人形,但是没地球人这么接触密的。我一天在飞,高飞浩瀚无边境海洋。景山随心思变,看似大地,是大地了;下降,大地斜一边去了;左转,一片树林子;全是水手蓝,盘子已经擦地面了。视野扩大,是转向;视野后退,又飞了。一直都在很高速中,但是远不虚,观很清晰。不时心底喜叹:原来是这家伙。远见一橙黄山谷,有巨大碟光。我就知道那是谁,我不说他的名字,人因他的名字争执不休,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一念前往。那光越来越大,由炭隐隐盆亮亮那样的闪到光采涣然,至光彩烂烂,一路喜静的心,没来由起了皱儿——起了畏瑟。——畏惧即起,就是人了。橙光闪扇,闪橘红,闪光朵,朵朵晚霞照亮新州黄昏天下竹草棚席十分明亮。——我在堂皇的棚子里,好似在切开的橙子里睁着眼,看见晕——得晃。小声蔫哭。米!——米在哪里? 以人年轮论,我才四岁。人记事件要比附人间景况状物,要有命名,再起比兴。我对人间还很陌生,拿来要我我画也记不出。因为所见非人间所见,所想非人间所想,我就是一识字稿工人指认事物的字码也全数失效。那里没有一个神儿、坛儿、影儿、色儿,是被人指过的。百度之后,也许留下些印下去的景象,意识到的境界,在心底。印象抽象为印,有笔划,可以练字。抽印为象,象拉开就是底色,是为色相。至今色目后面有七八幅比较清楚悬挂着的。心思是方言的,对不上黄河的老阁图,只能拿广东话说喽,也不免挂一漏万。此是后话。 新州生活艰难,我妈也不愿意我为当地獠民所化,譬如不穿衣服,五岁就上山给老虎下套儿,六岁就开始性接触。父亲去世后,我妈得到官府的批准,可以在岭南道州县流动,就带着我来到南海。 10、​ 我手能握住柴刀把,就去外面丛林砍柴,背到街上卖给那 些专为南来北往过客提供吃住歇脚的小客店。 砍柴是个泡在汗水里的湿活儿。南海临江近海,湿气大,树枝饱含水分,极有韧性,刀就是一厚点的薄铁片,砍俩下就卷了,滴上树汁不马上擦干,太阳一晒就生锈。我经常为一枝木将一棵树砍得皮开肉绽。我走过的林子,树树开放稀烂菊花,日后经过株株结碗大的疤。有时树林里还有一只动物,我走它也走,我这边没声音,它那边也没声音,我们俩就比谁更安静,阳光忽然一暗,可能是一块云,可能是一阵雨,也可能是什么东西跃过去了。 南海的原野平川苍郁得像深渊,云的影子上面飞,像一只流窜的墨镜。丛林密布丘陵肥胖活泼,一抱一抱直到拖住天上蓝的裙边。胖绿中一块斑秃,一坨红土雕刻,一缸昏暗的盆景,就是人住的庄子。有一次山中走得深了,一低头看见海,一大块扯天扯地抖来抖去的灰蓝。大口吞下大地,又一口口吐出来,咬出一地地牙印,留下一道道涎水。 背湿柴可是一技术活,要临危搁一高台上,都捆实了,自各下面蹲住了,运足了气,一腰接过来,迅雷不及腿抖将整驮重心送到眉心和地的垂直线——眼可朝下啊!过一点就栽过去,不到就往后坐,就仰巴叉。 然后这重心就压着你向前冲,第一步迈出,一步不能停,一直冲,冲过田野,冲进土街,冲进龅牙嫂店家后厨。甭管多远,一十里二十里一百里,下刀子也不能停,皇上叫你也不能停,你们家孩子掉老虎嘴里也不能停,之腰中途一停,背上那个压你向前的重心立即后仰,靠腰杆是拉不住的,只能渐渐仰面,无奈朝天,连柴带人一起垮地上。这时腿芯儿已经糠了,面条了,还不能马上站起来。起猛了,小腿肚子就要转筋。非起来也是那儿瞎抖,两腿罗圈着膝盖打拍子,大冬天刚从冰窟窿爬上来似的,牙都跟着打的的——行了,知道你是瓷的。眼珠子乱转,汗珠子甩得四外一片玻璃珠儿。抖得实在难受,我就哎哟哟——,哎哟哟——,喊会儿,解难受。 有一次,我喊掉一颗椰子,嗵一声掉水里了。 有一次,一只苍鹭飞着飞着,白了头。 有一天,我看着云的影子山一样向我倒来,雨像一群箭擦着我飞过去,就在前方不远,沸腾了,成水蒸汽了,刚起飞的一群野鸭在空中都脱了毛,都熟了,赤条条的掉了一湖。 有一天,我瞄好一片桄榔林子翻山越岭走过去,快走到了,里面出来一只银背大猩猩,背着一捆柴,老游击队员一样看着我。我往回走,走几步回头,见银背大猩猩横着下岭,横着越壑,横着穿沟,一路单手扛柴凝视我。 我在西樵山中,看到一群狒狒搭着窝棚过日子,存了一窖 芒果,黄灿灿的。我还说谁跟这儿存了一堆玉米呢。 我在崖上,看到沟里有一群野山羊在喝水,心想这回有奶喝了。骑着野藤往下滑,快到底了,一只红毛老狼蹲在下面望着我,我想问它几点了,又怕它答:你真想知道吗?只好一把一把拔回去。上了崖回头,见几只老狼赶着羊群向白云深处漫游而去。 一天我刚出家门,发现我们家成渔民了,周围一片玻璃汪洋,还不断有绿波浪涌来,大鱼都跟树上搁浅了,挤得鸟没地儿下脚。一帮河狸爬我们家房顶上东张西望,还伸小短手帮忙拉我们家鸡上去。我妈往窗外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 一天,我决意要去海里洗把脸。走到半山,还听浪那儿拍呢,穿过林间雾,海没了。眼前是阴霾的平原,有棋盘河,有井字林,有几何田,有炊烟。我拣起块扁石向大平原砍去个水飘,就见那扁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飘飘荡荡向一条大路落去。这时我心揪了起来,一个背弓箭袋和葫芦的大爷正骑着马在路上跑,扁石在他前方加速下降,看上去像双方赶着去碰头。扁石倏一下没了,大爷依然很潇洒,一只刚才还没有的黄鼠狼很痛苦地抱着脑袋垮在路上。 我走回半山,又听到涛声,看见海,巨块灰蓝一会儿倒下一会儿立起像在晾被单。海上还有船,赤裸的渔民在撒网,手中抛出一大把烂银针。一个黑黢黢的裸女扭着自己在波浪里一起一落行船。 有一天,我还看到飞碟。 12、天旋光散,我知道这是场大梦。每日拂晓天荔枝青我出门砍柴,就有字在我心里打:你觉得这地方跟你有关系么?你不觉得你跟这地方说不上话么?你不是这儿人。你只是因为一个你不知道的原因,偶然出现在这里,又因为一个你不知道的原因,把从前忘了,所以只能在这儿混着,苟且偷生。——将来,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来自一个比这儿所有大都大,所有远都远,所有美都美,所有好都好,所有亲人都不会失去,所有难过都不会发生,没有遗憾——不许遗憾!大家都很好,都还在!所有时光都不会过去,都是现在时!——那样一个地方。——是的,我确信如果我来自某一个地方,有来处的话,一定比这里大好。否则我就不会在完全失去具体印象的情况下仍然从心灵深处怀念它。印象失去了,或者完全无法用人类语言表达。无法表达的就是不存在。这是这个世界的逻辑。——但是,好感残存。美感残存。无法指认,但是就是知道,自己来自美好。美好不是理想,是从来就有,是确实的存在,在没有人的地方,在人类但凡据以自傲,拥以自重,就无法达到的地方,——存在。人类尽可以互相丑化。但是,人类没可能把你变丑。——不管你现在多么低贱,身上没有衣服,脚下没有鞋,不识字,是罪人和女奴的孩子,满面肮脏,遍体恶臭,没一个穿绸衣乘轿的人抬眼看过你,每日见到你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连山林里的野兽都躲着你走,你在这个世上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没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但是,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把你踩在脚下,全世界的人都鄙弃你,把你视作粪土,你还是你,你心里的美,心里的好,——依旧。 ——那里一定是大的,要保存美好必须大,丑说到底还是因为小,要踩着别人,试试看,在银河系这么大空间只放上一个人?——要久远,如果不限时间,问题都能解决,谁也跑不了,都要站自己的行为前被后果瞪着,一天不解决,一天站在那儿挨瞪,所有的错过都能弥补,所有的相遇都可以重来,所有的丧尽都可以挽回,所有背叛都能重回头,所有罪人都会爬出地狱上来,都闹累了,你恨这个世界一百万年了,痛苦一百万年了,还要痛苦下去么?不要什么人头老是一帮新人从头再砍,大,足以使所有壮烈沦为寂寞,远,你就是一百年不做一件好事,也有等到你为每一个人都做过10件好事那一天,再过10个这么多年,每个人都欠每个人太多情了。 我扛着柴刀麻绳往山林走,忍不住放声大哭,确信自己不是来自地狱,那感觉真好,又悲伤,所以哭——边走边掉眼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爱劳动呢。 那声音继续说:——到那时,你必离开这里,回到你原来的地方,生不能忆起,死之刹那就是全部想起的当刻,是约期,归期,收拾起一地狼籍,约好光,星河问路好回家的日子。好好瞧瞧这风景,不见会疯么?山水再美,你其实无动于衷。你见过什么才是最美。你心里知道跟这地方永远亲不了。是,这一带山水很旺,给点阳光就疯长,石头刮下一层都能吃,泥里也能爬出蛋白质,西南风都比其他地方油腥大,是吃鲜的领袖,喝汤的冠军,如果你为吃来,正是英雄用胃的地方——也不算冤。但是,你是为吃来么?如果你此来,就为瞧瞧一地风景,哪儿的树枝高,哪儿的树枝密,眼睛倍儿亮,爪子倍儿刁,牙倍儿快,满地跑的,满天飞的,满海游的,谁的肉嫩都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当老鹰呢? ——我可以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必须知道我不是谁——我不是老鹰。几次我走不动了,一手摁着肋下,弯腰坐石头上打嗝儿,哭得我肝儿疼。 然后我就忘了。 13、天荔枝白,我钻进密林,爬一天树,抡一天胳膊,洗一天桑拿,水份全走皮肤了,每天趴沟底喝光一条小河水,还是一滴尿没有,大脑一张白纸,一次写一个大字:热、累、麻、饿。 天荔枝红,我驮着一座小山高的树枝风车一样冲下山,冲过田野,每迈一步就离人烟近一步,大脑纯白,一个字都没有。枝尖叶芒刺入我的后背,刺入我的肩头,刺入我的颈,刺进我头。阳光如蜂蛰疼了我,无数小绒爪子在爬,在蠕行,在抠,在上下,上入发际,下至额前,至眉间,至睫毛——还揪尖呢!小身子吊半空,两排节肢紧忙——我都瞧见了!一头油汗甩地上,滴溜溜乱滚,每颗抱着小飞虫,跟活琥珀似的。 这时的我,就是一个文盲,沉默,像马一样强壮,只知砍山吃饭,吃饱饭。假使这时你好心拦住我,告诉我不是我,我只是披了张打柴人的皮,真正的我很古老。要给我一个惊喜。请恕乡野之民无礼。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你。 14、​ 我在西樵山,看了五千五百次日出,无端难过了五千五百 次,破晓醒来心坎处处哀伤,日暮山中归来浑然已忘,不知阳光有快车,长空有手势,白云在绘山,白云在绘路,白云在绘山川万物,顽石有忆,苍苔有想,游鱼无非前儿女,飞鸟尽是伤心人,春风吹开万年历,秋雨降下千秋寒,闪电暴露前朝事,雷鸣都是旧消息,远星参商古渡口,新酒从来不新鲜,地平线上生面孔,地球一轮新组装,浑天疯转终不转,沧海狂蒸到底干,从流窜到淌,到翠微,三十六亿五千万次日落走一趟,不是什么都没见过,而是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失去了——明白了,但是一扭脸,忘了。蓝天有指示,蓝天画得很清楚,但是一低头,只顾哭,哭得肝疼,哭谁,不曾记得。 我痛哭走过的山路,每滴洒下的泪都变成一孔新涌出来的泉眼,像一颗颗新掏出来的心,突突跳动。水稻扬花就养虾了,水稻葱茏就改绕山溪了,水稻黄了就发山洪了,我都得变道了。我打塘前过,太公太婆都拦:麻烦您多走两步。 新一年,祭过鬼神,云就回乡了,天天红太阳和瓦蓝,山上的木棉沉不住气提前开花了。驴马交配过,太阳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眼见——通红。没人跟家炒粉儿了,都拿外边铁锹上扒拉。住得高的人家索性把家里米都闷成饭,没辙,你搁着也是熟。村里好几家池塘夜里都开锅了,都成鱼汤了,鲜味熏得人夜里睡不着觉。山头天天着火,人都不干活了,约着上鼎湖山吃烧烤。老狗熊老山猪躺在地上冒烟,蟒蛇一捆一捆绕满枝头成晾熏肠了。黑豹、黑狐、黑鹿、黑狼、瞪羚,交叉错愕站在四周,至骨酥至里嫩保持着飞奔的姿势。猴子狒狒纷纷钻进山下人家冒充小孩。大白天就见一群群动物公然下水游泳,露着一眼一眼鼻子横渡江河。日落,湖里的鱼经常像喷泉一样喷出来,黄暖的水面陡然竖起一道白光抖擞势如出枪的簌簌鱼柱。鼹鼠、地獭都从土洞钻出来,站在石头上望鹰。鹰几次俯冲都被热气流颤笃笃、稳当当承住了,头朝下乍着翅膀定在空中,飞过的天鹅都笑。 冰河期幸存下来的雪熊就是在那年燎成哀伤的熊猫,开始向四川转移。龙虾无法抗拒进化本能,又一次企图向恐龙——至少是蜥蜴——突变,趁月圆涨潮在崖门、斗门、澳门一线各海滩抢滩,螃蟹全被踩塌了,海龟一见赶紧戴钢盔,一夜强行军,爬得最远的已经进了我们村,上了我床前窗,见到第一道晨曦,都扒窗上红了。日出之后,从江门到台山,铺了一条红瓦大路,海鸥飞翔。倒是环太平洋暖流追随龙虾最后一波登陆的几只海豹,悄悄潜入西江,一路潜游,入泗罗河,再入流江,在广西玉林进了六万大山,很多年之后有人看见它们在喜马拉雅之巅出现,已变成目光锐利的雪豹。 木棉花未谢就一朵朵焦在枝头,犹如铁画。山野林田一派北方金秋的黄。有老流放犯,看见这片黄就疯了。部队的北方兵这两天开小差的也偏多。老人都说:这黄邪性啊,开粤以来不曾有闻。鸭不进食了,围着砧板转,人一进来就双掌一握鸭嘴一歪躺地上。谁家来了黄鼠狼,村里的鸡都去围观,把黄鼠狼堵墙角,个个昂着脖子傲慢的样子,黄鼠狼都气疯了。猪已经默默撞墙自尽好几位了。人畜关系恶化,屠户房上日夜都有狗窥探。行人带弓,一路都有鹅追赶。部队演操出现非战斗减员,战马一出营就长嘶直奔崖畔。 官府公告百姓,凡亮的银器都得捂上。妇女头面首饰出门须摘了。严禁坐屋里照镜子。太阳太红,柴草太干,稍有反光,就是阳燧,必有一场烈焰。一江边人家,妇女切菜,忘了关窗户,一根芹菜还没切完,江上运香油的船着了。一游侠遇见另一游侠,二人原是冤家,一辈子互相躲,结果躲一块去了,前后脚被龅牙嫂接家去住店。住稳了都上茅房,一个刚进来,一个正蹲着。正蹲着的头一低,刚进来的没想到。刚进来大背剑,低头掳起腰间披挂,骑马蹲裆,正要全心向下,只听嘶啦一声,眼前一棵人头两条白腿,极其流体,极其符合空气动力学,横陈出厕,两只粉红脚丫在后舞得如同两只小风扇,出门后,立即引体向上不见了。再瞧原坑,两只草鞋还在,一条扯撕的黄丝裤一腿蘸屎里一腿萎靡色情地吊坑沿儿上,可见来不及提,可见用心之深。顿时屎意全无,抱剑在手,机警而出,走进阳光,人头回放,恍若肖像,当场惊呆,惶悚四顾,心头忙乱,如撞小猫,晴天白日,如陷迷阵,街门大口,竟如虎口——定在候着!正没个解处,只听一声壮吼:别个闪开!只见一驮柴下面长脚,马不停蹄进来,一阵风奔往后院凤梨夹道,刚进来顾不得多想,按剑拧腰小碎步紧跟而去。 凤梨夹道尽头正是厨房,我猛转身,倾金山倒玉柱背摔式卸柴,却惊见面前立一枯瘦汉子没来由抽出寒亮长剑,眼睛是疯的。剑影所至都是高速摄影,一格一格落下。我在地上只喊出你没事吧的“你……”,汉子身后油缸霍地站起一红娘子,红娘子伸展妖娆红胳膊将汉子一把搂过去。——剑锋已抵我鼻尖,一瞬间违反了所有力学定律,以不可思议的轻盈胡乱舞了回去。刚进来两脚熊熊踏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晶莹一跃,犹如苹果拔丝,手中剑已是一把匕首挑着一撅山楂糕。 又听凤梨丛外群众一片惊呼:满山木棉又开花了! 一滴人油啪!烫凤梨上,梨皮起泡,啪!啪!连环起泡,从此凤梨就跟手雷似的。 那一年,山上的木棉开了两次,木棉花开红似火。我看到一条好汉,一剑走天下,躺下看,生动活泼,站起看,已蜷缩为一团漆黑胎儿。他的冤家站在凤梨树下哭他。一个人由眉清目秀至一股烟,满山的木棉花还没谢呢。 15、一日迟暮,我爸一旧相识,从我家门前过,见我正当街扭角搬倒一只蛮牛,对我妈说:你应该让他认几个字。我妈坚决摇头:不认!就是不认!老伯蹒跚走出几步,一张瘪嘴嚼了半天,回头露出黑洞:认字还是好的…… 我妈笑着站起来赶着拍蒲扇:接着说,往下说,什么好,怎么好? 老伯背手去了。 我妈在后面说:滚蛋! 木棉花开两次那年,乡亲们在干裂的河床上拷打江庙里的龙王。我在岸上看。忽见乡亲们回头指指戳戳冲我来了,领头的是从前不让我从他家塘前过的太公,本来很矮一群人,走到近前,纷纷膝盖中箭,掀起一行行人浪下跪,复矬为蝇蝇蠕动一地麻点。我完全不明白这是要干吗,光在那儿笑,喊,跳,逗他们。那天风很大,岸上岸下互相说什么都被风刮走了,手势越丰富越像在演哑剧。我听自己也像从嗓子眼放鸽子,一出来就成天上一鸽哨了。 我妈扑过来给我一巴掌,拉上我就走。太公和乡亲们沿河床追着我下跪,磕头如捣蒜,口中念念有词,样子极其辛酸。我还时尔顾盼。我妈头也不回,扣住我的五指如同手铐,特别是正掐我脉搏的大拇哥,完全阻断了手掌的血液循环,回到家,锁上门,我手已经黑紫,肿得像只涂了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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