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女性尊严的爱情故事——《王桂庵》的深层意蕴

维护女性尊严的爱情——《王桂庵》的深层意蕴 维护女性尊严的爱情故事——《王桂庵》的 深层意蕴 ? 聊斋品腴? 文章编号:1002.3712(2004)02.0070.07 维护女性尊严的爱情故事 《王桂庵》的深层意蕴 袁世硕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在《聊斋志异》里众多的爱情故事中,《王桂庵》是另具一 格,另有其趣的. 《王桂庵》叙写的爱情故事,男女双方都是人世间的普通人, 中间也没有添加诸如人冥,离魂,化物(如《阿宝》中阿宝化为鹦 鹉)之类的幻想情节,来显示主人公的爱情之执着,赋予爱情以超 越生死之伟力,自然也就没有那些狐鬼花妖的爱情故事所具有的 超自然的幻想情节的奇情异趣. 不错,它里面也有一个含有预兆意蕴的梦,做梦者——主人 公王桂庵——醒后在现实中经由了他在梦中经历的事情,见到了 梦中见到的使他积思成梦的人——可爱的芸娘.这个梦非常优 美: 一 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 收稿日期:2003-06-10 作者简介:袁世硕(1929一),男,山东兖州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 师. 70 篱,意是亭园,迳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 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 双扉合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械架当门,胃画 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亦觉之,有奔出瞰客 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非望,日:”亦有相逢之期乎!” 后来,他在镇江”误人小村”,情况宛如梦境. 这固然有点奇.但是,梦并不奇异,原是人在睡眠中的潜意识 的心理活动,梦中出现做梦者所渴望的事情,也是合乎常理的,弗 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释梦》篇里称之为”欲望的满 足”.古人喜欢讲梦兆,至今在我们的生活中也还没有绝迹,显然 是一种主观附会,是将模糊不清的梦中景象与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之间某一点偶然的契合,说成是必然的联系.但是,也正由于它可 以对现实中一些意外发生的事件,加予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使 枯燥的,冰冷的现实具有了某种意蕴和令人喜闻乐道的意趣.所 以,享有虚拟世界的权利的文学家,也就喜欢在他虚拟的故事,甚 至写实的故事中加进梦的情节,以增强某种意蕴,意趣,即使是写 实主义的小说,戏曲中,也多有此类梦兆的情节.《聊斋志异》的 作者自然更不会放弃这种权利.在这一篇里写出这样美丽的梦, 既不作为神仙的启示,也不作为狐鬼善意地使弄招数,他显然是 为了突出男主人公之痴情,梦寐思服,使这篇不含怪异成分的爱 情故事带有点诗情画意. 《王桂庵》是一篇诗化的人生爱情故事. 或许是由于这一篇的女主人公芸娘没有狐鬼花妖精灵们的 超自然的禀赋,不能不受着人世间的礼俗的约束,不可以独来独 往,主动地爱其所爱,好则合之,恶则离之,勿须考虑后果,她和王 桂庵的爱情便经历了一段并不异常但却颇为曲折的历程. 7l 王桂庵是大名县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刚刚丧妻不久.一 次南游途中,泊舟江岸,看到靠近的船上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 在绣着鞋子,遂萌发了爱悦之情.他先是故意高声吟诵唐代诗人 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引起了她的注意,”略举首一 斜瞬之”;继而撂过去一锭金子,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拾起丢向 了岸边;后来,他又将一只金镯抛到了她脚下,她没有理睬,却也 没有拾起来丢掉.不久,那船主回到了船上,王桂庵正担心他发现 了那只金镯,惹出事来,却见那女子从容地用双脚遮盖住了.可 是,那船主立即解缆驾船走了.他顿然神情若失,”痴坐凝思”,后 悔没有立即过船求婚,及至再乘船追去,那只船已经”杳不知其所 往”.两人的初会就这样短暂而恍惚. 王桂庵是个痴情人.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先是”沿江细 访,并无音耗”,后来更”买舟江际”,住了下来,”日日细数行舟, 往来者帆楫皆熟,”也没有发现那只船.盘缠用光了,失望归家,他 还是”行思坐想”,忘不掉那位美丽的船家女.就这样,他做了那 个美好的梦.在寻求的焦渴中,不期而相逢,即使是梦,也是精神 的慰藉,值得珍惜,不断寻味.所以,他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恐 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南游,到了镇江.这里有位世 交——曾做过太仆寺卿的徐某,邀他去宴饮.他在前往徐家的途 中,误入一小村,觉得和他梦中的景象完全一样,一家门内也有一 株马缨花,走到南面的那间小屋,见到那位船家女果在其中.似梦 而实非梦,受了两年多的寻访,相思之苦的王桂庵,终于找到了他 执着追求的人,还有那爱情中不可或缺的一颗心. 王日:”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 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日:”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 焉用妾?”王日:”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日:”果如所 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违命)而绝数家. 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 72 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 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日:”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篱.” 读者从这里知道了女主人公的姓名,看出了她的性情是多情 而端庄,聪慧而稳重.她原来是在犹疑的心情中默默地领受了王 桂庵传情的金镯,料定真正钟情的人必有消息,长期地等待着,数 次违背父母之命,拒绝了其他人家的求婚,但也只是将心事深藏 在心底.王桂庵的到来,她先”审其家事”,了解到他家中并无妻 室,然后才自剖心迹,许之以情,还是要他去托媒纳聘,及至见他 “仓卒欲出”,人极老实,这才无顾及地高声告知自己的姓氏,名 字,喜悦,期待之情不能自抑了.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当王桂庵在徐家草草宴毕归来, 迫不及待地带着重金来孟家求婚时,却遭到了拒绝,孟翁说:小女 已许婚于人家了.这真是”来时一团高兴,不啻冷水浇面.”(但明 伦评语)好在转机出现得较快,在他万分苦恼,大为疑惑,无可奈 何之际,王桂庵第二天去求徐太仆,徐太仆差儿子去孟家探问,事 情并非如此. 孟日:”仆虽空匮,非卖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 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 他进人内室,征得了女儿的同意,便慨然允婚了.这样王桂庵 便”假馆太仆之家,迎亲成礼”,有情人终成眷属. 故事至此,对男女主人公来说,都是愿已遂矣,似乎可以结束 了,但却并没有结束.当王桂庵带着新婚妻子”辞岳北归”,又到 了两人初逢的地方时,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在那个地方”夜宿舟 中”,他们回忆起往事: (王)问芸娘日:”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 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 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赀动人. 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 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 73 芸娘这几句话,吐露了她当时闻吟声而抬头斜瞬,见金锭而 拾起丢掉,见父亲归来机智地用双脚遮盖住金镯的矛盾心理.这 是甜蜜的回忆,”妾怜才心切否?”一句诘问,更流露着由今日的 幸福而滋生出来的对自己的识人和掩盖金镯的心计十分得意的 情绪.然而,她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大闷棍: 王笑日:”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日:”何事?”王 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日:”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 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 读者明白,这里王桂庵是开玩笑,然而,尚未进过婆家门的芸 娘,看着王桂庵故意做出的吞吞吐吐的样子,他说的”家门日近, 此亦不能终秘”的话又合乎情理,便不由得信以为真.她多年的审 慎,期待,多次的违命拒婚,结果还是落人了骗局,刚刚还洋溢于 心中的幸福感和自信力,一下子被击撞得粉碎: 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蹰履追之,则已投江中 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潆,惟有满江星点而已. 芸娘的投江是由戏言造成的,由于她不知是戏言,所以一如 非戏言所造成的,表现着她极度的悔恨,个中有失望,更有抗议, 显示出她为维护女性的爱情的尊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 贵人格. 一 时的戏言,竞造成了他多年执着追求,今方如愿获得的爱 妻的沉江,王桂庵自然是悔恨不已,悲痛之极,长时间郁郁不乐. 大概是作者不忍心让这个戏言成祸的事情成为真正的悲剧,使他 笔下的这个有时举止有点轻浮,但却极”痴于情”的王桂庵抱恨 终生,后来,应该是近两年的时间,又让他在一次与此事并非完全 无关的旅途中,遇到了他原以为已葬身江中的芸娘. 原来,芸娘投江后被江流冲走,不久被一位善良的人救了起 来,收为养女,十个月之后生下了个儿子,现在已经一周岁了.由 于这个孩子的”襁褓认父”,便促成了芸娘与过此避雨的王桂庵 的重逢.真相大白,王桂庵并非爱情的骗子,芸娘也就”反怒为悲, 74 相向涕零”而已,结局自然是言归于好. 上面是完全依照《王桂庵》的故事情节的顺序叙述的,可以 看出它并不错综复杂,基本上是以王桂庵为轴心,紧紧地沿着他 与芸娘从最初投镯,执着寻访,积思成梦,不期而重会成亲,戏言 肇祸,巧遇重圆这样一条线,逐次缓缓推进的. 读者都会感到这篇故事非常有趣.除了前面说过的,它带有 诗的含蓄蕴藉的韵致,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就是它情 节曲折.从二人初逢,到重逢成亲,再到戏言造成轩然大波,直到 最后团圆,每一步骤都是路欲尽而陡转,而且每一步骤之中又有 小的波澜起伏.譬如江岸初逢,王桂庵高声吟诗,”女似解其为己 者,略举首一斜瞬之”,可以说是两情初通;他继而投去金锭,”女 拾弃之”,似乎断然拒绝,没有希望了;他再次投去金镯,”女操业 不顾”,当其父归来正惟恐其发现之际,却见”女从容以双钩覆蔽 之”,又是”道是无情却有情”,燃起了爱情之火,真是一波三折. 再如重逢成亲,也是经历了芸娘定情,孟翁不为利动而拒婚,徐太 仆媒合三个层次,两度转折.清代的评点家但明伦特别称赏此篇, 说它”天矫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并写了一段最长的文 字,具体评析其情节起伏,文笔伸缩之妙.因为它情节曲折,富 有戏剧性,所以近世曾先后被改编为川剧《金镯记》,评剧《王少 庵赶船》(成兆才改编),河北梆子《孟芸娘》,一度活跃在戏曲舞 台上. 读完这篇情节曲折的爱情故事,读惯了那类有家长干涉,或 有代表某种社会势力的小人拨乱其间,男女主人公奋力抗争,生 死以之的作品的读者,或许会觉得它固然生动有趣,却没有实际 内容.这场爱情的纠葛,可以说是好事多磨,既非男女主人公之间 有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最严重的风波——芸娘听信戏言投江,也 75 是虚假的矛盾;又非出自外来的干涉,阻挠,中间没有一个坏人. 孟翁虽说是管束女儿甚严,其实倒是非常通情达理,没有强制女 儿的婚事,在许婚之前还是征得了女儿的同意.最严重的风波既 然是出自戏言,最后自然也就轻轻松松地消释了.这样一个爱情 故事,似乎没有鲜明的主题,缺乏讴歌爱情的意义,其实不然.如 果我们不拘一格地看待文字作品,那么这篇由巧合,误会构成的 情节骨骼上附着的真实的生活血肉,便显示出它独特的意蕴了. 故事的男主人公王桂庵很痴情,执着地寻求所爱者,行为上 有些轻率,与《聊斋志异》其他篇的男主人公,如《婴宁》中的王 子服,《阿绣》中的刘子固,《阿宝》中的孙子楚等,没有什么不 同.而女主人公芸娘,虽也钟情,但却庄重,谨慎,冷静地对待向她 表示爱情的王桂庵:江岸初逢,听到王桂庵吟诗,”知为风雅士”; 见他投来金锭,又疑其为轻薄少年;江村再逢,她”以扉自幛”, “隔窗审其家世”,许之以情,却还是坚持要他”倩冰委禽”.这不 能认为她是遵守封建的道德,先定情约而后托媒行聘,已经 是超越了封建的礼教,闺训.清代的另一位评点家何守奇,就曾头 脑冬烘地指摘此篇:”乃先订后聘,无乃作法于凉?”“凉”,就是 凉德的省文,意思是德行不太好.芸娘曾数次违命拒婚,也说明她 并不很顺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还表现着她对以金钱 换取爱情的鄙视.以金钱为两性结合的媒介,那就不是爱情的结 合,而是如孟翁所说的”卖婚”了.所以说,芸娘的庄重,疑虑,谨 慎,是处于男女不平等的社会条件下而意识到了这种不平等的女 性的防范心理的表现.她要防护个人的爱情不致于被占有多方面 优势的男性所骗,遭戏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更深切地理解芸娘在听到了她不知是 戏言的戏言后忿而投江的行为.听王桂庵说家中已有妻子,这意 味着她竭力维护的没有维护住,竭力避免的没有避免掉,多年的 期待,多次的违命拒婚,结果还是落入了爱情的骗局,一场美梦被 (下转第134页) 76 斯基9.他的孙女写了一些献给蒲松龄和阿列克谢耶夫的诗.我想.她对聊斋的 兴趣不是凭空而来的.怎么说也与她的爷爷有关,应该说她爷爷也是聊斋的朋 友之一. (未完待续) 注释: 9语出?聊斋志异?杨大洪). 语出?聊斋志异?巩仙). 出?聊斋志异?仙人岛). @米?阿?布尔加科夫(1891—1940).俄罗斯作家.文中的相关引文出自其长篇小说 „大师和玛格丽特).钱诚译.外国文学出版社,北京.1999年. 9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人物. @Ib(暇ylIJI删瑚m)(1892—1963).讽刺诗人. 9两句引文均出自?聊斋志异?灵官). @美国金融家. .F.Champollion(1790-1832).法国埃及学家.埃及学创始人. @M.M.Ty6aacKm?~(1893—1943),语言学家.主要研究孟加拉文学和藏学. (编辑李汉举) (上接第76页) 击得粉碎,这对于芸娘——位已经意识到女性的劣势而力图维 护住女性的尊严和人格价值的女性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她能够忍受被骗,当作骗子的玩物,屈辱地生活下去吗?如果是那 样,还有什么女性的人格尊严?她只好以死来抗争了.芸娘的投江 虽然是由戏言造成的,但这原因并没有改变芸娘彼时彼地誓与 “爱情的骗子”决裂行为的意义,仍然是表现着一位把爱情看得 很圣洁,懂得女性尊严的女性的性格,精神之可贵只是在作品的 阅读效果上冲淡了它的严肃性,以致蒙混了一些评论者的眼睛, 而停止了深思. l34 (责任编辑谭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