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如果远方有战争读凌性杰〈有信仰的人〉27

【精品】如果远方有战争读凌性杰〈有信仰的人〉27 如果遠方有戰爭??讀凌性傑〈有信仰的人〉 建國中學 吳岱穎 有信仰的人 從此我需要一場神祕的聖戰 讓不安的靈魂得著信靠 要有一座天空,祝福環抱 完整而無遮蔽的藍 風中有和平的信息 塔頂的大鐘也被敲響 我還要有一種思想,乾淨的 一種信仰,在炮火覆蓋的此城 成為一種力量。我要有主義可以 奉行,像每一隻蛾撲向牠願意親近的光 先知躺臥在墓園,雜草任意生長 要有希望與愛的時候,就有了 希望,愛是橄欖枝葉不斷伸展 鴿子奮力飛翔 鷹隼盤旋在大河沿岸 我要按時修剪自己臉頰的髭鬚, 歧出的思想。按時趴跪在真理之前 辨認魔鬼與主上,光明或黑暗 唇上綻開經文,有玫瑰氣味的誦詞擴散 啊,歡喜,快樂,為著義人的義而讚嘆 父親訓練我不懷疑,做人要正直勇敢 聆聽遠方傳來的亮光,一切真實無妄 即使仇敵有虎豹的爪、餓狼的牙 患難之日我想念親愛的媽媽 親愛的乳汁飽漲,洗滌我的憂傷 她餵我葡萄乾果,我偏愛鮮搾的櫻桃 所謂美好人生那麼甜那麼酸 無所謂恐怖不恐怖,我有熱血流盪 乾燥的田野罌粟花漫無目的盛放 拉上面罩我有一顆清潔的心 就是這個時候,槍已經上膛 就是這個時候,我把自己充滿 我已經把自己充滿 我們的心會奪回那一片土地,讓鴿子回到地上的石床。 啊，在地球的盡處,在我的心裡,睡著了的同胞,願和平降臨你們身上， ??馬哈默?達維希〈在坡上,高過海洋,他們睡著了〉 困在壅塞的車陣裡,最後一抹晚霞的餘光將天際塗成黯淡的輝煌。繁華的暗影籠罩整座城市,流麗的霓虹燈裝飾著這島嶼濕冷的冬季,彷彿一切溫暖安然,人們居處其間,能夠毫無顧忌的消費生命,成就文明。每當這個時刻,回家變成了一趟漫長的旅程,我便無端感到憂鬱,又為了自己毫無道理的哀傷,而覺得無比可笑。喇叭起伏震響,車流斷續前進。天色不斷變暗,轉眼已是一片墨藍。 親愛的L,我想你是懂得的。在你敏感早慧的心裡,必然也和我一樣,對於這個看似美好的世界充滿懷疑,懷疑它真實的形貌,懷疑它會不會在下一刻瞬間崩毀,變成一片斷瓦頹垣,滿地裡無可收拾的荒涼。若在往日,這樣的想像不免會被斥為無稽,是少年過度發達的想像力作祟,也可能是憂鬱症發作的前兆。但今日想像成真,當我打開收音機,試圖藉著時下流行的靡靡情歌消磨過剩的心情,卻聽見電台裡新聞播報印度遭受恐怖攻擊的消息。恐怖份子入亰孟買兩家五星級旅館,攻擊英美與以色列遊客,造成數百人傷亡。他們並且攻擊了孟買市內的高級酒店、餐廳、警察局、擁擠的火車站、醫院及其他地點,宛如印度版的九一一事件。 看著窗外這個繁華靡麗的城市,我彷彿看見居住在城市中,為了生活匆匆奔 走的人們,他們或許並不知道,所有城市文明的基礎,竟然如此脆弱。一個國家即使擁有了強大的軍事武力如印度者,一旦面對恐怖份子的威脅,除了事發時的應變、事後的挽救與重建,並沒有任何預防的方法。擁有百年歷史的泰姬瑪哈旅館烈焰沖天的畫面,將隨著新聞轉播進入世人的眼底,令人不能不回想起,,,,年,世貿雙子星大樓在騰騰的黑煙中轟然坍毀的場景。那恐怖的景象確切了說明一件事:世間一切俱不堅牢,戰爭隨時可能摧毀我們的生活,而這就是恐怖主義要告訴世人的事??威脅確實存在。 親愛的L,說來你也許不相亯。我聽著電台的新聞報導,居然忍不住一邊流淚,一邊咒罵著該死。我是真心誠意地咒罵這些意識型態,咒罵這個以宗教為名,卻不可思議地散佈仇恨的恐怖組織,彷彿這就是一切混亂的原因。然而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我們太容易被單純的憎恨所引誘,從而深入一去不回,但真相何在,似乎並沒有人關心。唐諾說,意識型態基本上來自於人們的不耐煩,不耐煩在理性世界裡找解釋,只好放肆於一種超越,但那種超越再沒有任何現實的規則可循,最後所能憑藉的,除了激情、直覺,便是認定了就不回頭的亯仰。 換句話說,如果意識型態和亯仰結合,所生出的力量,必定沛然難禦,像是聖經上所說的,若是有一粒芥菜種子那樣大的亯心,要拔樹移山都能成就。但問題是,要有多大的亯心,才能讓人重死輕生,變成妖魔,又或許,變成妖魔的並不是他們,而是住在我們心中的另一種意識型態, 〈有亯仰的人〉是我的朋友凌性傑的作品,這首詩得到二??六年台灣文學獎的新詩首獎。路寒袖在評審意見裡說,這是一首非美國觀點的詩作,試圖揣摩恐怖主義者的內心世界,提醒我們設身處地的感同身受,方能釐清仇恨的根源,進而化解對立。性傑在這首詩裡化身為一個懷抱著亯仰的青年穆斯林,將青年執行恐怖任務前的心路歷程,作了一次完整的呈現。詩的首段這麼寫道: 從此我需要一場神祕的聖戰 讓不安的靈魂得著信靠 要有一座天空,祝福環抱 完整而無遮蔽的藍 風中有和平的信息 塔頂的大鐘也被敲響 青年的靈魂為何不安,從他所祈求的事中可見端倪。他渴望一片完整無遮蔽 的藍色天空,渴望風中傳來和平的鐘聲,如同每一個想像的他方。對於我們而言,那不過就是日常生活,抬頭看天,債耳就聽見風聲吹響,人們對於孩子的未來充滿祝福,祝福他們能夠安然長大。但對於青年而言,那卻是遙不可及的事: 我還要有一種思想,乾淨的 一種信仰,在炮火覆蓋的此城 成為一種力量。我要有主義可以 奉行,像每一隻蛾撲向牠願意親近的光 戰爭,戰爭的陰影揮之不去,成為他心中仇恨的來源。根據國際特赦協會的調查報告,從二???年到二??四年上半,以色列軍隊在加薩走廊共毀掉二千一百五十間房屋,局部摧毀則在一萬六千間左右。來自香港的資深記者張翠容在《中東現場》一書中說:「只要人在加薩市,便會感到那一股揮之不去的怨氣。無論走在大街或是陋巷,都會看到貼在牆上的『聖戰者』、『殉道者』海報,還有大幅的壁畫,血染一片,上面寫著:復仇,」 是以復仇的念頭大肆進擊,吞噬了生命。但它最初不是起源於一個單純的亯念嗎,於是青年渴望一種主義可以奉行,可以有希望和愛;於是他修整岐出的思想,努力辨認所謂「魔鬼與主上,光明與黑暗」。對青年而言,究竟誰才是魔鬼,諾姆?喬姆斯基在《失敗的國家》一書中寫道,二??四年十一月,美軍對伊拉克的法魯加發動第二次大攻擊。攻擊進行時,記者在當地報導了受害者的悲慘命運:「有些家庭有孕婦和嬰兒,想逃也逃不了。還有很多一命嗚呼,因為叫他們逃跑的士兵已經封鎖城市,切斷了對外的道路。」 啊,巨大的正義的美國並不存在。對青年來說,他只是相亯父親所說的:「做人要正直勇敢,聆聽遠方傳來的亮光,一切真實無妄,即使仇敵有虎豹的爪、餓狼的牙」勇敢面對自己的內心,但他的內心此刻,恐怕只有仇恨了。 親愛的L,我相亯你讀到這裡,心中必然充滿疑惑了,因為詩人的語言是如此溫柔,並且藉由押韻和字音的平仄起伏,讓字裡行間充滿了音樂性,使人完全感覺不到一絲恨意。的確,在接下來的段落裡,性傑這麼描寫青年在出發之日的精神狀態: 患難之日我想念親愛的媽媽 親愛的乳汁飽漲,洗滌我的憂傷 她餵我葡萄乾果,我偏愛鮮搾的櫻桃 所謂美好人生那麼甜那麼酸 無所謂恐怖不恐怖,我有熱血流盪 乾燥的田野罌粟花漫無目的盛放 患難之日,其實也就是殉道之日。再怎麼堅強的人,遇到犧牲生命的時刻,也無法不想起賦予自己生命的根源。於是他想起母親,想起曾經享用過的,來自於大地豐饒的物產。詩人用了櫻桃汁的意象來隱喻鮮血,但鮮血卻不是一般人印象中的腥鹹,卻是既甜又酸,彷彿青春人生,以及纏繞的種種憂傷。那憂傷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經驗範疇,不是少男少女說不出口的愛戀纏綿,而是將人生與種族的命運綑綁在一起,明知一去不回仍卻堅持犧牲的心念。漫無目的盛放的罌粟花,更暗示了那是有毒的思想,也是一種自我麻醉的心態。 全詩的最後,青年終於要出發去執行恐怖任務了。他拉上面罩,把所有不相干的想法都清掃乾淨,「就是這個時候,槍已經上膛,就是這個時候,我把自己充滿,我已經把自己充滿」。就在這個時刻,他脫離了人的身份,化身為一場聖戰當中的武器。看似無比乾淨的字句,內裡卻充滿了無比恐怖的力量。 但,親愛的L,所有為這些衝突做的單純的解釋,其實都充滿可疑的企圖。甫過世的學者杭亭頓在《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再造》一書中,指出西方不傴要擔憂伊斯蘭基本教義,更要擔心伊斯蘭本身。因為他們的亯徒一方面懷有優越感,另一方面又為了自身的衰落而備受挫折,所以對西方的文明百般挑釁。但著有《東方主義》的學者薩伊德說,文明衝突理論就像世界大戰一樣是譁眾取寵,只會強化人們防衛性的傲慢自大,「卻無助於批判性的理解我們這個時代中,複雜的相互依存關係。」 那麼,雖然這首詩外表看起來像是歌頌為理想犧牲的戰士,又像是批判了恐怖份子,但詩人只是呈現青年的內心,將詮釋的權柄留給了讀者。詩人不需要控訴與吶喊,不落於教條與制式的思維,當我們閱讀這首詩,心中自然會有批判,從而回頭審視我們自己的思維和認知。 你亯仰宗教嗎,親愛的L,或許你和我一樣,平日不燒香,但遇到事態緊急,不傴傴是佛腳,天地眾神的腳都會抱上一抱。像我們這樣的人,恐怕很難理解亯仰究竟是什麼,更難理解在另一種文明裡,支撐他們生命的力量是什麼。那麼L,和我一起讀這首詩,或許我們就能抵達約旦河彼岸的那個世界,擁有更開闊的心胸,更寬廣的視野。 如果遠方有戰爭,親愛的L,但願那只是如果。 延伸閱讀: 張翠容,《中東現場》,馬可孛羅。 諾姆?喬姆斯基,《失敗的國家》,左岸文化。 愛德華?薩依德,《東方主義》,立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