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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永垂不朽的旧时光。

2017-12-12 50页 doc 363KB 3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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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永垂不朽的旧时光。送给永垂不朽的旧时光。 ——题记 Chapter 1 似是故人来 [一] 广播中传来台风警报的时候,放学铃已经打过了。薄暮的日光经云层稀释,泛着如溪水般宁静通透的浅金色。远方天幕如同颜料桶翻倒后的画布,有大片大片或深或浅边缘模糊的暖调色块。 教室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秦锦秋捶捶酸疼的腰,满头大汗,却没有搁下扫把,只絮絮地念叨着: “简直是胡来。瞧这天气,哪像要来台风的样子啊。” 静坐在后窗旁的少年闻言低低地笑起来,合上手中书本,“要帮忙吗,” 明天就到周末了,早有安排的同学们不待下课便急急收拾好书包以便...
送给永垂不朽的旧时光。
送给永垂不朽的旧时光。 ——题记 Chapter 1 似是故人来 [一] 广播中传来台风警报的时候,放学铃已经打过了。薄暮的日光经云层稀释,泛着如溪水般宁静通透的浅金色。远方天幕如同颜料桶翻倒后的画布,有大片大片或深或浅边缘模糊的暖调色块。 教室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 秦锦秋捶捶酸疼的腰,满头大汗,却没有搁下扫把,只絮絮地念叨着: “简直是胡来。瞧这天气,哪像要来台风的样子啊。” 静坐在后窗旁的少年闻言低低地笑起来,合上手中书本,“要帮忙吗,” 明天就到周末了,早有安排的同学们不待下课便急急收拾好书包以便及时赴约,排在当天的值日自然是弃之脑后。而每每遵从值日表留下认真打扫的秦锦秋,与其说是责任心强, 倔强死心眼到简直过分的地步。 倒不如说是 “禁止,禁止~这可是我的工作。”秦锦秋半开玩笑地比着暂停手势,“再等等,扫完这一组就可以了。” 深明她个性,林嘉言也不坚持,重新翻开书看。 “咦,这一本你看很久了呀,还没看完,” 迎着那两道好奇的目光,林嘉言伸出五根指头。 “第五遍,”秦锦秋瞪大眼睛。结果对方却摇头,她更错愕了,“五十遍,~什么书持久力这么强啊。”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五百生灭。” 眨巴眨巴眼,她摇头,“听不懂。” 林嘉言失笑,看着她将最后一撮纸屑扫进簸箕,收拾好劳动器具,转回身来招手,“回家吧~” 此时离放学时间已过了有半个小时,校园里空空荡荡。松风中学标志性的四棵高大的松树被夕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这是个一如既往安宁的傍晚。 [二] “为了奖励我这次模拟考试的成绩,阿婆说我明天可以喝到她藏很久的私房茶哦~” “唔。” “她平时都不肯我碰那茶罐的说,我明天一定要喝个够本。” “唔。” “听说那茶的味道很特别,超期待呀~” “唔。” “反正开罐都开一次了,你要不要一起来,阿婆还在念叨好久没见你了呢。” “„„好。” 一路上都是女生在叽叽喳喳,少年静静地走在她身边,偶尔随着她的话题点头或者摇头,氛围却不显冷清尴尬。干净的古旧街道往远方一直延伸过去,冰凉的青砖被渐渐隐匿的暮光熨上了几许暖意。像这样在放学后并肩慢慢地走回家去,已经走了很多年。 已经成为习惯。 十五岁的秦锦秋与十五岁的林嘉言,同龄,家住同一条小巷,以上两个条件昭示了他们坚实阶级感情的必然性。从一岁的林嘉言弯腰扶起一岁的秦锦秋自己却也没站稳两人跌作一团开始,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 足够让一个人多么了解另一个人呢。 突然间陷入沉默。 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林嘉言侧过头去,难得地主动开话题:“怎么了,” 毫无预警的询问让秦锦秋身子一震,“没、没什么„„” 显然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林嘉言定定地望着她。 “我说你啊„„”来了,青梅竹马的最大弊端~在这家伙面前想含糊过去简直就是妄想,秦锦秋深吸一口气,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明天。” “明天,” “明天,一定会说的。”又像是坚定自己的决心般重复了一次,“一定。” 瞧着她正经严肃的神情,直觉那该是很重要的事情,于是林嘉言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停下脚步,秦锦秋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那明天见喽。”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林嘉言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里屋亮起灯光才继续往前走。 家在青柏巷的最西端,再要百十步才能到达。 其实也是可以从西边进巷的,那样就该是林嘉言先到家,然后秦锦秋再走一段路。可不知为什么,从四岁那年两人一同去幼儿园,回家就已确定了路线,多年来都不曾改变过。 也许是那时候就下意识地担心:“晚上巷子里很黑”“她会怕”“遇上坏人怎么办”,诸如此类的烦扰不胜枚举,最后还是亲自将她送进家门才能放下心来。 这种维护的心情,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能明白。 日光散尽,天空开始透出藏蓝色来。寥寥几颗星子寂寂地闪着光辉。狭窄的小巷使夜空成为条带状,隐隐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逐渐让他透不过气来。 拐过一个小小的弯,就能看到家门了。 熟悉的红漆门,门前蹲了一个人。 他一怔,迟疑地开口唤道:“„„述谣,” 对方也在同时察觉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冷冷清清的月辉倾泻在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上。也不管自己还形象全无地蹲在别人家大门口,那人举起手来兴高采烈地高高挥着:“嗨~” [三] 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这样一张脸。 林嘉言看着林述谣扬起面庞朝自己露出稚气的灿烂笑容,惊喜之余又不禁有些无奈起来,“你又是偷跑来的,” 浑然不觉话语中的责备之意,林述谣自豪地点头,“嗯~” “快要中考了,你也差不多该用功一点儿了吧。” “我有啊~”林述谣拍拍怀里鼓鼓的书包,“这次带足了课本过来呢~” 所以能想见你企图在这里待多久„„林嘉言叹了口气。 林家的双胞胎林嘉言和林述谣,真正是长得毫无差别,站在一起却又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在兄弟俩出生后就将其中的哥哥交给住在老家松风镇的奶奶抚养,而体弱多病的弟弟则留在身边。自小离开父母,林嘉言早早地变得独立起来,十五岁的他已经相当成熟稳重。而相比起来弟弟林述谣则还像个小孩子,漂亮可爱且心无城府的笑脸很难不讨人喜欢。 林家爸妈显然也更偏爱弟弟一些,因此在相对闲暇一些的现在也不曾提起要将哥哥接回,只在过年时回松风镇看望一次。在这样的差别待遇下兄弟俩却不曾心生嫌隙,反倒愈发 亲近起来。 ——简直应该说是依赖了。 哪怕父母再三严令禁止,林述谣还是有办法偷遛上往松风镇的车。想到这儿,林嘉言不禁觉得头疼。 “进屋吧。地上冷,小心着凉。” 弟弟顺从地站起身,却见哥哥摸着口袋蹙起眉头。 “没有钥匙吗,” “奶奶在邻居家打牌,我去跟她拿。”林嘉言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脑袋,嘱咐着,“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 “坐车很累了吧,你休息一下,我一个人跑就行了。” 林述谣被说服了,扯扯他袖子提出要求:“那你要快点儿哦。” 一路小跑到邻巷,不出他所料,奶奶正抓着牌奋战不懈。讨到了钥匙,林嘉言加快脚步返回。 变得闷热起来。空气中有股浊重之气徘徊不去。不知是否他的错觉,头顶的几颗星子也黯淡了些。 不如明天把述谣介绍给阿秋认识吧„„阿秋好像还不知道他有个双胞胎弟弟。想想似乎很有趣。 上次述谣说他喜欢这里的松子茶,家里好像还有一些。 也许该趁这个机会劝他好好复习,离中考不久了啊„„真让人挂心。 但一下子就说这个述谣会不高兴吧,过几天再提大概要好一点。 “述谣,我回——” 漆红大门前空无一人。那只大书包孤零零地躺在门边。 林嘉言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述„„谣,” 几乎在同时,屋内的电话铃尖锐地响起。铃声划破夜空,疾驰而过的闪电映亮他苍白的脸孔。 大雨倾盆而下。 [四] 下了一整夜的雨,天地被彻底洗刷。打早又放了晴,寥廓天空一碧万顷。空气中仿佛都噙着饱饱的水汽,扑面而来的凉意令人心头顿感舒畅。 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天空。 “我走喽~”一脚踢开门,秦锦秋扬手朝屋里埋头缝补的老人招呼了一声,而后心情愉快地跳出门槛。 大门的角落里卧着一团肉。 被吸引了目光,她止住欲奔出的脚步,蹲下身好奇地打量着。却不料那团肉呜咽一声,动了动。 惊得倒退一步,后知后觉地觉得那团肉有些眼熟。 “„„甜甜,”试探性地唤道。 猫儿兀地抬起头,爱困地揉了揉眼,状似无限委屈地喵了声,飞扑进她怀里。一个措手不及,秦锦秋险些被推翻在地。 那正是林嘉言家的爱猫林甜甜——当然这极端没品的名字不是林嘉言取的,而是她的杰作。 “你怎么睡在这儿,言言欺负你了,”不亦乐乎地摸着林甜甜的颈后毛,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喵„„”依旧有气无力。 “„„好吧,我带你去找爸爸。” 吃力地抱起体重成指数增长的林甜甜,秦锦秋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前一晚的雨水打在灰砖墙上,咽进砖石蔓延开来,成为一幅奇妙抽象的水墨画。两侧人家院子里栽种的说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探出墙头,偶尔抖落几滴雨水,落进衣领中,冻得她不自禁打哆嗦。 她还记得,捡回林甜甜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后初晴,天空的颜色仿佛被稀释过一般,色泽是浅到几乎泛白的蓝。刚出生不久、似乎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儿蜷缩在门边,柔软蓬松的毛脏兮兮地打结。那个时候,八岁的小少年弯腰轻轻抱起它,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容。 阿秋,你说叫它什么名字好呢, 当时自己讶异地大声咋呼着“咦咦咦你要养它哦”,林嘉言却只是笑着揉揉猫儿的小脑袋,没有开口。他没有开口,却让她在内心为自己的冷血没爱心而泛起一丝愧疚来。 就„„就叫林甜甜吧。 随口胡诌了一个烂俗的名字,不料对方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说起来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啊„„”拎了拎快要滑上肚皮的林甜甜,秦锦秋沉痛地追悔。 但她能感觉到,林嘉言与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其他孩子,都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他不属于这里。他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隐隐地,有这样一种感觉。 但是,那样一名少年,沉静温和,微笑着的时候如墨的黑瞳中如溪流泛起涟漪般微露笑意——却又是如此地契合这座小镇。 如此矛盾着。 六点半„„好像来得有点早了。 昨天下午约好了今早上要一起喝茶的,他应该起床了吧, 停在林家的漆红大门边,犹豫转悠半晌,秦锦秋抬手敲门。 大门没有锁,随着她的轻轻一叩,吱呀旋转开。打小跑这家也跑得熟门熟路了,秦锦秋再自然不过地踏进院子,四下张望着搜寻人影,“言言,林嘉言,在不在——” 在她跨进里屋的瞬间,话头猛地打了个停顿。 屋内摆设完好,但堂上她在他十岁生日那年送的盆栽不见踪影。 心头突地一跳,秦锦秋丢下林甜甜,急急闯进林嘉言的卧房。 空无一人。家具还在,但他惯用的物品、喜爱的摆设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 写字台上有一张纸条,她眼睛一亮,期待地拿起。可那张纸条上只写了“阿秋”两个字,似乎原本打算留言,但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重重地划去了这两个字。 心头不好的预感愈发成形。她攥紧纸条,奔出林家院落,慌乱地拍着对面人家的大门。 “来了来了~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不悦的抱怨声由远及近,应门的大婶见是她又不禁一愣,“小秋,” “阿婶,对不起,你有没看到„„林嘉言他„„他„„”秦锦秋气喘吁吁,努力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句子。 大婶听得一头雾水,许久才明白过来些许,“昨晚他家声音很大哦。” “欸,” “说不定是搬走了吧,谁知道,我们这种小镇子到底留不住大佛的。” 怅然地垂下手,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合,她心如乱麻。 ——明天,一定会说的。一定。 我们约定好了的明天,你又在哪儿呢。 也许,只是临时离开了吧。他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离开的。 心事重重地将林甜甜带回家,秦锦秋将自己埋进被子。为什么连林奶奶也不见了„„她揪着被角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一年以后。 林嘉言真的不见了。 [五] 想念。每过一个夜晚就变得更强烈。 因为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而感到不甘心吗。因为他的仓促离去不留只字片语而感到失落吗。 最后的那张字条依旧压在抽屉的最底层,纸张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变薄变软。 “明天,一定会说的。” 搁浅了的承诺,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一次比一次更想念。一次比一次更想念。 我却连你身处何方都无从得知。 [六] 咬起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秦锦秋拎起书包匆匆忙忙地奔出门。隐约听到母亲在身后嘱咐着:“今天早点回家,有人要来。” 是什么人到家里来,值得这样特别叮嘱,放学后特地与人换了值日早早赶回家,她才明白过来母亲口中的贵客是住在新台、两年多未见的表姐一家人。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星期五——瞄了一眼日历,她不解。表姐谢光沂在新台市的颐北高中念高二。 “月假月假啦。”谢光沂笑眯眯,“我可是特地回来看你的哦,小妹~” 只能说谢光沂的笑容杀伤力实在太大,从小只要这笑容出现,无一例外她会被整得悲惨 兮兮金光闪闪。秦锦秋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战,“真、真荣幸。” “你快要中考了吧,” “欸,”难得正经的问话让她愣了一愣才回神,“嗯。” “有没有兴趣来新台上学,” “„„什么,” “颐北下学期开始就收周边镇上的学生了。你的成绩够优秀,我想你来颐北念书会比较合适。” 秦锦秋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拒绝:“我想我考松风的高中部就好了„„” 或许是乡土情结作祟,想到可能离开生活十几年的镇子去往陌生的地方生活,心头就有些发慌。 谢光沂只逗留了两天就离开了。本已松了一口气,不想隔了几日母亲重提起这个话题,“我同意小光的意见。” 再三反抗无效,最终第一志愿还是填上了颐北私立高中的名字。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分数达线与否,而是——万一考上,她就真的得离开松风镇了。 在林嘉言离开之后,她也必须离去了啊。 站在人群的最末沿,远远望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分数超出颐北的公费线二十多分,她短暂地闭了闭眼,突然觉得眼眶里潮潮的。 ——言言,你想要考哪里, ——我啊,就考松风的高中部好了,我想留在松风镇。 ——咦,我也一样欸~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颐北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到了,父母都很欣慰,大肆宴请邻里。身为主角的她却偷了个空,溜去了林家旧宅。 一年无人居住,原本干净整洁的屋子已落满尘埃。她擦了擦林嘉言惯坐的椅子。灰尘染黑指尖,凝视着那一块污渍,良久,秦锦秋叹了口气。 “我没能守信啊„„不过你也没做到哦,所以不可以怪我的。” “再见。” 她已经没有退悔的余地。 八月末,颐北高中寄来了军训通知。谢光沂特地赶来接她。婉拒了父母的送行,秦锦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表姐上车。 [七] 在漫长的道路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一定是不一样的场景。值得期待也好,不抱想象也好,她都即将面对。 “有什么计划没,对将来。” “还不知道啊。” 至少一定不会退缩的。 [八] 已经到来的生活她无法拒绝,于是不再妄图逃避,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充满期待。日历一页一页翻得飞快,雨季抽身离去,日头渐渐变得强烈起来。水金色的日光熨烫着大地,树叶蜷起边沿。谢光沂啧啧:“这种天气军训真够要命的。” 军训期间强制住校,谢光沂帮忙把生活用品搬到宿舍,她望着挂蚊帐铺枕席忙上忙下的表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你一个人没问题,” 一屋里住五个人,除了她家这位之外的四人都出动了爹妈公婆来整理床铺,自己人扎堆在走廊上闲聊。 打好最后一枚绳结,秦锦秋利索地跳下地,拍拍手掌,“完工啦~” 眼下状况是——五张床,有四张是下铺,仅剩一张是上铺。因为舍友们“有恐高症”的理由,秦锦秋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张上下极不方便、躺在上面连翻身都困难的床铺。 “小秋,太好说话会被欺负的。”谢光沂不放心地谆谆教导。 “„„哦。”一边忙着把过长的蚊帐塞进床沿,一边分神随意应着表姐的话,“等下就要集合了,你该回家喽。” 谢光沂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 将细小杂物塞进置物柜,秦锦秋奔上阳台,看着表姐的背影消失在宿舍区大门口,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并非不明白表姐的担心是什么,至少此刻走廊上的议论实在也算不得小声。 “咦你说她不是新台人,”“一看就知道吧,被子的花式也那么土气。”“就这样把上铺推给人家也不太好呀。”“反正她肯定不会说什么的,放心放心。”之类的话。 装没听见应该比较好。 拿出漱口杯,再挂好毛巾,秦锦秋从另一边的楼梯下了楼。 集合哨声响起。刚刚结成的班级,还没有固定队伍,远远站在一旁看同班的女孩子彼此间按交情好坏排列组合,队列稍稍固定以后才走上前去,拣了个靠边的位子站好。 她不懂她们的话题,与其硬是介入,不如保持些距离。 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啊„„真是没出息。她暗暗骂自己。 班上的两位教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搭配起来好似在说相声。在心里偷偷笑,却又没有可以一同调侃的同伴,难免感到有些落寞。 要是林嘉言在就好了。 依然忍不住这样想。 为期一周的军训,早晨五点半起床,绕场跑三周,接着是半小时的早餐时间。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一再反复,再有耐性的人也不禁大喊枯燥无趣。 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锦秋苦着脸,努力想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再自然。可教官毫不留情,大声点名道:“三排四列~你的腿是僵的吗,再踢高一点儿,踢高一点儿~” 一阵窃窃的低笑。 我怕再踢高鞋子会飞走啊~她有苦不能言。 就在半小时前,开始练习正步的时候,脚上突然传来异样的松垮感。急忙在教官转头吹哨的时候低头检查,原来是鞋带绷断了——一时也无法赶回宿舍换鞋,不知所措的当下只能趿着堪比拖鞋的解放鞋勉强踢正步。 我已经很努力了呀~她欲哭无泪。 教官总算善心大发,吹哨喊停,“一年A班,休息五分钟。” 五分钟来不及回宿舍呀„„闻言,秦锦秋又垮了脸。 在班上还没有认识的朋友,只能自己在原地干着急。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眼看着休息时间快过半,她焦虑地扫视四周,渐渐感到无措。 “要帮忙吗,” 完全出乎意料的援助。 见她脸上露出诧异表情,少年笑了笑——是那种让人心安的友善笑容,灿烂率直而不加修饰。他伸出手,“路和。” 对了,这个名字,先前瞧分班表的时候曾看到过。当时还因为“路”这个不常见的姓而 多留意了一眼。原来是班上的同学。 “看来你对我完全没印象。真让人伤心啊。”路和摆出很夸张的悲伤表情,逗得秦锦秋骤然失笑。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刚刚的动作很奇怪。” 秦锦秋抿抿唇,似乎觉得有些难堪,但在路和过分诚挚友好热情的注视下还是不忍说了实话,“鞋子„„鞋带断掉了。来不及换,所以„„” “就这样,”路和惊讶。 “就这样。” “简单。”他比了个手势表示“等我一下”就一溜儿烟跑远了,留下秦锦秋在原地不明所以。 “„„怪人。”但是,他是这个班上第一个愿意和她说话的人哪„„心里有些高兴,鞋带断掉这种横祸相比之下也变得不足为题了。秦锦秋垂下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高中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远去不久的脚步声又折回来,一只手掌摊在她面前,“喏。” 是一根雪白色的新鞋带。 “跟小卖部老板A来的。”将鞋带塞进她手里,路和不在意地摆摆手,“时间还来得及换,动作快动作快~” “啊„„嗯~”意识过来时间紧迫,她赶忙弯下腰来抽出原先断裂的那根,穿好新的。也许是出于意外,也许是出于感动,喉间有一股酸涩感。打好绳结站起身,路和还未离开,她踌躇了一下,开口道:“谢、谢谢。” “我说你啊„„”路和还是笑,“是不是拘谨过头了,” “欸,” “自在一点儿。” “哦„„那个,我叫秦锦秋。”恍然察觉自己还未作自我介绍,她顿时大感窘迫。不想对方却回以说:“我知道啊。” 她再次愣神。 “差不多该整队了,我们回去吧。”像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路和适时地将话头转了个弯。 “对、对不起,请等一下~”秦锦秋急忙唤道,脸色微红,指指少年掉了扣子的袖口,“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帮你缝吗,”如果不做些什么来回报,她会心头不安的。 这下轮到路和大感惊异了,“咦咦咦你会针线,~” 从小分担家务,针线厨艺一把罩的秦锦秋浑然不觉异样地点点头。 谁知路和竟啧啧赞叹:“厉害~” 夸张的感叹过后,他又伸出一根指头,“再提一个要求可以吗,” “什么,” “我的军服掉线了,能不能顺便一起缝一下,”神情无比认真恳切。 瞅着他的脸,秦锦秋终于抑制不住嘴角的颤动,在踏入颐北高中以后第一次地笑出声来。 [九] 军训的最后一天紧紧承接着开学典礼。只来得及换下军服,回到教室还未坐下歇口气,就听班长扯着嗓子叫唤:“秦锦秋~搬桌椅还差一个人,过来帮忙~” 她任劳任怨的形象看来深入人心啊。 秦锦秋暗叹,认命地跟上前。 搬两三把椅子对她而言不算吃力,但楼道中人流如潮,手持重物难免磕磕碰碰。楼梯口有个学生会干部模样的学姐在指挥调度,见她困在人潮中脱身不得,善意地建议道:“一次少拿些、多跑几趟会轻松点儿。” 还来不及道谢就被人群挤得后退三步,只来得及看清对方胸前挂牌上的名字——师织。 有些熟悉啊,这名字。 正思量着,忽觉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仿佛自觉一般往两侧让了让,秦锦秋好奇地探出脑袋,正见到一位看起来很是贵气的女生经过。穿着学校的制服,却并未被众人淹没。她有一种很出众的气质。 隐隐听到身旁有人在问“那是谁,”,结果被人敲了个栗子“你竟然不认识颜乔安,拜托你看看清楚,她可是我们年级的公主大小姐,以后不要得罪了”。 颜乔安——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吧。 脑海中贫乏的资料库仅能提供这么一条信息。 长长吐了一口气,支着下巴遥遥望着端坐高台有条不紊发言的颜乔安,秦锦秋再次回想起方才在楼梯口的相遇。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在她探出头的一瞬间,颜乔安回过头,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那深含意味的目光,绝不会是巧合的视线相对。 我明明不认识她啊——秦锦秋正纳闷着,忽听掌声雷动,颜乔安坐回桌后,担任司仪的 老师接过话筒道:“下面请学生会长师织讲话。” 支着下巴的手蓦地一扭。 典礼结束后秦锦秋再次被班长拎着去归还座椅。师织依然在楼梯口负责纪律,知道了她的身份,经过她身旁时秦锦秋不禁有些局促。 师织从记录表间抬起头,正对上秦锦秋的眼睛。 “学姐„„啊不,会、会长。” 师织若有所思瞧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是你。”合起文件夹,她笑道:“不必这么紧张。” 说着,就伸过手来想帮忙拿两把椅子。秦锦秋连连谢绝,她却坚持:“反正这儿已经不用人守着了。” 拗不过她,秦锦秋只得顺从地交出两把单人椅。 师织笑眯眯地接过——不知为何,这笑容让她想起表姐谢光沂——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走着,一边随口问道:“你是一年A班的吧,” 点点头,“秦锦秋。” “你们班怎么让女生来拿桌椅,” “才不是让女生拿,我是特例哦,特例。”被对方的和善所感染,秦锦秋也渐渐能放开了,“因为我比较粗壮比较孔武有力嘛。” 说着还摆出大力水手的造型。 师织忍俊不禁,“你很有趣。” 秦锦秋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忘形,连忙端正姿态,“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刚刚那样很好。”率先走进器材室,师织毫无预警地问道:“你有没有兴趣进学生会,” 学生会,~秦锦秋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开学以后高一会进行学生会甄选。”师织搁下椅子,活动了一下肩膀,朝她比了个大拇指,笑道,“报名吧,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十] 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这代表着„„对她的肯定吗, 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缓缓膨胀乃至于令呼吸都变得急促。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该如 何形容内心的感受,直到师织挥手道别离去后许久,她才努力恢复平静。 现在应该回教室开自我介绍会吧,秦锦秋再次拍了拍胸口,加紧脚步往一年A班方向走去。 路过一年B班门口时正见到颜乔安走上讲台,出于好奇,她忍不住慢下步伐,偷偷朝里望去。 毫不理会讲台下的一众窃窃私语,颜乔安径直取了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让她意外的是,颜乔安的字并不算娇小清秀,与她外表不符的,反倒透着一股雄浑大气。 “我叫颜乔安,来颐北念书。” 语毕放回粉笔走下讲台。 这自我介绍简洁得连老师也目瞪口呆,“就、就没了,” 窗外的秦锦秋认不出扑哧一声笑出来。 挺可爱的嘛。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走过一年B班的后窗,踏入一年A班的大门后,颜乔安那双冷静淡漠的黑瞳盯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快手快脚溜回座位,秦锦秋感叹着瞻仰爬满黑板歪七扭八的一众姓名,“你们已经全结束啦,动作好快。” 路和毫不客气地赏她一手刀,“你可是整整迟到了三十五分钟又四秒。开学第一天啊你胆子忒大了。” 笑呵呵地躲开攻击,她环顾教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老师呢,” “刚刚接到电话出去了,好像我们班还有人要来。”路和大翻白眼,“算你运气好。” 新入学,理所当然地跳过检查作业这一,教室内气氛格外轻松。大家都忙着与从前就熟稔的或是军训期间刚刚勾搭上的友人沟通联络感情,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聊着有营养或者没有营养的话题,肆无忌惮。 直到班主任领着一个人进来,才骤然回归寂静。 刚还举着书本意欲回击路和的秦锦秋愕然注视着跟随班主任踏进教室的少年。 一切都回归寂静。天地刷灰,万物苍茫。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逐渐放大,反复回荡,与微弱乃至渐渐强烈的回声相呼应。 砰咚。砰咚。砰咚。 ——我是如此的想念你。 ——倾注了全部的身心气力,以至于我再也无余力想象,当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各位,请安静。”班主任轻咳了两声,将身后的少年带至身前:“这是今天开始加入一年A班的林嘉言同学,先前因为家事错过了军训。希望大家好好相处。” 秦锦秋睁大双眼,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 我眼前的你。十七岁的你。 金红耀眼的日光涌进窗口。五步之外的少年静静微笑——那是如溪流泛起涟漪般闲适淡然的笑意。 一如既往。 Chapter 2 向前吧,不顾一切 [一] 究竟什么样的羁绊才能归结为缘分呢。 在一个人的上学放学路上一次又一次地思索。半条巷,并不算长,最多说上十来句话也就走完了。可当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寂静变得难捱,暮色下空旷巷道中脚步声反复回荡直至飘渺乃至消亡。 思念你。一个自己这样说着,另一个自己却清楚地明白着几乎不可能重逢——再如何祈祷,再如何渴望,也是不可能的。失落沮丧从心口涌上来,但却不想表现得懦弱。于是一次又一次逼回在眼眶徘徊的泪水,咬紧牙关以至于喉咙酸涩。 这一切只是一场玩笑吗。 [二] 已经两个星期了。 画上一个圈圈,收起红笔,将日历扣回桌面,秦锦秋揉揉太阳穴长长吐了一口气。 很累。从各个方面来说。 与林嘉言的重逢并不如想象中的令人喜悦——在长达十四天的时间里,他每日行色匆匆,准时踏着铃声迈进教室,又在下课铃响起的下一瞬间不见人影。她甚至怀疑对方至今知不知道班上有个名叫“秦锦秋”的旧相识。 不,先前也曾打过一个短暂的照面。她去班主任办公室领补办好的学生证,刚好撞见林嘉言从里面出来。当时她惊得一怔,多少有些不自在地扬起手想打招呼,结果林嘉言只是多看了她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总觉得,他似乎在躲着自己, 气人,很气人~ 其实应该说是泄气才对吧„„唉。将课本翻过一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你还不回家吗,”感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她蓦地回神,与路和大眼对小眼,“已经没人喽。” 她这才注意到教室里空空荡荡。路和挎着书包,似乎也准备离开了。 “我再看一会儿。”她作了个拜拜的手势。 路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作罢,只叮嘱了句“记得关门”就先行离去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秦锦秋呻吟一声,强逼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回功课上。 是了,头疼事件之二——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秦锦秋,从不需要为功课烦恼的秦锦秋,在开学后的短短两个星期,就开始跟不上进度了。 应该说是她根本无法适应颐北高中的教育方式,英语课看电影,语文课读小说,地理课对着Google Earth尖叫连连——到底是怎么学的,她曾溜进松风中学的高中部偷听过几堂课,这里的上课模式与松风镇完全不同。 课上得懵懵懂懂以至于作业无法完成,于是又必须用课后时间自读课本,效率打折用时翻倍搞得疲惫不堪,第二天上课继续懵懂,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她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说起来„„言言那家伙,是怎么做的,”随手涂了两个公式,秦锦秋支着额头又走神了。 林嘉言与她自幼儿园一路同班到初中,若是他能很好地从松风镇的教育方法中转变过来,没道理她自己做不到呀~ 算了,回神,回神,背书才是正道。拍拍脸颊以保持清醒,她将视线重新投注到课本上。 “平面内到顶点的距离与到定直线距离之比为e,则该点的轨迹为„„为„„” 这似乎是某个图形的第二定义,课上明明刚刚讲过,再想想,再想想——秦锦秋挫败地 用脑门去磕桌子,试图令冰凉的桌面让脑筋清晰一点。 “椭圆。” 当我们重逢的时候,会是怎样呢。 秦锦秋身子一僵,下意识抬起头,在视线触及门边熟悉的身影时无法抑制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情。璀璨但温和的夕阳铺陈成为背景,少年修长俊秀的轮廓被描摹得更为清晰。一年未见,他明显长高了许多,身姿变得更为挺拔。林嘉言慢慢走进教室,背离了金红日光的他五官逐渐显露清晰。依旧是记忆中温润俊雅的模样,仿佛有了些许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呢——说不上来。 走回自己座位边低头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小册子。回过身来见秦锦秋还在瞧着自己,林嘉言一怔,随即好似有些尴尬般,举了举手中的团员证,“这个,忘记了。” 俊秀出众,在人前无论何时都闲适自在,但在不经意的小细节间会显露出腼腆羞涩的一面。 没变哪。 敏感地察觉少年面颊上淡淡的红晕,秦锦秋心情突然变得好了起来。 “就要回去了,” 林嘉言点点头。 虽然觉得可惜,但一年未见不免生疏了,也不便多做挽留,她爽快地道别:“那,再见。” 谁知林嘉言并未急着离开,反而绕过桌椅坐到她对面,拾起她的课本翻了两页,“最近很吃力吧,”每天放学以后加班加点,还没什么实质性的成果。 有些不服气,但讶异稍稍占据上风,“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放学就跑得没影的, 拿书的手微微一顿,林嘉言没有接话,继续专注地看她的解题,只是„„脸上的红晕,好像更重了些, 啊,不行,不行,不能调侃他——从小的告诉她,假如此刻开了口,只能让对方的脸红严重严重更严重以至于拒绝对话扭头就走。 秦锦秋微笑凝视着他,目光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 “这里。”林嘉言拿起一支笔,画出了书本上的某一行,“少条件了,a不等于0。” “咦„„对欸。”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恍然,赶紧认真地改正过来。 将书递还回去,林嘉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样不行的,效果太差了。” 闻言,秦锦秋挫败地耷拉下肩膀,“不然该怎么做,” “重点放在预习会比较好吧。我刚来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他的离开。 身子一震,秦锦秋炯炯地直视着他如墨的黑瞳,“你„„”到底是,为什么会走,为什么,一走就再也没有消息, 究竟该不该问,她犹豫着,每一秒都像是永恒那么长。而林嘉言似乎也明白她想问什么,更显然的,他并不想回答。 “那么,就这样。”他站起身,“明天见,阿„„秦锦秋。” 他没有叫她阿秋。 [三] 秦锦秋的情绪陷入了望不见底的低谷。 好不容易捱到物理课结束,按林嘉言的建议早作预习后效率的确提高不少,但是——想起他,秦锦秋的神色又黯然下去。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喷薄而出,打出薄薄的一层白沫。 连名带姓的称呼,客套疏离,明明不该是那样的。性格依旧温和沉稳,偶尔会显露小小的腼腆,他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为何要刻意隔远彼此间的距离。 咬咬下唇,她并拢手掌盛了一捧水泼向面颊。水幕模糊了视线,听觉却因此变得更加灵敏。 “咦,你说颜乔安,B班那个傲气得不得了的大小姐,” 擦拭水珠的双手微微一顿,情不自禁地去关注门板后的对话。 开学半个多月,年级里的人彼此也熟悉了起来,其中个别几位格外耀眼夺目的自然成为课余谈资。而厕所作为最佳唠嗑场所,想当然耳包容了大部分的流言蜚语。 偷偷地将水量拧小了些,以便听清对方谈话的内容。 “对啊,据说她完全不理人的~因为粉笔字写得好所以班主任拜托她出板报,你猜她说什么,”一阵吵吵嚷嚷,似乎在催促她快讲,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下去,“‘零利益的任务,我没有义务接受。’”淡漠无情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惹来一众嬉笑。 “那班主任还真可怜耶~” “我说她也太过分了吧,成绩好一点家世优一点而已,就傲成这样,看着真让人讨厌~”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广泛共鸣,大家纷纷附和。 “啊我还听说,颜乔安一开学就进了学生会呢~竞选都还没开始,你说她会不会„„” 这些„„算什么啊, 猛地关紧水龙头,秦锦秋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为一个无关的人如此义愤填膺,但隔壁的阵阵笑声令她的愤怒膨胀得无法抑制。她也的确听说了颜乔安的优秀出众,率先入主高一学生会的消息也令她感慨许久,但是在这种场合肆无忌惮地造谣中伤,也未免太阴险了些~ “不必理会。”一道淡淡的声音适时阻止了她的鲁莽。 拧开水龙头,颜乔安取下手表,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润湿,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墨渍。那边的夸张谈笑还在继续,她却仿佛全然不受影响般,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她的兀然出现令秦锦秋一惊,“但是„„” “八成的事实加两成的揣测议论,无伤大雅。”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给了秦锦秋又一次细致观察颜乔安的机会。虽然被唤作公主大小姐,她的长相并不娇柔纤弱,漂亮五官间的淡然故我之意反倒显出几分英气来。 尤其是眼下对流言蜚语的不屑一顾,简直是„„帅气极了。 秦锦秋不自觉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 擦干手,戴回手表,发现对方一直在愣愣瞅着自己,颜乔安一侧头,“怎么,” “啊„„没、没什么。”偷看被发现,秦锦秋大感窘迫。 “这样。”颜乔安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了。出人意料的,临走前她又回过头来,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一句:“我发现„„你还蛮有趣的。” [四] 有趣,说她吗, 这句评论让打从军训起就因不知眼下大红的新番动画不认识即将来新台开演唱会的偶像天团甚至不知超级流行的系列小说不久将推出新本而被同班女生斥作无聊的秦锦秋难以置信。 “喂~” 她“啊”地大叫一声,让本想吓人的路和反倒被吓得缩回手,“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心不在焉的。” 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把发生在厕所洗手台前的对话细细转述给路和听,谁知这家伙听完 后立马伸出食指指着她大叫:“所以你就为了同性的一句话回味再三,你这变态~” “是哦是哦,好在我这变态也得到过美女夸奖,而只能依靠脑内剧场生活的你该算什么,” 无言反驳的路和一脸受伤,颤抖地捡起碎落一地的心灵碎片独自疗伤去了。 将视线转回教室前方,却见先前被广播召唤去开会的班长挥着一叠白色卷状物回来了。 早有好事者凑上去连声问“是什么是什么”,班长卖了半天关子,终究敌不过众人的联合攻击,气喘吁吁地招认“是学生会竞选的报名表啦”。 有人紧接着发出不屑的“嘁”声,但也有人闻言立刻双眼炯炯发亮。 学生会„„秦锦秋眨眨眼,回想起师织的话。 “我很期待和你共事哦。” 说不定,试一试也不错吧,这样想着,她合上练习簿站起身,却听到不远处继续下去的对话。 “怎么才五张,这要怎么分,举手表决哦,” 班长嫌弃地啐他,“哪要那么麻烦。喏,你,你,你,你,还有你。”他环视了教室一圈,点了班上成绩不错表现也比较活跃亮眼的五个人,“拿去吧,明天放学之前填好交给我。” 怎么这样,秦锦秋愕然。 其他人却好似习以为常,没有谁提出反对意见。 一直是这样——她头脑中根深蒂固的正理被一个个推翻,好似它们是荒谬的是落伍的是会被嘲笑的——然而为什么会这样, “你愣在走道里做什么,快上课了。” 直到路和出声唤她,她才懵懵懂懂地坐回座位,脑海中依旧一片茫然。 她开始怀疑,来到新台,来到颐北高中,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这里,也许真的不适合她。 混乱的思绪持续到午休开始,老师收拾讲义离开,同学们大声欢呼,挥舞着饭卡冲向食堂。秦锦秋慢慢地收拾书本,觉得没什么胃口,朝路和说了声抱歉,想去后园散散心。 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内的颐北高中竟然拥有一座广阔的后花园,园中甚至有新台市的成河川泽河穿过,环境相当清幽宜人,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能让她回想起松风镇。 那大概是全颐北唯一能让她真正感到安心自在的地方。 “秦„„锦秋,等一下。” 有人从身后喊住了她。 熟悉的嗓音令她身子一震,迟疑着回头,对上林嘉言的黑眸。张张口,许久,她才找回 自己的声音,“什么,” 教室内仅剩他们两人,林嘉言自书中抽出一张A4纸递到她手中。 她不接地接过,在瞧见纸张顶端的大标题时讶异地瞪大了眼。 学生会竞选的报名表, “„„你很想参加吧。”应该说是,当时她错愕、难以置信的神情全数落入他眼中。 “是、是这样没错,但是„„”又惊又喜,但还是不免疑惑。他是怎么会有这张表的, 看穿她的心思,林嘉言笑了笑,“乔安去帮你争取来的。” 颜乔安,那样出色冷淡的人,怎么会特地为了她去取报名表, 她颇感意外。 “所以,你算是学生会的特别推荐人选。”林嘉言说,“要努力哦。” 秦锦秋注视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总是这样。林嘉言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无论批评或鼓励,他总是说出最中肯切实 的言论,令她无法想象他犯错会是怎样的。而在他的目光下,不全力以赴,不善良有爱,有 负面的情绪存在仿佛都是不对的,会感到羞惭感到耻辱。他的眼神,仿佛能洞悉她的内心。 啊,同样是青梅竹马,为什么自己就看不穿他呢,真不甘心。 不过,乔安„„听起来,他似乎,和颜乔安很熟, [五] 滴答。滴答。滴答。 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水滴坠落的声音,还是秒针行进的声音。 时间如洪流,永无歇止地向无尽的苍茫远方涌动。一刹那又一刹那堆砌成漫长的年华。 沧海变桑田要多少年。桑田变沧海要多少年。 多少年,又是多少个刹那。 [六] 笨蛋~白痴~智障~ 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暗骂自己,强逼自己下定决心,抬手去按门铃。 后来接到通知说一周后要发表竞选演说,实在不知该如何准备演讲稿,唯一的友人路和 又是绝对的玩乐主义者,显然不会成为良好的求助对象。束手无策之下,她只得向林嘉言求援——就像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例外的那样。 林嘉言很爽快地答应了,约定周末辅导她来写,之后又征询地点。 “我住在表姐家里„„可能不太方便。”她突然想起这一层,有些不安地望着对方。 “那到我家来好了。”林嘉言毫不多加考虑地提议。 一会儿表现得客套疏远,一会儿又跟以前一样的熟稔自然,她快被搞糊涂了——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上林嘉言在新台的家拜访啊。这样想着,不禁又有些紧张起来。 林家位于颐北高中所坐落的颐水路,这是有名的高级住宅区,视野内鳞次栉比的漂亮住宅令她连连啧叹。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门内是一身居家装束的林嘉言。 “呃,打、打扰了。”秦锦秋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拎起手中的提袋,“这是礼物。” 林嘉言一脸怪异地望着她。 “欸,怎么了,”她被看得有些不安。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礼,”到他家里来还带礼物,唱的是哪一出, 还不是你这家伙态度忽冷忽热的不谨慎小心一点怎么行——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愈发贤淑和煦。 “先进来吧。” 一座设计别致的三层小楼,一座很漂亮的庭院,林家的构造并不复杂。被庭院中高大的藤架吸引去目光,她好奇,“那是什么,” 已经跨上楼梯的林嘉言脚步一顿,“葡萄。” “咦,还有人在家里种这个啊。你爸妈真有创意。” “我爸妈常不在家,没闲暇照顾花草。”林嘉言说,“那是我„„种的。” “你种的,” “„„嗯。” 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个“我”后面有个很耐人寻味的停顿, 算了,大概是错觉吧。 从藤架上收回目光,秦锦秋恶作剧似的踩着林嘉言的影子尾随他上了楼。 从小学一年级打破老师办公室窗玻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迫使对方屈服为自己写检查开始——每每遇到困难,林嘉言永远是第一求助对象。多年来的检查书,小学竞选中队长乃至 大队长的演讲稿,初中的入团申请,一次又一次的捉刀代笔,他从未露出过不耐的神色。 其实,有个青梅竹马,也不赖呢。 只有这种时候,秦锦秋才会切实且诚挚地这么觉得。 长达三页的稿子落入手中,瞄了一眼挂钟,才过去一个小时而已。每一个碳素墨水写成的字都秀逸洒脱,令人大饱眼福。正为久违的字迹热泪盈眶着,忽听林嘉言说:“先念念看吧。” “欸,” “演讲可是讲出来的,你以为把稿子交上去就能了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抿抿唇,从沙发上站起身,她清清嗓子,有些生硬地念道:“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同„„” 她注意到林嘉言的眉头微微蹙起。 “怎、怎么了,” “为什么„„”林嘉言看着她瑟缩的、完全无法放开的站姿,“这么小声,” 就算到时候用麦克风,恐怕也没法让全场听清楚。 “再试一下吧。” 再试一下也还是一样。 秦锦秋五官皱作一团。她也很努力地想要念得很自信很大声,但声音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在喉咙里,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冲破那层束缚。 更感意外的是林嘉言。他记得她小学时竞选大队长可是在全校师生面前载歌载舞全然不见羞涩腼腆,怎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真的是„„换了环境的缘故, “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拿饮料,你想喝什么,”仿佛安抚一般,林嘉言朝她微笑了一下,站起身。 “松子茶„„呃不,白开水就好了。”脱口而出的松子茶是松风镇的特产。 “放轻松,松子茶家里也有的。”他拉开房门,日光倾泻进屋内,“你先坐一下。” 在日光洒落房内的瞬间,也有什么东西晃了她的眼。 扫视四周,最终发现了桌面上反光的相框。 拗不过好奇心,她走进写字台,拿起相框——是林嘉言的照片。比现在要更稚嫩水灵一些的模样,但看着看着,总觉得有些奇怪。 那个笑容,不像林嘉言。 该怎样形容那个笑容呢„„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林嘉言从小沉稳内敛,怎么会露出这种笑容。 可那张脸,分明就是林嘉言无疑呀。 正疑惑着,林嘉言已经端着托盘回来了。熟悉的清雅茶香顿时充斥了鼻腔,身心顿时舒畅起来。 “怎么在看这个。”搁下托盘,林嘉言走过来,顺手将相框反扣桌面,“来喝茶吧,喝过再练习一下。” 果然是她多心了吧。哪里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依旧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演讲稿能够很流利地背诵出来,但还是无法放开表现。告辞时已是薄暮时分,走出林家大门,婉拒了林嘉言送行到路口的提议,她挥挥手道别,转身慢慢往颐水路外的公车站台走去。 林嘉言望了她的背影许久,扭头进屋。夕照的金红和阴影的灰黑构成的视野的主色调,他伸手拿起相框,拇指抚过照片上少年毫无心机的傻气笑容。 闭上眼。声音有些哽咽。 “述谣,她就是我想介绍给你认识的阿秋„„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却早已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在他背后站定,毫不客气地夺过了他手中的照片。 “你没有资格思念他。” 那人说。 “林嘉言,我真恨不得你去死。” [七] 六岁那年,父母带林述谣回松风镇老家过年,才第一次相见。 面团子一样粉嫩可爱的小孩子咬着指头瞅了他好一会儿,久到他忐忑不安,才突然张开莲藕般短短的双臂,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抱抱。” 他第一次叫他“哥哥”。 如此自然。 相比起来,他的不安忐忑胆怯简直多余。尽管长辈都笑言“反正是双胞胎,喊名字就好了啊”,林述谣依旧坚持叫他“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喊得人内心都柔软起来。并且,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那时候的他也同样只有六岁而已,相比起来却已经稳重成熟很多。却在那一个瞬间,开心地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他的弟弟呵。 第一次见面,他们仅仅在一起一晚而已。次日一早,父母就因工作急急地带着林述谣回了新台。 父母工作繁忙,再加上管制严格,林述谣极少有回松风镇的机会。偶尔他会趁家里没人偷偷溜来,但也待不了多久就被逮回去——细想起来,他们真正相聚的日子少得可怜。 “我很想你哦。” “我跟同学说,我有个很厉害的双胞胎哥哥,他们都很羡慕呢。” “下次哥哥也来新台玩吧,大家都想见见你啊。” “不要分开就好了。” “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哥哥。” 我却已经没有资格思念你。 [八] “这里这里~”路和高高挥舞的双臂格外醒目,秦锦秋端着柳橙汁一路披荆斩棘而去,抵达桌边时已是大汗淋漓。 “对不起哦,我很没有绅士风度吧,竟然让女生买饮料。”路和笑得格外灿烂。 “石头剪子布,愿赌服输。”秦锦秋坐下,用目光去杀对面那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账。 简单的一荤一素,颐北高中的食堂菜色华丽价钱更华丽,寄宿表姐谢光沂家不方便准备便当,只得节约为上。拆开番茄酱包,秦锦秋低下头去与已经连续吃了一周的蛋炒饭奋斗。 “对了,你的竞选快要开始了吧,明天还是后天,”一只虾仁落进餐盘里,路和摇着手指,意指“这是我不喜欢吃的你不要还给我”。 这人表达好意的方式怎么这么迂回呢„„叹了口气,虽然她自尊心强烈,但若是好友的善意,她也不会拒绝。“明天下午。”将虾仁塞进嘴巴,她含混不清地说。 “在哪里在哪里,我一定会去围观的~” “什么围观——”用青椒丢他。 路和张嘴准确地接住,刚想调侃,就听邻桌有人插嘴:“你真的要去参加学生会竞选啊,” 还不待秦锦秋回答,另一人就截过话头,“当然的,人家可是学生会成员特别推荐呢,多荣幸啊。” 最后四个字说得怪腔怪调,她再迟钝也听得出其中的嘲笑意味。那桌坐的是班上的班委团体,早听人提过班长因为她额外得到一张报名表而心生不满,但当抨击确实降临,她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你们~”抢先她一步,路和拍桌站起,“道歉~” 被惊了一大跳,秦锦秋小声唤他,“欸,算了„„”尽管不甘,但还是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桌人面面相觑。 “道歉~”路和语气危险地重复。 从来都是一脸灿烂过分的笑容,第一次见到他发火,身为被袒护方的秦锦秋也吓得缩缩脑袋。 挺恐怖的呀。 自讨了个没趣,班长带头,一群人端起餐盘急匆匆离开。伸手扯扯路和衣袖拖他坐下,朝周遭观望目光一一致以抱歉的表情,秦锦秋小声抱怨:“太招摇了啊。” “对那种人,脾气太好会被欺负的。”路和还在愤愤,却在对上她的脸的时候一愕,“你那什么表情,” “没,没什么„„你跟我表姐说一样的话欸。” “哦,那叫声表哥来听听。” “„„表~哥~” 以路和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讨饶告终。 秦锦秋笑得得意,以此掩饰当路和站起身替她驳斥对方时内心如波澜顿起的感动。 她有了个很好的朋友啊。 从小到大,因为身边一直有林嘉言存在的关系,男生自卑而不敢接近,女生则多半表现得羞涩,以至于她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感觉还不赖。 “„„这可是年度大新闻哟~” “颜乔安在开学第一天就向A班的林嘉言告白耶~太耸动了~” “林嘉言似乎也没有拒绝,其实我觉得他俩超般配的~” 端着餐盘的双手蓦地一抖。 走在身前的路和奇怪地停下脚步,“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呢。 [九] 从说话利索稍稍懂事开始玩过家家,对方扮演“国王”,她则毫不客气地占领“王后”的角色。王子公主,法师女巫,无一例外。同巷的孩子们嚷嚷着“好奸诈”,她乐呵呵地照抢不误。 之后捡到了林甜甜,她恶作剧地管对方作“爸爸”,默认自己为“妈妈”。 少不更事的她,一直大喇喇地占据着他身边最近的位置。 “明天,一定会说的。” 那句话,还能说出口吗。 林嘉言,我„„ 磬。 决心如 错过了的“明天”,就是错过了。 [十] 一二三,走过来。三二一,走回去。在十来米长的走廊上踏来踏去,企图消弭心中愈发成形的紧张。排在前面的竞选者一个比一个表现优秀,相比起来自己简直是„„摊开手中已经攥得破破烂烂甚至被掌心汗水濡湿的演讲稿,大大的“加油”二字令她安心些许。 是林嘉言的字迹。 不知他是何时写的,不过发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口犹如一块大石落地,感到无比踏实。 “23号,一年A班,秦锦秋。” 深吸了一口气,她跨步走上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步伐沉稳。 评审席上坐着三位老师,此外都是学生会的成员。师织朝她笑了笑,比了个V字手势。颜乔安从资料上抬起头,察觉到她的注视,眸中似乎也染了些笑意——她才刚刚知道,颜乔安担任的是学生会秘书长的职位。再右边坐的是文艺部长颜欢,表姐每晚必念八十次的冤家 对头。 意外的都是熟面孔。 不过不能掉以轻心,至少为了同样努力帮着忙的林嘉言,一定要尽全力。 扶正麦克风,她放开演讲稿,张口。 音响将她的声音送到阶梯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在偌大空间反复回荡。字句于脑海中排列整齐,有条不紊地自口中叙述,一开始僵硬的躯体也逐渐放松灵活。 她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的大队长竞选。 她同样忐忑不安,竞选的前一晚哭了整夜。抓着林嘉言反复练习背诵,生怕临场忘记词句。直到老师念出她的名字小腿还一直打着颤。 那个时候,林嘉言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说,“加油”。 加油。 真是好像有魔力一般的两个字呢。那个时候是,多年以后的现在,也是。 环顾场中,视线越过一排又一排的座椅,最终在阶梯的最顶端发现了那道清雅俊秀的身影。 我所熟悉的松风镇也好,全然陌生的新环境也好,只要你注视着„„也都觉得安心了吧。 秦锦秋望进他的双眼,感激地一笑,而后退后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掌声如雷。 师织竖起大拇指。颜乔安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颜欢侧身找到躲在人群中的谢光沂,点了点头。 她从林嘉言赞许的微笑中知道,自己做得很好。 [十一] 彼时离开学已经很久了。 公告栏上红榜贴出新一届的学生会成员名单。廊间人头攒动,大家都想知道接下来的一年中将是哪些天之骄子掌控颐北高中的课余生活。 秦锦秋挤在人潮中,努力地仰头望着。 学生会长,师织。秘书长,颜乔安。 文艺部长,颜欢。 再往下。 文艺部,干事,秦锦秋。 “不错嘛。”师织停在她身边,啧啧道。 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学姐。” “以后我得严格要求你喽。”师织回以笑容,“给他们看看吧,你的优秀。” 不知为何,听了这一句,内心突然变得激动变得难以平静。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点头,“是~” 秦锦秋,来自松风镇的土包子小姐,成功跻身颐北高中学生会,成为文艺部小小干事一名。 以此为起点,继续向前走吧。直到得到所有她要的答案,找到她所想要实现的梦想。 [十二] 向前走吧。 Chapter 3 正是青春好时光 [一] 隐匿于黑夜中的一切在黑夜中沉睡,呼吸声细微且均匀,成为凝静光阴中唯一切实的存在。 直到厚重云霭中隐隐透出第一缕光。云层裂开一道狭长的豁口,晨曦倾泻而下。 长夜以后,光耀四野。 [二] “适应得还不错吧,”走过二年D班教室后窗,师织在楼梯口停下脚步,笑问身后垂首紧随的女生。 走出二年D班范围,秦锦秋才稍稍松了口气,低低“嗯”了一声,神色却不见多少自豪。事实上,对于自己得用上小半年才能跟上颐北高中教学节奏这件事,她可是深以为耻。 “嘛,不管快慢,总算是赶上了。”一掌拍上她僵硬的后背,师织玩笑般捏捏她的鼻子,“放松些呀,你可是在巡查,拿出气势来~” 名为文艺部干事,但在正常上课期间文艺部成员并无重要工作,只有校内的常规检查需要参与而已。学生会第一次开会时她拿到值日表,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与师织排在一起——周三巡查高二的眼保健操情况。虽然很喜欢师织,但对这项安排的想法却是惊喜中又掺了几分不解。抬头张望,见长桌前主持会议的师织偷偷朝自己眨了眨眼。 (是我搞的小动作哦。) 思及此,秦锦秋忍俊不禁。 “„„咦,你在笑什么,”受到冷落的师织好奇追问。 秦锦秋站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突然觉得,学姐你真的很照顾我啊„„”简直到令她不知所措的地步,情不自禁地质疑起自己的好运。 因为从小到大,她基本都属于比较倒霉的一类。撇开被人嘲笑了十六年的愚人节当天的生日不谈,几乎所有的不幸事件都会神准地落到她头上。若不是林嘉言一路保驾护航,她很怀疑自己能否平安活到今天。 午后第二课,水金色的阳光将走廊分为明暗分明的两部分。教学楼外的大榆树上传来几声鸟儿的啁啾。师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我有一个妹妹。” “欸,”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令她一头雾水。 “不是亲妹妹。”师织合上文件夹抱在怀中,看起来似乎有些失落,“她跟你很像。只不过她„„不喜欢我。所以尽管我很想尽作为姐姐的责任,但是„„” 她不再往下说了。 秦锦秋也没有接口。她眼中的师织成熟优秀、稳重干练,可此刻竟然露出了如此黯然的模样。再加上作为独生女,家中也仅有一个表姐谢光沂,彼此相处也算融洽,因此她无法理解师织的感受。 可是,被妹妹讨厌着,那该是很悲伤的事吧, 假如自己被小光讨厌了,被言言讨厌了,会不会也这么伤心呢,——也或者,会更伤心。 不期然回想起林嘉言刚离开的那一段时间。事件往后整个暑假的白天她几乎都在林家老宅里度过,用林嘉言的写字台写作业,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一边写一边想着,这样的话在言言回来的时候,就能第一眼看到他了。偶尔会跑去从前常和林嘉言一起钓鱼的水库,波光粼粼一碧万顷的水面才能让她的思绪有些许平静。她已经想不起那个暑假自己具体做了什么,似乎每天都努力地在等林嘉言回来,除此之外的事情,仿佛都没有意义。 像个傻瓜一样。 这样„„也许能稍稍理解一些了吧,师织的心情。 一到关键时刻就口舌笨拙,于是只能陪师织一起沉默着,努力组织安慰的字句,但一再试图张口就是说不出什么来。许久,师织蓦地回神,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 秦锦秋摇摇头,脑海中灵光一闪,兀地学起高二的学长学姐们叫师织的方法:“阿织。” 因为犹豫,尾音有些颤抖。 师织诧异地看着她,“什么,” “虽然不是亲姐姐,又一直很爱欺负我,但是我很喜欢小光。小时候呢,其实我也很讨厌她,老是敲我的头,又抢我的东西吃,我最怕她回松风镇来了„„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在我真正被欺负的时候,小光是护着我的。” 想起小时候抢先林嘉言一步挡在被邻家小孩揪辫子的自己身前的身影,想起竞选那天夹在人群中混进场、一直目光炯炯似乎比自己更为紧张的谢光沂,秦锦秋目光柔和起来。 “所以,不是每一个姐姐都生来就会被妹妹喜欢的。不过当她知道你有多么喜欢她之后,也一定不会再讨厌你。” “光沂一直抱怨你不会表达想法„„原来,很厉害嘛。”怔怔地瞧着她,似乎在思索她的话,许久,师织笑起来,“谢谢。” 似乎,有效啊„„秦锦秋如释重负,一边也为自己让对方心情转好而感到开心。 自己从军训以来的确转变了很多,多到令路和都大感惊奇的地步,“简直就是从白菜饺子变成猪肉三鲜饺子的大跨步呀”——用了如此不正常的形容。而她自己,也蛮满意这种转变的。 再努力、再努力一点,能不能赶上言言呢。 “对了。”师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打印纸,“快到月底了,才艺表演要开始喽。颜欢那里应该也要开始准备了,这份资料你先拿去看吧。” 入冬,天气愈发转冷。 从寒凉的阴影处走到阳光下,身子顿时暖洋洋的。 十二月三十日,颐北高中传统的才艺比赛,即将来临。 [三] 一如既往地遭遇了冰冷的目光。 细微的开门声。瞄了一眼挂钟,已经七点半了。估计来不及吃早饭了吧,这样想着,她将面包筐推到走出房门的女生面前——带一个在公车上吃,这样就不会迟到。 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笑呵呵地:“小绘,你又睡过头啦,” 女生抿抿唇,抬起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垂首面对她,神情又变得冰冷。 毫不客气地推开面包筐,女生大喇喇在桌边坐下,一点也不担心迟到似的,大声说:“妈,我要吃煎蛋。” 一边挑衅地睨着她。 唯有避开视线。她并不介意认输,但心中确实地感到一刺。 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呢。 (不是每一个姐姐都生来就会被妹妹喜欢的。) 母亲连声应好。挂钟哐当敲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她忍耐地说:“小绘,这样子你会迟——” (但是当她知道你有多么喜欢她之后„„) 五官仍显稚气的女生朝她皱眉,模样桀骜不驯。 “与你无关。”她说。 [四] 高中时代,男女生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 统而言之,“恋人”“青梅竹马”和“讨论以外”是三个较大的范畴。而在这三个范畴外,还有一种关系,叫作“冤家对头”。 这显然相当不符合即将十七岁的秦锦秋的世界观。 自大狂、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看着有条不紊整理活动材料的颜欢,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表姐每晚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念的形容词与真人画上等号。 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颜欢的手顿了顿,“有什么问题吗,” 自己跟他眼下也只算上下级关系,总不能哥儿俩好地说“嘿,兄弟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吧——秦锦秋尴尬地摆摆手:“没、没事。” 多看了她一眼,颜欢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呵”地笑出声。 咦咦咦,他明白了什么呀,不要随便理解别人的思想啊~ 若是小光知道了,大概自己会被念叨很久吧„„为人妹妹真是辛苦。 “这些,”清点了一下资料,颜欢从中抽出几张递到她手中,“你去统计一下高一各班的节目名称和参演人员,有特殊要求的也一起记下来,明天下午之前交给我。” 这是秦锦秋作为学生会文艺部一员接下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高一十六个班,下午之前得交上表格,时间算是相当紧张。显得格外敬业的秦锦秋连午休时间都在四处逮人,看得路和连声啧啧:“真可怕的责任心啊。” 恰巧经过的林嘉言闻言,竟打趣道:“那才不是责任心,是她特有的简直过分的死心眼。” 但这种死心眼在她进入颐北高中后就没有再出现过。眼前这场景„„算是好现象。 “„„你这种好似慈爱爹爹般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儿,”路和不客气地翻白眼给他看。 说话间,秦锦秋从教室里到教室外来回转了一圈,似乎没找到人,失望地回到座位旁,刚好听到路和以熟稔的语气调侃林嘉言。她惊疑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林嘉言但笑不语,朝路和看了看,转身先离开了。路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当然是我博大的胸襟感动了他呀~” “听你在扯。”秦锦秋丝毫不留面子给他,但手上的任务也令她没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你有没看到班长,” “胡说说,你找她干吗,” “„„才艺表演的节目登记,就差我们班了。我老找不着她。” 一年A班班长大名胡烁烁,虽然比起颜乔安师织来说逊色不少,但好歹也算优秀出色的美少女一名,也只有路和会伸着懒腰口无遮拦地给人家起绰号。 “我可是还记着上次在食堂的仇。”接收到责怪目光,路和伸指弹她额头,“刚刚在喷泉那边看见她了。” “这么小心眼儿„„”秦锦秋嘀咕着,在对方怒而反击前拔腿就跑。 颐北高中的午休时间很充裕,大家多半都溜去宿舍午睡了,校园中一片静谧。喷泉的水声在静谧中愈发震耳欲聋。 她在喷泉池旁找到了正在和班上几个女生谈笑的胡烁烁。 “参演人员,”被打断兴致,胡烁烁不悦地放下杂志,想了一会儿,说,“你去照着我们班的花名册抄一遍好了。” 秦锦秋一愕,“„„什么,” 她以为才艺表演重在个人展示,虽然团体表演也未尝不可,但她并没有在班上听到关于出节目的讨论呀„„视线落到胡烁烁手中的娱乐杂志上,她该不会之前完全没考虑,现在临时起意的吧, “这个组合刚出的PV里舞很帅哦~大家一起来应该不错吧。” „„果然。看胡烁烁兴致勃勃地翻着杂志彩页,她试图劝说:“我想,舞台站不下那么多人吧,”若是跳开了就得要更大的面积。 这反驳宛如当头一盆冷水,胡烁烁不高兴了,“你会跳舞吗,凭什么指手画脚的。” 摆明了鄙夷她的来历,一旁的嗤笑使秦锦秋感到有些难堪,“万、万一到时候站不下„„” “临场把站不下的人刷掉就是喽。” “那大家的努力都白费了吗,一直参加排练,最后却不能上场,这怎么公平,而且,这还没有在班上征集意见吧,你确定每一个人都想要参加吗,”被她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了,秦锦秋激烈地斥责。 胡烁烁皱眉,“„„你只是负责跑腿登记而已。” “同时我也是一年A班的成员~” “啊,其实也很简单嘛。”不远处的朋友之一插嘴了,“把班上几个胖子去掉,秦锦秋这种也不必上场,单留下林嘉言、路和一类的优良品种不就好了,” 这种, 而且,言言跟阿和,凭什么要听任她们的随兴安排,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胡烁烁一拍手,表示赞成,转头对秦锦秋吩咐,“你就照这个法子记。” “我不赞成。” “„„你不赞成,” “我不赞成。”秦锦秋重复了一遍,俯视着坐在池畔的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作为班长,太失败了。” [五] 来到颐北高中以来,秦锦秋第一次陷入了舆论中心。 还在松风镇的时候,她并非没有体会过作为众人视线焦点的感觉。身边总陪着个优秀得简直像是作弊设定的林嘉言,本人也算得上出众,但那是紧随在身后的目光,或者羡慕或者惊叹,都是善意的。若非离开镇子,她也不会知道相比之下松风镇的同学们究竟有多单纯朴实。 一切始于午休时与胡烁烁的针锋相对。 加上当时同在一旁的女生们的佐证,一项又一项罪名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到她头上。 “只是个小小干事而已欸”“进学生会就很了不起哦”“烁烁太可怜了,据说哭得很厉害 哪”“明明是乡下来的,还这么嚣张”„„沉默地穿过座位间狭窄的走道将作业本交到老师手中,她努力将两侧的窃窃私语弃之脑后。 看了一眼第一排最南边的座位,胡烁烁还没有回来——她进办公室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之前是因为来自小城镇而被冷眼相加,久而久之在出现了新的话题后大家就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她在班上充其量算个影子般的存在,没有人特别注意她,集体活动也不会特意通知,她自己也乐得清闲。谁知胡烁烁一状上告,再次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但是„„她究竟说错了什么呢。 还真是荣幸,能一再享受到耀眼如颜乔安才能享受到的殊荣。 苦中作乐地自嘲,她回到位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吐不尽胸口的烦郁。 这一次,她并不想向任何人申诉求告——林嘉言也好,路和也好,同作为一年A班的成员,若是揽了这件事上身势必无法躲开流言蜚语。她已经不想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了。 忍一忍也就该过去了吧。她乐观地期待着。 想班上的演员名单恐怕一时敲不定,抽出表格,定定望着上面仅剩的一栏空白,秦锦秋叹口气,起身往学生会办公室走去。 “这里是怎么回事儿,”颜欢果然没有放过那行醒目刺眼的空白,“我记得这是你们班吧,” “呃,因为班上有一些„„争执,一时决定不了,所以„„”尽量选择了委婉的说法,但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越小声,秦锦秋偷偷抬眼瞅着若有所思的部长大人。 “要宽限多久,”看穿她的心思,颜欢直接地问。 咦,这么好说话,定了定神,她伸出一根指头,“星期一。” “那就星期一,不能再拖了。”颜欢顿了顿,似有所指地补了一句,“我相信你会处理得很漂亮。” 秦锦秋一愕,一瞬间有种对方仿佛知道了什么的错觉,但下一秒就推翻了这种想法——连路和跟林嘉言都还没发觉,颜欢怎么会知道。 为了缓解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秦锦秋咳了咳,“还、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哦,有。” 颜欢推开摊满桌面的卷宗,露出玻璃板下压着的校内电话表,抄了其中一个号码递给她,“你去找体育馆的负责老师借大门钥匙,然后明天中午去看一下场地,我需要一些参考数据。顺便再替我挑一首串场的背景音乐吧,女生应该比较擅长这些,” 瞧着秦锦秋小心翼翼揣着便条纸离开的身影,颜欢有些担忧地蹙起眉。正当此时师织推开里间的门走出来,“你果然是知道了什么吧,” 其实她也挺惊奇为什么高三的颜欢会对高一的某个事件了如指掌。 “小妹说的。” “呵„„”师织更惊奇了,“她看起来不像会多管闲事的人。” “林嘉言也不像,路和也不像,你也不像——小光更不像。”颜欢丢下笔靠上椅背,“那个女孩很神奇。” 会令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喜欢上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帮助她。 奇异的才能。 “确实。”师织笑笑,“我想我差不多该去准备救场了。拜。” [六] 吱呀一声。 门被打开了。 她清楚地知道着,自己是个极度死心眼的人。 轻易不认定什么事情。而一旦认定了,不管受到怎样的阻挠也要坚持下去。被别人怨恨也好,被流言中伤也好,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心。 就这样,百折不挠的女战士秦锦秋,又一次踏上了荆棘满布的征途,目标——胡烁烁。 “老师说钥匙被你借走了。快给我,我中午要去看场地。”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师撒谎,” “我才没这么说,你少陷害人了~” “她明明告诉我你要借体育馆,今天中午给那边几位排舞。”扫视围观的少爷小姐团,她皱皱眉。 胡烁烁在班上说了自己的计划以后,这几个人相当热烈地拥护,而近日里尘嚣甚上的讨伐声浪也是来源于其中。她并没有团体歧视观念,但相当不凑巧的,奢侈娇纵、夜郎自大正是她最讨厌的个性。 相反,若是有资本的人自傲些,她倒是觉得很帅气。 “都说没有了~你一定要这么骚扰我吗,” 骚扰„„天。教室里人多嘴杂,眼看围观的人数不断叠加,秦锦秋决定暂时鸣金休兵。 他们中午反正是要去体育馆的,到时候去逮人就是了„„她为自己想到一个聪明的主意而沾沾自喜。 可显然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到器材室取了皮尺等等工具,抵达体育馆的时候门已经大开。满以为发展在自己预料之中,她加快脚步小跑入场内。胡烁烁正在高声催促帮手换音乐,见她来了,脸色顿时一变。 “我只是来量一下舞台数一下座位。”不想使争执升级,秦锦秋举举手中的皮尺,尽量表现得友善。 “谁相信啊,这种事情怎么轮到你做,”不知谁插了一句,气氛立马紧张起来。 “是颜„„” 说了他们大概也不会信吧。 这也是她心头的困惑——虽然总能帮到忙她很开心,但相比起同期其他干事,她所接到的任务的确过多,也核心了些。 “说不定是自己跑去讨差事做的呢,很像她会做的事吧,” 她就是天生劳碌命又怎样呀~秦锦秋面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气氛变得紧张。 “我说„„这儿是怎么了,”直到一道熟悉的嗓音介入。 出现在门边的赫然是师织。 秦锦秋也诧异了,只听师织道:“虽然笨头笨脑的没借到钥匙,不过我拜托她先来一步帮忙查看场地,有什么不对吗,” 胡烁烁露出了一丝慌乱忐忑的神情,师织不依不饶地追击:“啊还有,这里呢,在正式彩排前是不允许私自进来的。第一次被我发现就算了,下次要小心哦。” 笑容满面地说出严厉的话,这种行径与表姐谢光沂简直别无二致。 “太、太狠了„„”秦锦秋难以置信地喃喃。 满意地看着胡烁烁一行人收拾器具不甘地离去,师织带着一脸愉快的微笑,说出口的话却恶狠狠地令她打了个哆嗦,“总得让她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转念一想,秦锦秋察觉到不对劲儿:“拜托我的明明是颜欢,啊不,学长呀„„而且我们班的„„”跟表姐叫惯了,一时没改过口来。 “林嘉言跟路和分别告诉了颜乔安,颜乔安告诉了颜欢,颜欢告诉了我。”师织笑吟吟 道。 一长串的人名令秦锦秋目瞪口呆,“我以为言言跟阿和没有„„” “他们只是知道你不想说而已。” 霎时间眼眶有些发热,秦锦秋赶紧抽抽鼻子,认真地说:“谢谢。” “不客气。”师织转了转眼珠,又想起一件事,“光沂今天去天目参加自主招生考试了吧,家里没人了,” “嗯„„我今天打算在学校自习的。”不知她为何会提起这件事,秦锦秋愣愣地老实回答。 “难怪她拜托我接手你。”师织又笑起来,“那么,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七] 有些记忆,沉眠在比过往更为久远的过往里,几乎与躯体黏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伴随着呼吸存在,熨帖得让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今天妈妈在家。”师织停在一扇门前,抬手前门,一边回头对身后局促不安的秦锦秋笑道,“吃火锅哦。” “啊„„嗯。”秦锦秋骤然回神,讷讷应声。 之前去林嘉言家里拜访也许有些忐忑,但好在是自小的玩伴,待了那么一会儿也就放松下来了,更好在林家当时没有大人在——可是,跟着师织回家吃晚饭,现在想想,也许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 好„„好紧张。秦锦秋攥紧了书包带,站在师家大门前,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拔腿逃跑的冲动。 但心中又好奇着,想要更亲近更了解师织一些,按捺不住这种冲动。 敲了好几下,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秦锦秋深吸一口气。 出现在门内的却不是她想象中慈眉善目的师妈妈。 “小绘,你怎么在家里,学校放假了吗,”师织也诧异了。 意外地望着门边高挑纤瘦的女生,年龄看起来比自己更小一些,五官间还未褪去稚气的痕迹,穿着却相当惹眼,用色大胆搭配巧妙,令人目不转睛。与师织的亲和气质截然不同,她看起来相当倨傲。 她蓦地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师织曾说过的妹妹吧,名字应该是叫„„师绘, “你好,我是„„”伸出手去,想要打招呼。 然而。 “与你无关。”毫不理会她的问候,师绘直视着师织,掷地有声地说道。秦锦秋目瞪口呆间,她转身走入屋内。 “小绘,是阿织回来了吗,要来玩的同学是不是也一起到了,” “嗯,来了哦。”腻上乐呵呵走出厨房的师妈妈,师绘撒娇,“还要等多久,我好饿。” “马上就好了,乖,先去倒饮料给姐姐的同学喝。” “好„„”这一句应得有气无力。师妈妈笑着拍拍她的脸颊,又去厨房忙了。师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回头来睨着站在沙发边的秦锦秋。 被这一瞪,本就紧张的秦锦秋更加手足无措。好在师织替她解围:“喝牛奶好吗,”又问:“小绘,你要不要,” 师绘的回答是一言不发地回房,关门,落锁。 师织拿着牛奶瓶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 后来才知道,原来师绘上的是新台一所全日制初中,除非晚就寝是不会在家的。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自然是吃得意兴阑珊,尽管师绘在师妈妈面前表现得乖巧,但转过脸来立马变得怨念的神色看得她心惊胆战。 婉拒了师妈妈的挽留,饭后秦锦秋起身告辞,师织主动要求送她出门。十二月的夜里寒风刺骨,呼啦啦灌进楼道间,穿着家居服的师织冻得直缩脖子。 “对不起„„”她低声道着歉,“我以为小绘今天不会在家的„„” 秦锦秋解下围巾拢在她肩上。 “我才要道歉。之前不清楚情况就随便乱讲话。” 什么妹妹不一定生来就会喜欢姐姐,只要知道了姐姐有多努力就一定会变得喜欢之类的,她想想都觉得自己自以为是。 现在看来,师织和妹妹之间的关系,比想象中的更僵啊。而且很奇怪的是,师绘在师妈妈面前却没有动作,以至于师妈妈以为姐妹俩相处融洽——在她看来,师绘暗地里对师织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失礼。 “你是不是说过,她„„不是你的亲妹妹,” “„„嗯,小绘是爸爸妈妈收养的。”师织握着围巾,说话间吐出的白气被夜色浸染得微微发紫,“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桑野发生了一场地震,” 桑野是位于新台辖区边缘的小镇子,距离松风镇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关于那场可怕的地震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当时还跟林嘉言一起省下零花钱去捐款。那场地震震塌了大半边村落,死了很多人。 “那时有很多孤儿,政府号召有能力的人收养这些孤儿,所以„„小绘就到了我们家。那时候她五岁。” 也就是说,师绘是从桑野镇来到新台市的, 听起来跟自己很像嘛,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那种家破人亡的炼狱。 “好可怜。”这句话,若是看着师绘的脸,她想她大概说不出来。 那张才十五岁的修饰精致的面容,桀骜不驯,看起来似乎对悲痛的过往毫无印象,纯粹是大都市中生活顺遂的娇惯少女的模样。 但她真的忘记了吗, 告别了师织,秦锦秋沿着街边慢慢往表姐家走。街灯将行道等距地分割为或明或暗的部分,透着荧绿色的灯光映在身上,却无法驱赶寒意。 说不定„„ 心中腾地一动,她感到自己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可能性。 [八] 除此以外,就是陌生人。 除了被冠以的最亲昵的称呼,互相也许终生都无法相遇相识。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缘分。 所以会有那样的存在吗——对这亲昵的联结感恩,彼此间全无保留的信赖,彼此间深刻的惦念。 会有吗。 [九] 她想自己大概与世界脱轨。 翻着从谢光沂那里借来的流行音乐杂志,每一页每一页鲜艳精致的彩图上都是陌生脸孔,简而言之,活跃在乐坛上的当红歌手她一个都不认识——无力地趴在桌上,秦锦秋大大叹气。 若是用古典乐,似乎也不太适合高中艺术活动的氛围。 这是比借体育馆钥匙更艰难的工作啊。呜。 放学铃早已打过,教室内只剩下寥寥几人。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正对上林嘉言带着淡淡笑意的黑眸。 “我觉得你好像需要帮助。”他看着桌面上乱七八糟摊着的杂志,说。 在林嘉言面前无法有所隐瞒,秦锦秋老实招认,“我要挑才艺表演的串场背景音乐。”结果她却完全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简直欲哭无泪。 “这样啊„„”林嘉言若有所思。 习惯性地,秦锦秋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掏出手机,低头寻找了一会儿,他理好耳机塞进她的双耳,“听听看这个。” 清澈温柔的吉他声流淌入耳朵,柔和的男声听得人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宛转悠远的旋律淡然却不失存在感。她努力地辨识歌词,却只听懂了一句,“This Scenery is„„” “Evergreen。”林嘉言说,“这首歌就叫《Evergreen》。” Evergreen,常青树。 那些永远都不会褪色的场景。 那些永垂不朽的时光啊。 [十] 一年A班正式面临分裂。 一方以胡烁烁为首,坚持强制班上的大部分人参与指定的表演。另一方则赞成秦锦秋的意见,对此种专制措施极为不满——当然,人数寥寥的这一派在气势上首先就被压倒了。 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搞政变一点儿都不想做党派头子~ 这是秦锦秋的心声,但显然没有人相信。 尽管颜欢谅解了她的苦衷,承诺A班暂时只需提交节目名称,参演人员名单不用上交,但如此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尤其是第一次彩排迫在眉睫。 撅着嘴巴夹住水笔,秦锦秋很是苦恼。 路和带头表态不愿顺从胡烁烁的安排,林嘉言虽未明说但从行动上来看也是站在自己一边的——被寄予最大期待的两人不肯支持,胡烁烁愈加愤怒了。 方才听说胡烁烁的父母来了学校,心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又自我安慰——那种荒谬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吧,又不是小学生。 “秦锦秋,班主任找。” 水笔啪地掉落在地。笔帽跌松,炭黑墨水溅开,浸染了她的指尖。 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 流云遮蔽了阳光。 “„„秦锦秋,”敲门进入办公室,站到办公桌前,班主任抬起头打量了她半晌,不太确定地问。 此时距离开学已经三个月又二十四天,她的脸还没被班主任记住,还真是可悲。 秦锦秋自嘲地想。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找你是什么事儿吧,” 这个问题很难作出正确聪明的回答,秦锦秋识相地保持沉默。 “我选择胡烁烁做班长就代表我信任她的能力,除非我的识人能力被质疑,否则没有哪个学生有权利对她担任班长这件事提出异议。”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口吻愈发严厉。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投来目光,令她站立难安。 “听说你还宣扬胡烁烁偷体育馆的钥匙,” 秦锦秋喉头一窒,错愕地反驳:“我没有„„” “我不管你是怎么进学生会的,也不管你跟所谓的会长、秘书长、文艺部长有什么关系,记好了,学生会只是个摆在台面上看的不入流的组织,你最好看清自己的位置。” 不入流„„ 所谓的„„ 师织不够优秀吗,颜乔安不够优秀吗,颜欢不够优秀吗,她相信大家都为学校努力着,凭什么受到这种不公平的评价,说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牵扯上别人, 而且——而且——她进学生会,完全是凭自己的努力啊—— “我不理解为什么学校要开放政策招收镇上的学生,但你既然来了,就请你拿出称得上颐北高中的品德。”在她开口之前,班主任冷冷地说,一字一句毫不留情,眼中透着不掩饰的鄙夷。 脑中“嗡”的一声,秦锦秋惊呆了。 [十一] 她一直以为所有的事情只要努力就够了。 只要肯付出努力,只要坚持下去,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一直这么认为着。 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是错的。 真的是错的吗。 “蒙主宠召之后,就一直这样了。”看着埋首作业堆中自我封闭的女生,路和长长叹了一口气。 林嘉言蹙眉,看着她奋笔疾书,目光却明显地涣散着,思绪显然不在功课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企图用题海淹没自己,但班主任的话总是擅自闯入头脑。 既然你来了,就请你拿出称得上颐北高中的品德——握着自动笔的右手用力捏紧,笔芯啪地折断。 今天是彩排的日子了啊。 拒绝了颜欢提出的担任初审评委的邀请,眼下似乎也不该再出面,但是,还是想去看看。 才艺表演,这是仅有的专属于文艺部的工作,她并不想错过, 除林嘉言和路和态度比较坚决胡烁烁奈何不了以外,还有几位并不想参与活动的依然被强逼去彩排了。直至此时虽然她已不再奢望自己能够改变什么,但还是„„偷偷溜去,只看一眼就好了 就一眼。 这么告诉自己,她推开作业本,站起身。 校园中洋溢着轻松欢乐的气氛。 作为一年中难得的彻底解放狂欢的节日,大家自然都瞅准了时机肆意玩乐。体育馆周围人山人海,甚至连偏门前也被堵得水泄不通。奋力挤入门内,正见到胡烁烁领着队伍站在台边。 再„„再近一点吧。 想着,她迈下阶梯。颜欢和师织坐在最前排,正核对着节目表。颜乔安站在胡烁烁身后,依旧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似乎满馆的喧嚣都影响不了她半分。 秦锦秋走到第二排停住了。 她看到队伍中一个平时就很内向胆小的女生,很害怕地瞧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胡烁烁兴致勃勃地对颜乔安比划着什么,颜乔安看她一眼,没开口。 秦锦秋咬了咬下唇。 她„„想再做些什么。 哪怕只撤下那女生一个人也好。 下定了决心,她拨开人群迈开大步,走到胡烁烁面前。 “你怎么还敢来~”妆容精致的胡烁烁见是她,大皱其眉。 不必理会、不必理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跳,秦锦秋开口道:“我„„” 却再次被打断:“老师说的话你都没听懂吗,” 一句话正中红心。 原本已经组织好措辞的秦锦秋霎时苍白了脸色,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她预想了胡烁烁会有的各种反应,却根本没想到她会拿这一点来做攻击。 她能感到又有许多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多管闲事了吧„„成为笑柄了吧„„ 她闭上眼,做出绝望的假设。 “我想,我似乎忘记提醒一件事。” 颜乔安的声音冷冷响起。 秦锦秋一愣,下意识地张开眼。只听颜乔安说:“由于舞台面积限制,这场表演,原则上一次性上场人数不得超过二十人。” 正是她一开始用来反驳胡烁烁的理由。 胡烁烁慌张了:“怎、怎么会„„” “我再给你们五分钟删减人员。”颜乔安不多废话,伸出五根指头。面对作风更为强硬的颜乔安,胡烁烁也无计可施。命令完毕,颜乔安转身朝等候着的另一组道:“E班先上场。” A班队伍中有许多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感激地朝秦锦秋和颜乔安投去注视。胡烁烁愤愤地领着队走向馆外,望着她的背影,秦锦秋松了口气。 “谢谢~”她喜出望外地向颜乔安深深鞠了一躬。 “这只是规定。”颜乔安淡淡道,扭头唤一旁一名举着相机拍得起劲儿的圆圆脸的女孩子,“未来,走了。” 语毕率先离去,梁未来咂咂嘴,赶紧收起相机跟上。 嘈杂的人群中,没有谁注意到一贯淡漠冷僻的颜乔安紧紧闭了眼,露出痛苦的神情。 “很矛盾吧,”梁未来叹气,“你明明不想帮她的。” 是的。她不想帮。不应该帮。因为那个女孩子,是那人最重视的珍宝。 而她,恨那个人入骨。恨不得那个人—— 颜乔安在空旷的偏厅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 她害怕正视自己丑陋的内心。 正如害怕正视那个深深烙刻入心中、无法抹杀的可怕的夜晚。 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秦锦秋率直毫无保留的笑容。 那么熟悉的笑容。 “假如„„” 假如什么呢。 已经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再也无法改变。任何的假设都没有意义。 [十二] 一年A班的节目最后定下了,就叫《常青》。与整场表演的串场背景音乐同名。 比赛当天的演出采用了许多秦锦秋的想法。演出很成功,最终特等奖的奖状由胡烁烁上 台领回,秦锦秋站在最末一排远远看着,如潮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她也卖力地鼓着掌,直 到掌心发红发烫。 “真是笨蛋。”路和啧啧,“这下子胡说说铁定更恨你了。” “我总不可能被每一个人喜欢的。现在这样,就很好了。”秦锦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言言你说对吧,” 被点到名的林嘉言轻咳了一声,“我赞成。” 路和哇啦哇啦地大叫叛徒。 从舞台西侧退场的同学们换了衣服回到座位上,兴致勃勃地商量着什么。秦锦秋抬腕看 看表,正欲招呼路和与林嘉言去吃晚饭,忽听身后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 她意外地回头。 “阿秋阿秋,我们等会儿要去庆功宴,你要不要一起来,” 秦锦秋瞪大了眼,环顾众人。有的面色一红,不自然地别开眼。大多数都朝她露出了善 意的笑容。 “看来„„”林嘉言轻轻笑道,“她是对的。” 那边,秦锦秋已经红了眼眶,用力点了点头,“嗯~” 不是付出努力、付出坚持就一定能得到成功。 但是,假如不去做的话,却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只要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能够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也一定,能够追赶上前方的少年,能够再次理所当然地、理直气壮地走在他身边。 她再一次确定了。 [十三] 无数个刹那堆砌成流年。 每一个刹那都是一个结束。每一个刹那都是一个开始。 永无止息。 Chapter 4 他的秘密 [一] 过了元旦后日子就过得飞快了。总复习的担子当头沉沉压下,各门科目的模拟卷以每日两套的速度向前刷新,几乎要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日历。从担忧逐渐变为麻木,当考试最终到来时紧张感已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欢呼和对漫长春假的期待。 三天的期末考同样很快成为过去式。发成绩单的那日,秦锦秋早早来到学校。几日无人,桌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新台的冬天湿冷刺骨,裹上厚厚一层冬装依旧能感到关节处传来的阵阵寒意。远方的天空渗出淡淡的灰蓝色,淡得近乎泛白。前日里刚下过雪,积得不厚,眼下已被人踏成了脏兮兮的黑色泥水。 城市里的冬天,总是这样的。 高一的教室里没有暖气,仅寥寥数人抵达以至于显得空旷。拢紧了衣领仍然觉得冷,她开始怀念起松风镇的冬天了。 至少雪很白,天地很干净。 耐心擦去桌面的薄尘,秦锦秋掏出寒假作业,却反常地看不进题目。 心不在焉地做了几道题,教室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年关将近,大家的心情都轻松愉悦,虽也不免为考试成绩担心,但这些许低落情绪并不足以盖过兴高采烈的嬉笑吵嚷。 水笔断了墨,在纸面留下浅浅的白色细痕。自才艺表演后就交情不错的几个女孩子招呼她一同去取成绩单,秦锦秋一边摇头拒绝,一边在心中为自己的胆小怯懦感到羞愧。 尽管在林嘉言的提点下学习要轻松了许多,可依旧赶不上从前在松风镇的名次,几次测验下来成绩也不太好看——自己的努力,恐怕还不够吧。 分数摆在那里,避是避不过,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她试图自我麻痹。 想来还真是辜负了表姐和家中二老的期望啊。 原本背得烂熟的公式此刻也断断续续起来,正咬着笔杆对一道综合题大皱其眉,忽听前门“哐”一声响,只见路和以一贯的招摇姿态晃进教室。 “哟,早~”神准地将书包投向座位,他扬手打招呼,看起来心情极佳。 秦锦秋面无表情,“不早,你已经迟到了。” “什么迟到不迟到的,今天可属于假期范畴哦,假期范畴。”路和啧啧,忽地又凑过来,“你还没去拿成绩单,” 秦锦秋猛地呛了一口。 路和恍然大悟般地一击掌,“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就是那种,放榜前会紧张得睡不着觉的类型吧,” “要、要你管我啊——”气极反驳,却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地拍上额头。 下意识摊手去接。一张纸飘飘悠悠落入掌心。 成绩单。 一年A班21号秦锦秋,班名次6,年级名次35。 “小姑娘要自信些才讨喜哦。”路和作长者状无限慨叹地拍着她肩膀。 这超出意料的漂亮名次让她脑海空白了一瞬,随即脱口而出的话却风马牛不相及:“谁准你这么拍我脑门的~你当我是欠符咒贴的僵尸呀~” 将手中的另一张成绩单随便团一团塞进口袋,路和笑嘻嘻地躲避攻击。 心口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感觉舒畅不少。正打闹间,忽觉对方动作迟钝了些,目光似乎偏移了方向。配合地停手,秦锦秋好奇地转头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个方向,只有林嘉言。 像是无法忍受教室里的喧哗,所以独自在走廊上透气。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静啊。 尽管路和很快收回注意力,但这一瞬的失神成为梗在秦锦秋喉间的一根刺。彼此间自然熟稔的气氛也好,难以言喻的默契也好,她隐隐感觉到,两人也许在更早之前就有所交集,并且,有着什么秘密。而对她来说,这之间的空白期只有初三一年,林嘉言绝口不提的一年。无从得知。一种被剔除在外的失落感取代了拿到漂亮成绩单的喜悦。 为收拾行李尽快回到松风镇家里,放学后秦锦秋婉拒了路和的午饭邀请。挎着书包慢慢走出教学楼,哪知在楼下又遇见了林嘉言。 对方也很意外般,一怔之后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放慢脚步等她跟上。 于是顺理成章地一路同行了。 “下午就要回去了,” “嗯„„过年家里很多事儿,我得帮忙呢。”想起早已人去楼空的林家老宅,秦锦秋不禁有些伤感。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回去那里了吧。也许是拜那一年的空白期所赐,与林嘉言谈论起松风镇的事情总感到不自在。 似乎察觉了这一点,林嘉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光沂姐不跟你一起,” “高三补习。”她简短地回答道。 胆怯也好,逃避现实也好,林嘉言当初无声无息地离去已经成为她心口一块疮疤。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探究到答案的话,还不如埋藏到内心最深处。 直到某一天,她自己也忘记了它的存在。 “假如„„” “什么,” 林嘉言顿了顿,沉默下来。许久才问:“你买了车票吗,” 秦锦秋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回答:“没有,我想中午„„” “那么,”林嘉言打断她的话,“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秦锦秋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少年垂首对上她的目光,黑眸中漾着浅浅的、柔和的笑意。但她又隐隐感觉到其中有一丝坚定存在。 [二] 我曾经在梦中一次又一次温习你的笑容,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都依旧明晰如掌间的日光。但每每醒来后脑海中仅残存模糊的影像。 用力地去回想。用力地去回想。 都无济于事。 无法触摸。无法企及。只能远远观望。远远地,在前方。 梦中的我努力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都再也无法抵达你身旁最亲昵的位置。 当你再次驻足停留。 哪怕只有一个刹那也好,至少我也能再往前一步。 离你更近一步。 [三] “我说小秋啊——”谢光沂支着下巴,拖长尾音唤道。 被点名的某人置之不理,径自翻箱倒柜拾掇衣物零碎,速度之快令旁观者叹为观止。 受了冷落的姐姐有点伤心,扭头凉凉地哼:“你的嘴角都快裂上天喽。为了区区一个男 人你值得吗,拜托有点骨气吧表妹。” 秦锦秋手里动作慢了一拍,缓了好一会儿才扣上行李箱。 “这样已经很好了。”她说。 谢光沂叹气,“你觉得你懂林嘉言多少,撇开前头你们在一起的十六年不谈,他的家世, 他当初为什么离开松风镇——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绝对发生了什么,他却不愿意告诉 你,” 问题太过犀利,却又正中红心。秦锦秋张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恰好电话铃响起。谢光沂顺手拎起话筒应了几句,挂上后说:“他到了,在楼下等你。” 秦锦秋点点头,抱起行李走向门口。 “小秋。”身后,谢光沂又唤道。 她回过头。 抿抿唇,谢光沂吐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走好哦。” 那个时侯,小光是不是还想说什么呢。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一直处于思绪混乱状态的秦锦秋乖乖听从林嘉言指示,在位子上坐好,看着他打开头顶 行李架将自己几个大包裹塞进去。东西太多,他显得有些吃力。 久违的被照顾的安心感令她鼻头酸了酸。 总算将物品全部挤入窄小空间,林嘉言松了口气,也坐下身。车子尚未启动,车厢内喧哗吵嚷,弥漫着饮料零食混杂的气味。 他是个不喜欢嘈杂的人。 如此杂乱的环境令秦锦秋感到有些愧疚,“对、对不起„„” “说什么呢。”林嘉言一愣,随即失笑,“我们以前不也常坐大巴车的吗,” 他说的是从前在松风镇时的事情。因为两人学习都算游刃有余,周末自然也不必费时在补习上,于是常常偷空去邻近镇子转悠。想来其实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一日下来大半时间都在车上度过,但挣脱惯常生活束缚的自由感却令人全身心地愉悦轻松起来。 那时,因为一直在一起,住着比邻的屋子,用着同一间教室,甚至文具杂物都统一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所以无论一起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而眼下,却切实地感觉到了沟壑的存在。 也许它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察觉罢了。 “啪。” “咦咦你干吗打我——”秦锦秋捧着后脑勺哀哀叫。 车子缓缓开动。 “又在乱想了吧。”林嘉言无奈地看着她,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要不要睡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闭上眼,脑海中依旧乱糟糟一片。表姐的话、路和奇怪的表现交织缠绕成一团难以理清的毛线。身边少年清雅熟悉的淡淡香气缭绕于鼻尖,令她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不多时,竟真的沉沉睡去。 车身一个剧烈的颠簸,她身子一滑,险些跌落。林嘉言眼疾手快揽住她,却见她丝毫不受惊扰,兀自睡得安稳香甜,并且还十分自动自发地找到他的肩膀,靠上去蹭了蹭,找到一个合适的姿势继续好眠。 手悬在半空中,林嘉言十分难得地不知所措了。许久,才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互相依偎,不带任何杂念。通明澄净如溪流。 尽管清醒时永远是精神满满活力一百的模样,但秦锦秋的睡颜却走了另一个极端,毫无提防的样子总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或许这个对象仅限于自己吧。林嘉言苦笑。 渐渐驶离新台市区,天空变得开阔。公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地在冬日显得荒芜。 秦锦秋动了动,咕哝了一句什么。 说得含糊不清,他却听懂了。 “言言„„甜甜生了小猫哦„„” 车子驶过高速公路下方,眼前短暂地黑暗了一会儿。林嘉言望向窗外,心事重重。 [四] 犹豫了很久,还是提出疑问:“你„„住在哪里,” 林嘉言一脸不明所以,“当然是住家里啊。” “问题就在你家还能不能住人„„”虽然去年她还定期帮忙清理,但自从上了颐北以后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大半年没有人气的屋子,想想那光景都让人身上发冷。 一只手落到她肩膀上。 林嘉言看着她微笑。 秦锦秋眨巴眨巴眼望回去。 回合告终,秦锦秋落败。“好啦,我帮你一起打扫就是了。”她垮下肩膀。 冬季难得的大晴天,水金色的日光搽在青石板道上,反射出薄薄的光亮。巷口吴家的老榆树探出墙头,和着暖风沙沙作响。 “喵~” 感到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的腿。秦锦秋低头,惊喜地弯腰抱起猫儿:“甜甜~” 半年不见,林甜甜吨位明显又见长。不忍看她抱得手臂发抖的样子,林嘉言张臂接过好歹跟自己姓了很多年的大肥猫。谁知林甜甜不领情,警觉地亮出爪子,当脸就是一挠。 秦锦秋吓得尖叫。林嘉言险险躲过,长长叹了口气,“甜甜,你不认识我了,” 猫儿仍旧目光炯炯地睨着他。 林嘉言摸摸鼻子,继续试图说明,“我是爸爸哦。还记得吗,爸爸。” 林甜甜又喵了一声,扭头钻进秦锦秋怀里。 猫儿不领情,反倒是秦锦秋笑得打跌:“哈哈哈——你刚刚的样子好可爱~真该拍下来的,绝对是限量典藏——” 林嘉言面颊上浮现出可疑的淡绯色。他扭过头去,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甜甜它„„生的小猫呢,” 秦锦秋嚣张的大笑戛然而止:“你怎么知道,” 林嘉言但笑不语。 “难道说„„”秦锦秋警觉地看着他,神情与方才的林甜甜如出一辙:“我说梦话,” 林嘉言还是不说话,只是投给她一个“正解”的眼神。 立场顷刻对换,这下轮到秦锦秋抱头哀叫丢脸。 先到秦家报道,取了打扫工具,随后青柏巷年度最浩大的打扫工程开动了。 “小猫一出生就被阿六讨去了,一只也没给我留下。”秦锦秋一边挤抹布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怎么说按辈分排那也是我外孙外孙女啊——喂孩子他外公你说句话呀。” 这家伙演上瘾了。 林嘉言替她正了正歪到耳朵边的报纸帽,弯腰继续拖地。门边堆着方才秦家外婆亲情提供的日用品,老人家的过分热情真是十几年如一日,见他回来了激动得险些要搂进怀里直叫心肝宝贝。 但是,这也正是松风镇的值得留恋所在啊。 林家宅子的窗台很高,秦锦秋手脚并用还是攀不上去,不得不求助于小板凳。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立在了窗台上,走起来又一步三摇,情况之惊险令林嘉言掌心都渗汗。 “你还是下来吧,窗子我来擦就——” 话还没说完就见秦锦秋一脚绊上窗子搭扣。急忙丢开拖把张开手臂去接,却没赶上准头,被女生砸了个正着。 “痛痛痛痛痛„„”秦锦秋坐在林嘉言背上苦哈哈地揉着屁股,丝毫没有起身的自觉。 毫无提防充当了肉垫的苦命少年愕了愕,随即笑出声来。 从那时候开始,究竟多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呢。 “再笑~再笑我压死你哦~”恼羞成怒的秦锦秋手脚并用,挠起他的痒痒。而林嘉言虽然自小稳重成熟,怕痒这个弱点却一直没有改正。 大门虚掩。两人正闹成一团,忽听熟悉的大嗓门由远及近:“言言你在伐,我听秦家阿婆说你回来了,这儿是我家过年腌的咸菜,拿来给你„„吃„„” 门内门外三人面面相觑。原本直着喉咙嚷嚷的卢家大婶有些傻眼地看着努力抵抗的林嘉言与趴在他背上的秦锦秋,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神色变得暧昧起来。 不多时,“小秋带着言言回来了”和“小秋和言言现在关系可不一般”两条消息席卷了青柏巷。 巷子里的大妈阿婆都借着“言言回来了呀这是我家过年做的馒头/包子/水饺拿来给你吃”的名义登门,关心了几句生活学习就自顾自在门口议论开了: “这俩孩子看着挺般配的呀。” “那是,打小就一块儿的,哪儿能不合适呀。” “秦家阿婆这下子开心喽——对了言言,你几时搬回来住,” 众目睽睽之下被点名的林嘉言尴尬地笑笑,“要听爸妈的意思。” “哦唷,市里面哪有镇子上好,将来啊,小秋嫁了你也还是住在这儿吧,不然我们这些老太婆可得伤心喽。” 什——什么嫁不嫁的,~秦锦秋按捺不住了,跳起来刚想澄清事实,却被林嘉言按住肩膀。 “那可得郑妈妈不嫌弃我们才行。” 郑妈妈掩着嘴心花怒放,“这孩子真会说话。” 秦锦秋躲在林嘉言身后,脸红红地伸出一根食指来戳戳戳——你这混蛋,给我陈述事实呀~事实呢~ 林嘉言面不改色,反手捉住她捣乱的指头,一边朝大妈阿婆们笑得斯文有礼。 “你绝对——是个伪君子——假斯文——”好不容易打发了一众访客,重新拾起抹布,秦锦秋愤愤地指控。 “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吧。”林嘉言拧开水龙头冲洗拖把,一句话说得秦锦秋脸又腾地着了火。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似乎,大概,也许,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 “安心,她们说个几天就会忘记的。”林嘉言抬眼看她,“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阿秋你讨厌跟我有牵扯到这种程度啊。” 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手中抹布已经被捏成烂烂的一团,秦锦秋撇开脸,嘀咕着:“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呵。” 好像听到了笑声, “啊你又偷笑~”秦锦秋顿时愤怒了。 “好了好了。”林嘉言举手投降,“累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被这么一说秦锦秋才感觉到自己腰酸背痛。她龇了龇牙,“有没有劳务费给我,” 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她说得并不认真。哪知林嘉言侧头考虑了一下,说,“有。” 意料外的回答让并未抱期望的秦锦秋愣了一愣。 林嘉言俯过身来,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回神以前,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如羽毛般 短暂轻柔的碰触,少年的嘴唇很温暖,在寒冷的冬日中,那是令人沉迷的温度。 他——他在干什么, 秦锦秋瞪大眼,蓦地又发觉,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正微微发抖。 „„该不会是在紧张, 这个人呵。 秦锦秋仰起脸,迎向他的目光。没想到她会抬头,林嘉言的黑瞳中有些狼狈,匆匆直起身。夕阳金红色的光辉恰到好处地为两人面颊上的红晕作了掩饰。 明明是小时候常做的事情,为什么方才那一瞬间,心跳会剧烈如雷鸣, “走吧。”最后还是林嘉言打破了沉默。 秦锦秋“嗯”了一声,跟了上去。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牵手。 曾经断裂的羁绊,再度缔结是否是正确的,他们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很多东西已经变了。 而他们,也同样没有察觉。 [五] 沿着河慢慢走,秦锦秋直喊累。一艘小乌篷船刚好经过,船主孙伯是熟人,林嘉言招呼了一下,两人顺利坐进船里。 “好久没见你了,小子,去哪儿了,”为人豪爽的孙伯一边撑着蒿,一边笑骂道。 “在新台念书。” “哈哈,回来好啊,你小子小时候打坏我的青花瓷瓶还没赔,就这么跑路可不行。” “孙伯,我记得那瓶子本来就是坏的吧,”秦锦秋插嘴。 “丫头别拆台,小心我踹你下船~” “您敢踹就踹呀,孙婶儿回头可得罚您跪搓衣板呢。” 孙伯吃了瘪,哼哼地生闷气去了。林嘉言失笑,带几分无奈地摇摇头。 宁静清澈的河流蜿蜒穿过松风镇,绕成了一条水路。为了吸引游客,河上的乌篷船作为松风镇的特色被很好地保留了下来。此刻正值傍晚,船大多泊在岸边,随着水波舒缓的起伏一荡一荡。 汩汩的水声萦绕耳际。 “好漂亮。”尽管是从小看到大的景色,秦锦秋还是发自真心地赞叹道。 “你们两个小朋友第一次坐我的船,也在这个时候哪。”孙伯直着嗓门啧啧,“多快啊,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 “十年后我们一定还来坐您的船。”林嘉言打趣道。 “那时候老孙我就撑不动喽~”孙伯哈哈大笑。 一切仿佛与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并且安稳静好得令人简直想要相信,在十年后,这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改变。 秦锦秋支着下巴,静静地瞅着林嘉言温和淡然的微笑,不知为何又回想起他书桌上的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上的少年,冲着镜头笑得傻气,带着十分的纯真与心无城府。 林嘉言怎么可能露出那种小孩子一样的笑容呢。 察觉到她的打量,林嘉言转过脸来看向她,“怎么,” 明明夕照模糊暗淡,可少年清俊的面容却愈加明晰。 那是谁。 那究竟是谁。 [六] 在松风镇,时间变得静谧绵长。过年前的兵荒马乱并无碍于青柏巷中洋溢着的欢乐祥和的气氛。林家宅子里没有长辈,于是林嘉言一连几日都逗留秦家,捏馒头包饺子样样上手,把秦阿婆乐得脸上皱纹开成了一朵花儿。 与从前并没有不同。回到松风镇,仿佛一切都回归了原本的轨道。令人想要相信,日子一直是这样过来的,也应该这样过下去。 “林奶奶怎么不一块儿回来,”某个下午,秦锦秋随口问。 而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林嘉言答得有些闪烁:“奶奶她„„去日暮里看朋友了。” 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可随即再度当头压下的家事儿令她很快忘记了这段小插曲。直到大年三十傍晚,所有杂事总算都告一段落,秦锦秋累得坐在门槛上直哈气。林甜甜还不识相,喵一声攀上她脖颈。 秦锦秋哇哇大叫:“给我下去你这小混蛋~知道我刚扛回来多少颗馒头吗,~” 似乎觉得有趣,林甜甜不理会她的反抗,兀自在她怀里扑腾得不亦乐乎。秦锦秋不得不苦着脸呼唤:“孩子他爸,救我~” 林嘉言强忍着笑,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孩子他妈,别忘了女儿还不认我呢。” 夹杂在女生悲鸣中的是猫儿欢快的喵喵叫。 之后在秦家阿婆的盛情挽留下,林嘉言待在了秦家吃年夜饭。常年在外打工的秦爸爸也回来了,见到林嘉言直呼小子出落得不赖,硬是要拖他喝上两杯。最后还是秦妈妈和秦锦秋联合镇压,才解救了连连败退的林嘉言。 饭后,大人们聚在饭厅中看春晚。秦锦秋瞧林嘉言连连干呕,于心不忍地拖他出门醒酒。 大家都正闭门团圆,巷中静悄悄的。下午换上的大红灯笼为清冷月光添了几丝暖意。 “真是的,你又不会喝酒,还跟爸一起瞎胡闹。”夜风袭来,秦锦秋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抱怨道。 “秦叔不是„„很高兴吗。”林嘉言看起来清醒了不少,但说话仍有些含糊,“我也„„很高兴。” 这么说来,他迷迷糊糊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蛮可爱的啊。 秦锦秋正捂嘴偷笑,忽见林嘉言转身往回走。急急叫住他:“你去哪儿,” 林嘉言却只说:“跟我来。” 在巷子里兜兜转转,最后绕回了林家宅子。进了门,林嘉言径直走向院角,弯下腰来拾掇着什么。秦锦秋一头雾水间,他已抱着一大堆东西折回。 是烟火。 招呼秦锦秋避开,林嘉言点燃了第一枚。荧绿色的花朵在寒冬藏蓝色的夜空绽放,天际寥寥的几颗星子则仿佛成为迸溅的细芒。 美得不可思议。 秦锦秋兴奋得尖叫,连嚷着自己也要试试。林嘉言颇不放心,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找来了另一只打火机。 原本冷清的院落顿时闹腾起来。出门得匆忙,两人都没有戴手套。跑来跑去的忙乎,手冻得冰冷,身上却渗出了一层薄汗。秦锦秋捋袖子擦擦额头,觉得自己简直在冒烟。 各种色彩的烟火在天幕相交织,一瞬的闪耀后很快无迹可寻。 林嘉言扶正最后一枚烟火,起身朝她招手,“这个你来。” 在大年夜放烟火是两人自小约定俗成的习惯。更小的时候是混在大人堆中,稍稍大一些了则成为两人秘密的盛宴。避开午夜时分的拥挤,晚上十点多的夜空宁静空旷。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璀璨耀眼。 秦锦秋轻轻吸了一口气,说:“一起吧。” 点燃火信,噼啪几下轻微的炸裂声后,烟火窜上天幕,最后一朵花儿绽放开来。夜晚最终回归寂静,静默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轻柔的,绵长的,均匀的呼吸。 于彼此曾经是宛如呼吸般的存在。“一起吧”,曾经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啊。 要是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这样一直下去,就好了。 “阿秋。”看着最后几粒碎芒渐渐褪去光辉,林嘉言蓦地开口道。 秦锦秋扬起脸,“嗯,” “那天„„你想说的,是什么,” 那个宁静平凡的傍晚。那个约定了的明天。那个搁浅了的明天。 月亮寂寂的清辉倾洒满院。心跳一点点变得剧烈。秦锦秋迎着对方的目光,许久,下定了决心般地开口:“其实,我„„” 她突然发现,林嘉言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凝重。他的视线越过了她。 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秦锦秋迟疑地转身。大门前,站着一对陌生的中年男女,衣着光鲜,气质与古旧小院格格不入。 而他们的五官轮廓,却有那么些熟悉。 她心里一沉,就听林嘉言平静地唤道: “爸,妈。” [七] 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秦锦秋曲膝坐在门前石阶上,无声叹了口气。 她从未见过林家爸妈,而今天的第一次照面也实在算不得愉快。事实上,对方毫不理会她的问好,径直走向林嘉言——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在寂静夜里分外清脆响亮。 她被吓得动弹不得,林嘉言竟还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摆摆手示意她快走。 尽管十分担心,但紧绷的气氛一时也容不得她插足。犹豫再三,只得暂且离开。 回想起方才,林母的表现更像是愤恨不平。而林父始终面无表情。怎么看,都不像父母对孩子该有的态度。 再想想自己的爸妈,虽然平凡市井,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大本事,但确确实实是爱着自己的。 而从林嘉言的父母身上,她竟感觉不到这一点。就像„„比陌生人更生疏。 就算林嘉言在松风镇长到十六岁才回新台,一年多下来关系怎么也不至于紧张到这个地步啊。 石板上很冷,秦锦秋环抱膝盖希冀以此获取一点温度。门内林母尖利的斥责声一直未歇止,她渐渐理出了些头绪。原来林父林母前阵子去了邻省,原本预计年后才回来,而林奶奶去日暮里探望朋友。家中无人,林嘉言便回到了松风镇。中途回家一趟的林父林母不见他的踪影,这才气急败坏地找来。 听起来似乎是担心,但她却觉得蹊跷,隐隐感到,事情不该如此单纯。 林嘉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任由母亲呵责。隔着一层门板,秦锦秋看不到他的表情。心口发痛。那么优秀出色的他,被自己看到了难堪的一面。那一个耳光打得她脑袋发懵耳朵嗡嗡作响。 孤零零被父母留在松风镇十五年的他,回到新台后也许过得并不快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别忘了,是你偷了述谣的命~” 兀地,林母歇斯底里的大叫令秦锦秋心头一颤。不知为何,在听到“述谣”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呼吸乱了一拍,脑海有一阵空白。可她分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林母的尖叫宛如利刃划过她的心脏。发酸。发疼。一声一声,让她恨不得撞开门去求她停止。 “你所做的一切都由不得你,你得为他活着~你得为他活着~你得为他活着~” 安静了一会儿,她听到林嘉言的声音。毫不带反抗意味,甚至认命般,平静,但其中仿佛又有着沉重的悲伤与绝望。 他说:“妈,我知道。” 目送着林父林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秦锦秋为林父临走前投来的鄙夷的一眼感到有些不舒服。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朝里望去,林嘉言正垂首坐在里屋门槛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想要前去安慰,推门的手又静止在半空中。 也许他不愿自己看到他的狼狈。这样想着,又不忍去打扰了。秦锦秋放下手,再次在门边坐下。 就这样,一个坐在门里,一个坐在门外。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遥遥有一阵爆裂声响起,不知哪家率先放起了鞭炮。十二点的钟声悠悠扬扬地传来, 镇子里的烟火大会也准时开始。 新的一年,终于到来了。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双脚,秦锦秋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进门为对方送上新年第一句祝福。谁知还未走到门边,就听门内响起一阵怪异的乐声。她是知道这段怪音乐的——因为,这是下午她恶作剧为林嘉言换上的手机铃声。 林嘉言很快接起,好似有些诧异般,脱口而出的名字令她的心跌至谷底。 “乔安,” [八] 大年初一那天,松风镇来了位稀客。 特地起了个大早,秦锦秋怀揣着双份压岁钱奔向林家。前一晚的混乱令她完全失了过年的喜悦心情,辗转不安了整夜。巷中已有穿着新衣的小孩子奔跑嬉闹,一张张小脸兴奋得通红,全然不见守岁后的倦色。 太阳露了头,照得人身上懒洋洋的。这是个好天气。 到了林家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门便“吱呀”往里倒转过去。 起得这么早,稍稍惊奇了一下,秦锦秋举步跨进门槛。出乎她意料的,院子里不仅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 听到开门声,对方停止交谈,转过身来看向她。秦锦秋顿时不自在起来,尴尬地咧了咧嘴:“„„早。” 颜乔安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只点了点头,没开口。 低头瞧瞧自己款式老套又显臃肿的羽绒服,反观对方一身羊绒长大衣配小长靴轻便干练又漂亮的打扮,秦锦秋深深地自卑起来了。虽然身上这件是新的,但相较于颜乔安,无论如何都是被比下去了。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阿秋,有事吗,”气氛开始显得僵持。林嘉言轻轻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秦锦秋如梦初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过去,“喏,压岁钱。” 见林嘉言迟疑不接,她叹口气,一把抓过他的手,将红包塞进他掌心,“爸妈和外婆给你的啦。爸现在可算醒酒了,还在为昨晚灌醉你内疚呢,你不收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有些发怔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林嘉言总算合拢手掌,“„„谢谢。” 圆满完成任务,秦锦秋如释重负。哪怕是一点也好,她想要让那个被父母狠狠伤害了的 少年重新振作起来。哪怕是一点也好,想要让他知道,在松风镇这里,是有很多人关心着他的。 呵。 身旁的颜乔安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她听不出那笑声中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林嘉言却霎时间变了脸色,“阿秋,你先回家去好吗,” 秦锦秋一愣,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开学不久时听闻的关于眼前二人的传言不经意闯入脑海。 难道„„是真的,所以在新年来临的一刻,他会接到来自颜乔安的电话,而这样来说,颜乔安大年初一出现在这里,不也很好解释了, “阿秋。”林嘉言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些,似乎在催促。 秦锦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希图从中找出一些例证来反驳自己的猜想。然而一无所获。浓浓的失落感令她鼻头发酸,可与颜乔安争抢什么,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勇气去做的。闷着脑袋点点头,她转身离开。 走开不过三四步,就听颜乔安轻嘲道:“做什么呢,我会害她不成,” “乱说话。”林嘉言淡淡带过话题,“难得来一趟,我带你去逛逛吧。” 喉头一紧,不想再听下去,秦锦秋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好像不赖„„不过,不必劳烦你了。”颜乔安总算露出了些感兴趣的样子,却一口回绝了林嘉言的邀请,伸出一根手指来,“她陪我就行。” 脚下一绊,秦锦秋错愕地回过头。 正对上颜乔安若有深意的目光。 [九]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点点地了解这个世界。 知道了人是会变的。一小段的分离将熟识的那个人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就像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随着旧时光远远地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而另一个,已是陌生的脸孔。 归来的这一个,还是你吗, 谁来告诉我。 [十] 在大脑中迅速过滤了松风镇值得游览的景点,从中再次仔细斟酌挑选,但随即秦锦秋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当导游的天赋。 “这儿是铜莲寺,再晚几个月的话樱花会很漂亮。” “„„嗯。”举起相机咔嚓咔嚓随手捏了几下。 “这儿是松风镇最老的书斋,有很多稀有书籍。” “„„唔。”随便抽出一本一目十行地翻了翻。 “这儿是镇子里最有名的茶馆,松子茶一绝哦。” “„„哦。”径直端起杯子心不在焉地啜了几口。 秦锦秋欲哭无泪。她可是很卖力地在推荐了,可游客本人却从头到尾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隔那么会儿就不知神游去了何方。先前的紧张无错根本是白费,因为对方压根儿不会主动开口。 真是的,根本一直都在走神嘛。 尽管觉得奇怪,但也因此而松了口气。 走得累了,秦锦秋在河边拣了一块干净的平石招呼颜乔安坐下。 人们大都去了镇中心赶集,河畔一片静谧,乌篷船也多半泊在岸边。 跑去不远处的小店买了饮料回来,秦锦秋气喘吁吁地坐下,拍拍胸口理顺呼吸。 “你不讨厌我。”颜乔安突然说。 “咦,”秦锦秋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为什么要,” “因为林嘉言。”颜乔安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犀利,“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假如我告诉你,我真是为了林嘉言来的呢,” 呼吸蓦地一紧,秦锦秋回望向她,想要弄清她的意图,却依然以失败告终。胸口闷闷地,但仍真诚地说:“假如是那样,也不让人奇怪吧。能让言言喜欢的,一定都是好人„„而且„„你很好。” 颜乔安怔了怔,轻轻笑了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玩笑,“还真是„„天下的傻瓜一个样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染的薄尘,问:“这个镇子的郊外,是不是有间废仓库,” 秦锦秋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点头,“有的。” “带我去那里。”颜乔安说。 [十一] 松风镇的西郊有一座茶厂,距离茶厂不远则是废置多年的老旧仓库。找不到直达的公车,两人多步行了很久才抵达目的地。四野开阔,冷风呼啸着灌进衣领。秦锦秋捂紧衣领,朝掌心呵了两口热气。偷眼瞄着颜乔安,发现对方虽也顶着风沙却依旧走得笔挺自如。 如果是她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竞争力吧。想着,又有些泄气了。 常年无人,铁皮大门已锈迹斑斑。虽未落锁,还是费了好大劲才推开。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阵阵咳嗽,秦锦秋一边伸手在面前挥舞着,一边对身后的颜乔安说:“还是等会儿再„„” 话未说完,颜乔安已径直越过她,跨入仓库大门。 “抱歉。”她低声说,“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仓库里堆满陈旧器械,犄角旮旯里结了大片的蜘蛛网。本就不解颜乔安为什么会点名来这里,现在甚至感觉这儿才是她到松风镇的真正目的。秦锦秋迟疑了一下,“那„„我出去等。”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般,颜乔安走到一只小铁箱旁,毫不顾忌上面厚厚的一层尘埃,屈身坐下了。察觉到她的异样,但秦锦秋最终决定不多问,沉默地退出了仓库。 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那最后一眼看到的颜乔安,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中,肩膀微微颤抖。有什么液体滑落下来,跌碎在地面上,溅起一小片灰尘,与之相融从而变得浑浊。 她在哭, 并且远远的,都能感觉到她的悲伤。那是一种臻于绝望的悲伤。 身为天之骄女的她,在这个地方,竟毫无掩饰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惊觉自己窥见了什么大秘密似的,秦锦秋身子一震,落荒而逃般地奔离了仓库。她对颜乔安的了解一直以来限于远观与仰视,她以为颜乔安完美无缺万事顺遂,而此刻幻想的崩塌令她感到心慌。 当心思平静下来,她已经离仓库很远了。起了风,刮得面颊生疼。秦锦秋将双手拢入袖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整片平整开阔的土地荒无人烟,有些地方野草长得及腰高,再来北风呼啸,待得久了就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还是回仓库门口等吧。跺跺脚暖身,秦锦秋调转了方向往回走。 正忐忑着,视野里竟真的出现一道人影,由远及近,明显是朝着这个方向本来。秦锦秋僵住脚步,一颗心跳到喉咙口。直到那人走近了,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并未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好笑。 同时又有些意外。 “言言,” 林嘉言呼吸有些紊乱,似乎是一路狂奔而来,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面颊绯红。不待秦锦秋再说什么,他一把握住她的肩头,神情竟十分慌张。 一同长到这么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的模样。 秦锦秋不解地蹙眉,“言言,你„„在紧张什么,” 林嘉言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颓然地垂下手,喃喃道:“没什么„„没事就好。” 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正犹豫着是否要追问,忽然横空插来一道凉凉的嗓音: “怎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颜乔安不知何时走到了秦锦秋身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腰背笔直,若不是双眼里还残存有些许血丝的话,秦锦秋几乎要以为她方才的哭泣是自己见到的幻觉了。 “让我来猜猜看吧,你是打一开始就明白我会让她带我来这儿,还是已经找了很久,” 林嘉言沉默不语,似乎在努力包容忍耐着什么。秦锦秋左右望望,一头雾水,可即使如此,她也已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 他们不是互相喜欢对方的吗—— “乔安,你该针对的是我,不要连累无辜。”林嘉言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说。 “呵,当然是你了,怎么会不是你呢。”闻言,颜乔安竟笑了,随即又有些叹惋地摇头,“可惜了我本该很喜欢她的,现在这么傻气的人已经不多了。” 她越过秦锦秋走到林嘉言面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那是一个十分亲昵的姿势,可颜乔安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森冷。 “可是啊,若不是她,我又该找谁让你体会心死的滋味,” 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亲昵的耳语,可一字一句都阴森狠厉。他们以为远在数步之外的秦锦秋没有听到,却不知耳力过人的她还是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词句。 “林嘉言,这全是你自作自受。” 冷风灌进后领,秦锦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阳光不知觉间隐匿了踪影,灰白色的天空低沉寥阔。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云。 或者是,本没有天,也没有云。什么都没有了,才会如此苍白的吧。 [十二] 与此同时,百里开外的新台市,师家正是一片热闹。 作为一个堪称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成员难得齐聚一堂,长辈们自然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师妈妈师奶奶等一众娘子军在厨房中大展身手,男人们则围聚餐桌边高谈时政。照顾一岁小外甥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师织身上。小家伙还不会走路,可就是爬来爬去的不肯安分,耍得师织满屋子团团转,还咧开没牙的小嘴鼓掌幸灾乐祸。师织也不恼,以玩具熊为饵步步诱敌,最终总算把小东西给收服了,让他肯乖乖坐在她腿上吮手指。 小姨见状直夸她能干懂事,一边掏出早准备好的红包。其他长辈自然也不甘落后,卯足了劲儿往师织兜里塞压岁钱,吓得师织直喊太多了太多了。最后轮到师妈妈,给了师织的那份,她又朝屋子角落里招手,“来,小绘,你也有哦。” 似乎此刻才发现沙发那里坐了人般,众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来。谈政事的谈政事,吃东西的吃东西。就听师绘说:“不必了,妈,也一起给姐姐吧。”然后朝众人示意般地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房间,表情淡漠得看不出什么情绪。 师织伸了伸手,想开口留下她。然而师绘在房门关合的一瞬朝她瞥了一眼。 那一眼不带任何温度,让她心头一颤。 客厅里寂静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炸开了锅。 “阿英啊,我就叫你不要养这个孩子,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瞧她成什么样儿了~”师奶奶首先发难,拍得桌子震天介响。 师妈妈试图平息婆婆的怒火,“妈,小绘也很听话懂事的„„” “听话懂事,师家可养不出这么目无尊长的孩子来~成绩差又没上进心,瞧那穿得乱七八糟的,哪像个学生~我可没这么个孙女~”师爷爷也表明了立场,看样子对师绘的不满积攒已久。 “爸。”师爸爸试图打圆场,却在父亲威严的一瞪下不再开口。 “就是啊,哥,小织都这么优秀了,你们还捡个野丫头回来干吗呀。”从师织手中抱回儿子,小姨插嘴抱怨,“我们可没闲钱养别人家的孩子。” 师织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长辈以批评师绘为前提的赞赏听得她心情愈发沉重。正进退两难时手机响了,师织顿时如释重负,朝长辈们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跑到楼梯口去接起。 是颜欢打来的。她颇感意外,“怎么了,” “乔安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你这两天有没见过她,” 师织想了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电话那头,颜欢叹了口气,“她果然去了那里。” “新年的第一天,她应该更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吧。你不必太担心。” “其实„„”颜欢犹豫了一下,说,“我担心的不只是乔安,还有那个女孩子„„乔安一定会去找她的。” 师织听了,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怕乔安会失控。那件事真的怪不得别人,不知她怎么就看不开。” “不借着恨,她只怕很难从那种打击中挺过来吧。” “但把恨作为活下去的理由,未免太荒唐了。”沉默了一会儿,颜欢道了谢,正要挂电话,却被师织急急喊住了。 “你和乔安„„第一次见面是怎样的,从那时起就不讨厌对方吗,” 回想起师绘方才的眼神,她依然感到不寒而栗。颜乔安和颜欢是父母分别离异后再婚才成为兄妹的,师织试图从中挖掘一些补救的方法。 颜欢轻轻笑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姓颜吧。” 因为有着同样的骄傲,哪怕最初其实是厌恶对方的,也一定不会说出口,并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友善。久而久之,也就适应了对方的存在,觉得没什么不好了。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的她,个头小小却神情倔强,站在青梅竹马的男孩身边,一言不发。 最终是那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说,乔,叫哥哥。 那真是久远到令人不禁怀疑起它是否真正存在过的事了。 “„„你说得太没借鉴意义了。”师织有些失望。 多少猜到发生了什么,颜欢问:“你说过,师绘是领养来的,” 师织一愣,不知他所指为何。 “那么,你知道她的本名叫什么吗,” 师绘的本名,在她来到这个家之前,拥有的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她几乎都快忘记了,不,是从未问起。 从未问起。从未关心。以为自己作为“姐姐”是理所当然的,而从来没有想过,永远失去了家人的小绘,内心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我是个很差劲的姐姐,对吧,” “哥哥姐姐都难当。”颜欢安慰她,“现在重新开始也还不迟。”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师织长长叹了口气,总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有些不安。 是错觉吧。 [十三] 林嘉言与颜乔安在初一当晚就回到了新台,而秦锦秋则在松风镇待到了临近开学。大包小包行李搬上车,秦妈妈的唠叨总算宣告终止。车子缓缓启动,有节奏的颠簸使她渐渐生了困意。国道正在整修,去新台市必须要绕远路。车子驶上高速时,迎面来了另一辆车,两车交错的一霎,隔着玻璃窗,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了师绘的身影一闪而过。 以为自己眼花,再凝神看时,那辆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 寂寞了一冬的藤架上冒出点点绿意,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世界。午后水金色的阳光被藤叶滤成无数股细线,丝缕包裹住周身。林嘉言摊开手掌,阳光在掌心顽皮地跳跃。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再张开,似乎试图抓住些什么。但到底徒劳无功。‘ 紧紧闭上眼,风拂过耳畔的声音令记忆中另一个人的身影愈加鲜明。 “哟,你回来了啊。” 林嘉言倏地睁开眼,转过身去。庭院的另一边,不知来了多久的路和坐在石阶上,微眯着眼,姿态闲适,似乎很享受阳光的样子。 颜欢端着温咖啡轻轻推开门,不经意踩到的什么东西令他脚步顿了顿。 满地狼藉。一张又一张破碎的日历令人触目惊心。不同款式,不同大小,但都是相同的日期。 两年前的七月九日。 颜乔安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垂首用力地剪着什么。又一张日历成为碎片飘落在地。一片静默,剪刀的咔嚓咔嚓声分外凌厉刺耳。 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良久,颜欢无声掩上门离去。 见颜欢下了楼,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的圆脸女生急忙站起身,“学长,乔安她„„” “她睡了。改天我会让她去找你的。” 目送梁未来的背影消失在街口,颜欢拉上窗帘,在心中默默地说了声抱歉。 但他也明白着,兄长也好,朋友也好,除了那个人,乔安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无 能。 除了永远不在了的那个人。 [十四] 一场又一场的相遇,并非是一种偶然。也许,那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Chapter 5 谁的相思比海深 [一] 走过楼梯拐角,不经意撞见了熟悉的面孔。 颜欢朝这个方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与他走在一起的颜乔安从文件夹中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称得上和善的笑容。 秦锦秋受宠若惊——或者说是震惊的成分更多一些——目送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许久,才纳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搞什么„„” 寒假中的混乱干戈仿佛只是她单方面的一场梦境,开学后一如既往的平静令她简直怀疑起其存在的真实性。 回到新台,与林嘉言的关系也回归淡薄,但偶尔巧遇后的一小段并肩而行已足够她偷偷心花怒放。两人都默契地不提起那个落在脸颊上的亲吻与那个寒冷的大年夜,只慢慢并肩走着,多半是秦锦秋在叽叽喳喳,林嘉言则每每回以简短但绝对足够耐心的回应。久而久之也就觉得,新台的傍晚,与镇子里的傍晚,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两人之间会掺和进第三个身影,此时林嘉言便彻底沦为听众,静静微笑着旁观她与路和的吵闹。那种目光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宠溺着的。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路和究竟是什么时候插了一脚进来——不知不觉无声无息,自然得令人匪夷所思。 眼保健操的音乐已经响起,秦锦秋轻轻吐出一口气,拾级上了三楼。忽听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我来晚了——”师织小跑着赶上来,双手合十告罪,“刚刚主任逮着我写悼词呢。” “哇我险些就落单啦。”秦锦秋玩笑道,顿了顿,不解地反问,“你说什么悼词,” 这下轮到师织诧异了,“咦你不知道吗,下个星期的清明节,我们要去烈士陵园扫墓。” 秦锦秋还是一脸不明所以,掰指头算了算日期,才后知后觉地啊一声大叫起来。 “到时候学生会成员会走在队伍前面扛旗子,很拉风的。”师织于心不忍地拍了拍她肩膀以表安慰。 被这么一说,秦锦秋又稍稍期待起来。 [二] 有话说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积极万分地每日早起参加列队训练,初春晨风料峭,来回几趟跑出满头大汗,不几日便着了凉。起初只是觉得喉咙痒痒的,也没往心里去,摸几颗金嗓子吞下了事。谁知几天后脑袋愈发昏沉,并在清明节当日发展成为了重感冒。 “„„你要我怎么批判你的幼稚行径才好呢。”谢光沂将体温计塞入她口中,举起手表来计时,一边絮絮叨叨,“简直像是盼着过年的小屁孩儿啊。” 秦锦秋咕噜咕噜了几声,想开口说话,可碍于嘴里的体温计,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 “好啦好啦我知道,量完了就给你喝水,先乖乖叼着哦。” 被完全曲解了意思,秦锦秋欲哭无泪。 姨父姨母前阵子出了公差,谢光沂只得请假陪她待在家里。对于自己生病拖累了正上高三的表姐的课业这件事,秦锦秋感到相当过意不去。可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般,谢光沂总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虽然霸道强势又爱捉弄人,但却是个好姐姐。 见表姐好不嫌弃地拿起沾上自己唾液丝儿的体温计,秦锦秋往被子里缩了缩,鼻头有些发酸。 据说,人在生病的时候特别容易感动。 “哟,阿秋你哭啦,不要这么脆弱嘛,哈哈。” „„这“哈哈”是怎么回事, 刚蓄起的一点感动情绪顷刻间漏得无影无踪,秦锦秋向天花板翻了翻白眼,只觉得四肢无力。 凑到阳光下仔细读了体温计,谢光沂松了口气,“只是低烧。阿织说她捉了人代你,不用去没关系。穿衣服起床吧,我陪你到医院挂水。” 秦锦秋顺从地起身,手脚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扣子扣得七扭八歪。谢光沂看了一会儿, 实在忍不下去了,雷厉风行地动手代劳。正与套头毛衣奋战不懈时,手机铃声响起。 谢光沂不予理会,继续与毛衣奋力拼搏。被折腾得头发乱蓬蓬的秦锦秋偷眼瞟了瞟来电显示,提醒道:“姐,颜欢打来的。” 谢光沂动作顿了顿,僵硬地爬下床,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 看在眼里,暗暗觉得好笑。深受理了理鸡窝状的头发,就听身旁传来大叫:“都说阿秋病了我得陪她去医院呀——考试,不去不去不去~阿秋又不认得新台的路,让她一个人找医院你放心啊,白眼狼~没良心~„„你说谁监考,„„我、我管他,做人就是要豁得出去~” 又来了,谢氏专利的死鸭子嘴硬。 心里愧疚感愈发强烈,秦锦秋探身拿过手机,“学长,表姐马上就到了,记得查收。”说完利落地收线。 一转眼,只见谢光沂面露凶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做、了、什、么,~” 本能感觉到危险,秦锦秋退后两步,“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发烧破四十大关还帮外婆揉面揉得欢的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放你一个人的话你会乖乖去医院才见鬼了~” “小孩子的体温偏高嘛„„”面对表姐的咄咄逼人以及多年前血淋淋的例证,秦锦秋力图坚守阵地。 “谁的正常体温都不会高过四十度~” 最终在颜欢的电话攻势以及秦锦秋的再三保证下,谢光沂总算妥协了。 拎着书包走出家门,她还不放心,回头警告:“不准诓我哦~” “不会的不会的。”秦锦秋无奈地无数遍重复保证。 不敢违抗表姐的嘱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戴上口罩,她随后出了门。许是因为发着烧而格外畏寒,屋外日头很好,她仍然觉得冷。医院离家并不远,面对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步行过去。 上午九时,街上人并不多。走着走着也就适应了自己口鼻全捂只露眼睛的怪异形象,不再感到不自在了。 这个时候,想必也不会碰见熟人。 正这么乐观地想着,前方的小巷中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俊挺拔,怀中抱着的那么一束矢车菊使他在稳重之上又添了几分温暖和煦的味道。 林嘉言。 [三] 直到很久以后,秦锦秋依然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她没有撞见那一眼,那么往后的一切,是否都会被改写呢。 然而这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假设罢了。“如果”,“那么”,向其中填充妄想,以慰藉内心的不安与悔恨。 世界却绝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四]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正走向与烈士陵园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时好奇,秦锦秋将去医院的原计划弃之脑后,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不知是否是她好似特务的装扮的功劳,一路上林嘉言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尾随。 但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起来相当心不在焉。脚步也不如往常的平稳,甚至显得有些匆忙。 只顾着注意林嘉言的动向,待分神看周遭时,才发现距离相遇的地点已有好几条街远。 照常理来说,这么远的路,不会有人选择步行吧——他究竟要去哪儿, 正在心里胡乱揣测着,就见林嘉言停下了脚步。 秦锦秋赶忙小碎步躲到电线杆后,悄悄探出一点头来。四下里静谧得诡异,而大理石门柱上的字,则令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墓。 守门人笑着与林嘉言说了句什么,少年点头回应,彼此很熟稔的样子。见他进了大门,秦锦秋犹豫了会儿,闷着脑袋不敢对上守门人疑惑的目光,也跟了上前。 公墓内区域分明,由外而内墓碑愈加华贵且雕刻精细。在心中暗暗感叹万恶的等级制度,一边还得留神隐匿自己的踪影。好在园中绿化不错,规划整齐的松柏给她提供了足够的躲藏空间。 林嘉言踏上了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公墓内最高级的墓区。 生怕再上前就会暴露行踪,秦锦秋在十步开外就停了下来。 墓碑前已堆满了水果鲜花,看样子已有人来过了。林嘉言低头看了一会儿,许久,弯腰将那束矢车菊放在了离碑身最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样, 秦锦秋不解地蹙了蹙眉,对他不合常理的行为感到奇怪。 不经意间,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是林嘉言还在松风镇时的事了。某天放学,照常地一同回家。路上,他突然问起她,知不知道矢车菊的花语。 当时的她连矢车菊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有傻愣愣的摇头。林嘉言笑了笑,说,矢车菊的花语是——遇见幸福。 他那么说着的时候,目光温柔宛如日光下汩汩流动的溪水。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沉浸在思念中的目光。 林嘉言站在墓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长脖子,想要看清墓碑上的照片,却又担心动作太大会被发现。一番折腾,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秦锦秋挫败地摸摸后颈,就着身后的树干坐了下来。 大片树林中只有这么一块墓碑,宁静祥和,却也不免寂寞吧。 长眠在那里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定,是被家人深爱着的人吧。 是那个——他所希望“遇见幸福”的人吗。 林嘉言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秦锦秋几乎打起瞌睡。蓦地,小道外传来脚步声。秦锦秋脊背一直,赶忙躲到树后。方才见到的守门人走了过来,朝林嘉言比划了些什么。林嘉言点点头,跟他走了。 屏声静气,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秦锦秋慢慢走出来,正要离去。蓦地,她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望那座墓碑。 掩映在重重枝叶间,那么安静寂寥。 神使鬼差地,她怔怔调转了方向,朝那座墓碑走去。 公墓中总该是阴森可怖的,然而在这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森冷的气息。一阵风拂过枝头,林涛一层又一层地翻滚而去,宛如一首婉转悠长的歌谣。 她听说,风是死者的脚步声。 ——不,她是真的听到了歌声。 远远的,渺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有那么两个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千风”。 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接近。有些忐忑,有些好奇。 然而在见到墓碑上照片的瞬间,秦锦秋错愕地瞪大了眼,忘记了呼吸。 那张面容,熟悉入骨髓。而那笑容,也似曾相识。 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这样笑着的„„林嘉言, 半年前曾见过的某张照片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阿„„秋,” 秦锦秋回过头,正对上林嘉言惊讶的目光。 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花,她身子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 [五] “感冒了就得去医院,跑去公墓做什么。”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 嘉言略显担忧的面容。秦锦秋难受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发现自己不在表姐家里。 怕是一路走去吹了冷风,所以感冒加重了吧。 “我不知道光沂姐住在哪里,就先把你带回来了。”林嘉言探身端来一碗药,扶她坐起 来,小心地用勺子舀起药汁,吹凉,送至她唇边。 秦锦秋愣愣地张口,含住勺子。药汁很苦,却依然无法让她的思绪清晰分毫。 手里用了用力,林嘉言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阿秋,张嘴。” 这才能把勺子拿出来。 “言言„„” 耐心地继续吹药,林嘉言抬了抬眼,“嗯,” 啊,言言是活着的呢。 真好。 “真好啊„„” 她听到碗底与桌面磕碰的声音。林嘉言放下药碗,黑瞳望着她,神情有些苦涩。 那种无法言喻的苦涩,令她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少年衣襟上清爽的香气缭绕于鼻尖,让 她一时回不过神。林嘉言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中。 “阿秋,不要问好吗。” “阿秋,我求你了,什么都不要问好吗。” 隔着衣衫,她能感到少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害怕失去什么。 无法理解,但就是清晰地感受并触及了他的悲伤。秦锦秋迟疑地抬起手,许久,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身子一震。 “你不要我问,我就不问好了。”秦锦秋低声说,“但是我在这儿哦,言言。” 一直在这儿。一直追逐着你。一直努力得到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还有什么比拥抱更亲密。还有什么比你的拥抱更令人安心。 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林嘉言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喃喃地说:“„„谢谢。” 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行,我想要你告诉我你的悲伤。 我不想只能沉默地拥抱,而其余都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该是最了解你的人,而当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已经够了——清楚地明白着,但还想要更多。 我是个贪婪的人哪。 想要更多更多地分担你的痛苦悲伤。 为什么不给我这样的权利呢。 [六] 高中生的扫墓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春游。 默哀过后,领队宣布自由活动一小时。大家纷纷欢呼,呼朋结伴地钻进了陵园内的小花园。更有甚者干脆铺开布来野餐,瞧得旁人口水直流,老师则连连笑骂。 一年A班在胡烁烁的倡议下开始了游戏。路和打了个呵欠,举手表示自己没兴趣,然后顾自溜达开了。阵阵食物的香味让他肚子咕噜了两声,而走进小树林后竟然撞见了别人的告白。大感见鬼,干脆退回集合地点,在心中埋怨起今天溜号的某人。 无聊啊。 嘀咕着,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透过跟着呵欠跑出来的泪水,他瞧见了一个人。 “你不该在这儿吧,学生会的成员可得去拜祭先烈呢。”路和伸了个懒腰,揶揄道。 颜乔安眯了眯眼,不接话,径直问:“他今天怎么没来,” 路和摸摸脑袋,装傻,“咦,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姑娘,这就不对喽,你不说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终于找到乐子般,路和心情大好地跟她抬杠。 颜乔安皱皱眉,不再跟他兜圈子,“林嘉言。” “原来指他啊。”路和作恍然大悟状,紧接着低低笑出声,“今天可是清明节啊,你说他能去哪儿。” 他并未说明,但颜乔安的目光冷了下来。 “你的表情太阴狠喽。”路和啧啧,“女孩子要积极阳光些才可爱嘛。” 颜乔安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身离开。 “那个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路和随后跟上的一句话却绊住了她的脚步。 这天来烈士陵园扫墓的并不仅是颐北高中的学生,不同颜色款式的制服掺和进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场大型联谊会。老师们也各自聊天去了,并不打算制止学生的狂欢。 可总有那么些人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小坡,一名少年躺在草地上枕着双臂打瞌睡。顽皮的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他口中叼着的草根晃晃悠悠。而他身上穿着的制服,是她从未见过的。 颜乔安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就那一眼,却仿佛开启了某个闸门。 乔。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带着极具辨识度的软软尾音,平日听起来总像没睡醒,总像在撒娇似的。然而有那么些时候,这个声音却会变得清冷,变得坚定,变得值得依靠。 乔,我是不是„„很帅, 假如你觉得我很帅的话,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啊其实我觉得他比我帅多了呢。 哇„„真不甘心哪。 你哪儿是在不甘心啊,收起你自豪的炫耀嘴脸吧——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抢白他的。 他扁扁嘴装委屈,乔,多听我说一会儿嘛。 那时候为什么不多听他说一会儿呢。那个再也听不到了的声音。 “乔安,” 路和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你怎么„„在发呆,”真难得。 颜乔安神情一凛,“没什么。” 再看去时,小斜坡的草地上已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她试图回想对方的容貌,然而脑海中一片空白,能回忆起的仅仅是黑发和浅色的制服而已。 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七] 一趟公墓跑下来,秦锦秋的感冒又加重了几分。 接到林嘉言电话,放学后急急赶来的谢光沂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通。秦锦秋自知理亏,灰溜溜地闷着脑袋不作声。也因此,直到走出林家大门,她都没能再好好跟林嘉言说上一句话。 被批准去学校上课,又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我没这么虚弱的„„”期间也试图跟表姐讨价还价,但都在她“没得商量”的目光下没了声儿。 跨入校门时正是第三课结束后的加餐时间,教学楼中涌出不少人,纷纷奔小卖部而去。秦锦秋低头轻咳了几下,稍稍避开些,想要等人潮过去后再上楼。 尽管口罩围巾裹得严实,但还是有人认出了她。 “阿秋~”毫不在意感冒病毒般,有人一把勾住她的脖子,“你终于来啦。” 听到叫嚷,又有不少人围上来,都是班上的同学,算不上关系亲密,顶多能喊得上名字而已。秦锦秋愣愣地瞧着围在自己身旁的众人,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哇真是不得了呢,你知道你消失几天了吗,四天,四天耶~” “你桌上的讲义都堆得山高啦~——嘛,我可以考虑借你抄哦。” 其中总算有人头脑清醒,问出重点:“阿秋,你好点了吗,脸还是很红啊。”语气中不免担忧。 吞了一口口水,秦锦秋很感激地露出一个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没事了。” 这代表着,她被接纳了吧。 日光倾泻。捂紧围巾,身上暖洋洋的。 踏上二楼,刚巧碰见伸着懒腰从后门走出教室的路和。与她打了照面,路和微微有些诧异。多日未见,秦锦秋刚想好好打个招呼,谁知对方一句话噎得她无言以对: “这么早就结束隔离了呀,” 一边还作出“会不会传染哪不要靠近我”的怕怕表情。 秦锦秋涨红着脸愤怒地瞪了他好一会儿,决定将怒火落实到行动中——飞起一脚,正向目标。 路和哇哇大叫着躲闪,还有闲暇回头嘿嘿笑,“挺精神的嘛,看来没事了。” 这人,表达关心的方式就不能直白一点吗, 秦锦秋哭笑不得地停了手。 “吃早饭了没,走吧,我请客。”见她平息怒火,路和故作小心翼翼地小碎步跑回来,伸指头戳戳。 本打算先回教室整理前阵子的讲义,但想想又改变了主意。 “嗯。” 临走前往教室里望了望,林嘉言的座位上空空荡荡,没有人在。 若要说与林嘉言同行时气氛总是宁静平和,那么走在路和身旁所感受到的则截然不同。路和走起路来轻松闲适,时不时伸个懒腰或是跳起来摘下矮树上的一两片树叶把玩——再或者折成小哨凑到唇边吹出不成调的小曲。但今天,秦锦秋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欲说还休。 尽管行为一如往常,但不经意的回头再回头,一直投来的犹豫的目光都令她感到蹊跷。让她觉得,他似乎在寻找开口说什么的机会。 这不合他的性子啊。 走到教学楼前的藤廊下,路和终于开口了,“阿秋„„你看到了吧,那个人。” 秦锦秋猛地刹住脚步。 方才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路和要问的会是这件事情。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神情难得严肃,让秦锦秋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说了实话:“言言让我不要问。” 路和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也是啊。” 秦锦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摸不清他话中的意指。 “那么,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这才发现,原来路和的瞳仁也是黑色的。不如林嘉言如炭墨的纯黑,他的瞳仁中掺进了一点点的浅棕,这是他的神态更多的时候像是在轻佻玩笑。然而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些时候,被以为正开着玩笑的时候,他是很认真的。 “那个人,是林嘉言的双胞胎弟弟。” 许是心中早就隐隐猜测,得到答案时不如想象中的震惊。神使鬼差地,她接口问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知道,” 路和一怔,慢慢地,唇角微微扬起一些。 那是一个苦笑。 “你知道我有多么希望„„”他仰起头,绿藤间已经钻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儿,熙熙攘攘热闹得可爱,“我有多么希望,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一切。” 之后路和像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似的,每当秦锦秋想再次问起,他都迅速地将话头导向其他方向。回想起先前令她感到疑惑的路和与林嘉言间的熟稔气氛,她愈加确定其中有什么牵系。 不甘心地一而再再而三挑起话题,可路和显然也是打太极的个中高手。一整天下来秦锦秋竟一无所获。 临近放学时林嘉言来了。三人间座位隔得不远,秦锦秋也不便再明着追问,只能盯着路和干跺脚。放学铃打响,秦锦秋收拾了书包正要招呼路和一同回去,却听他远远说了声“今天有事,先走了”,就不见了人影。 “这家伙„„” 林嘉言也另有邀约的样子。秦锦秋无奈地叹了口气,独自跨出了教室。 一路上大家都是三两扎堆,于是落单的人变得尤其显眼。不愿成为视线焦点,秦锦秋只得一再加快脚步,脑子却也没闲着—— 两年前林嘉言离开松风镇来到新台,刚好赶上初三开学。莫非他与路和在那时就已认识,或者事情没有这么单纯,路和其实也是林嘉言离开松风镇的一部分原因, 牵涉其中的盲点太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蓦地,她的脸色一变,渐渐放慢了脚步。 她看到了两个人。 路和,以及„„颜乔安。 秦锦秋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似乎担心被旁人看到,两人说了几句,颜乔安表情冰冷地将路和拖到了车棚阴影处。路和嬉皮笑脸地说了什么,颜乔安皱皱眉,很是不悦。相距太远,她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相识绝非一天两天的事情。 不只是林嘉言,还有颜乔安吗, 打从进颐北高中开始就将路和看作唯一的挚友,可眼下的景况让她油然生起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不,与其说是愤怒——心头的那股郁气,复杂得一言两语无法说明。 言言也好,路和也好,她的朋友,她的„„为什么颜乔安都要来抢,为什么,不只是言言,连路和也觉得颜乔安更好吗, 秦锦秋身子一震,兀地回过神来,为自己荒谬低劣的想法而震惊。 同时深深地厌恶起自然地流露出这种想法的自己。 [八]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更多更多我所无法看到的。更多更多,我所无法触及的。 我也知道,双眼所看到的东西,并不一定是真实的。 不一定是真实的,却真实地存在着,真实地发生过。 记忆与双眼,究竟哪一个更值得相信。 [九] “这些资料,上课之前送到教导处,千万不能耽搁哟~”年轻的英语老师反复叮嘱着,带笑将一叠资料交给进办公室借微波炉的女生,“拜托你喽~” 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对方友善的笑容也令人无法拒绝。点点头接过资料,跨出办公室门时听到身后的小声训斥:“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 年轻的英语老师不解了:“咦,为什么不能,” “你没听说吗,她呀„„” 攥紧了手中的资料,师绘小跑起来。下楼时撞到教导主任,正想道歉,抿抿唇,最终没开口,一闷头跑远了。 跑得气喘吁吁,直到冷静下来,才想起手上还有急需转交的文件。 年轻的英语老师面庞上友善的笑容闪过脑海,师绘咬了咬牙,转身往行政楼的方向走去。 正值体育活动时间,循正道去行政楼势必要穿过人来人往的大操场。既然是要紧的文件,快点送到比较好吧——这样想着,她一头扎进了小树林。 横穿过小树林,可以早个三五分钟抵达目的地。 林中有专门辟出的小径,路并不难走。可天渐渐暖了,虫子也多起来,很少有学生会愿意窝在林中被虫咬。因此当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声时,师绘着实吓了一跳。 几缕诡异的烟雾从枝叶中溢出,伴着一股子呛鼻的味道。师绘皱皱眉,走上前两步。显然对方也听到了脚步声,烟雾霎时淡了,同时响起急切的催促:“快,快收起来~收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拨开树丛,才发现是邻班的几个女生。 见是师绘,她们都松了一口气,一边埋怨道:“是你啊,吓死人了。”一边掏出什么东西,熟门熟路地“嚓”一声点着,叼进嘴里。 师绘愕然,但随即也明白过来了。 新台一中的初中部说来是重点,但也不免混杂了些沙砾。而此刻撞见的,只怕是传说中的抽烟窝点吧。 “看都看见了,要不要一起来,”其中状似大姐头的一个掏出烟盒朝她晃了晃,抽出一根来丢给她。 师绘暗暗皱眉,尽管她算不得用功,但抽烟喝酒打架还是万万不碰的。摇头拒绝,告别了几人,顺手将烟塞进口袋,她匆匆跑出小树林,将阵阵不屑的嬉笑抛之脑后。 虽然相当意外是师绘送来了资料,但教导处的老师还是例行公事般地表扬了她一句。圆满达成任务的如释重负令她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异样。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暴风雨的到来。 放学时天阴了下来,狂风骤起,未来得及关上的窗被吹得啪啪作响。刘海也被风吹乱了,趴趴地贴在眼皮上,刺刺痒痒的。正掏出梳子来整理,就听班长在面前叩叩敲桌子:“师绘,班主任叫你去教导处。” 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无异议地起了身。一路都在猜测喊她去所为何事,但在推开教导处大门的一瞬间,她环顾屋内,立刻明白了情况。 “师绘,下午躲在小树林里抽烟,是不是也有你的份,” 眯了眯眼,师绘看向屋子另一头闷不作声的几个人。其中大半都被盯得低下头去,只有大姐头看起来胆大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被逮个正着,所以拖她来做垫背, 师绘目光沉了沉,直视着教导主任,“没有。” “没有,~”教导主任一拍桌子,“师绘,现在承认错误还来得及~” 整了整呼吸,她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没有,你说你没有,那你一身的烟味是哪里来的,” 师绘一愣,抬起衣袖来闻了闻,真的沾了些淡淡的烟味。见她一时不加反驳,教导主任以为自己逮到了证据,得意起来,“听说你下午抢好表现来给杨老师送资料是吧,你身上的味道那时候可浓多了,对不对,杨老师,” 她这才发现一旁连连点头的是下午她交付资料的老师。 “不,这味道是„„” “师绘,好学生可不是送资料送出来的,你这样很让人痛心啊。”杨老师打断她的话。 听了这句,师绘错愕地望着她,心凉了半截。 屡屡试图解释,但都被这样那样的劝诫打断。她渐渐明白过来——对方也许根本就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的打算。 “总之,这件事情的影响非常坏。”教导主任最后拍板,“我们得把你的家长喊来才能决定怎么处分。” 师绘条件反射般地大叫道:“不行~” “你没有说不的权力,做了坏事就得承担后果。” 怎么骂她也好,怎么污蔑她也好,但是将这件事告诉家里„„想象着师妈妈和师爸爸失望的样子,师绘呼吸紧了紧。 不想让他们失望。不想让他们担心。不想让他们觉得,将自己领回家里是个错误的决定。 “你自己打电话~现在~立刻~将家长喊来学校~” “为什么我要,~学生抽烟是坏事,身为主任污蔑学生就不是坏事吗,难道就因为她~”师绘死死瞪着教导主任,一指直直地指向冷眼旁观的大姐头,吼道,“她家给了学校赞助,你不敢把她作为首犯处置,所以要拉我做替死鬼吗,~我告诉你,我没这么好欺负~” 眼看着她的手就要揪住教导主任的领子,杨老师忙来打圆场,“师绘,你冷静点,冷静点啊„„” 重获自由的教导主任颤巍巍地掏出手帕来擦汗,“我告诉你师绘,就凭你刚才的行为,我就可以给你休学处理了~” 师绘反唇相讥,“那请问,教导主任假公济私该得什么处分,” “你,你~”教导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听说你还有个姐姐是吧,是颐北高中的学生会长,” 毫无预警的一句话让师绘傻了傻,一时接不上话。 “颐北可是重点中的重点,可是照你这样子,只怕直升我们学校高中部都困难吧,明明 是一家子,怎么姐姐那么优秀,妹妹就„„” 师绘暗中攥紧了拳头。 明明是姐妹俩,怎么姐姐这么优秀,妹妹就很平庸呢, 打从进了师家开始,师爸爸和师妈妈就很真心地将自己当作自家的孩子看待,每每赴宴都将自己一同带上,介绍时也总说“这是我的女儿”,面上的神色分明是骄傲的。那个时侯会让她有种错觉,错觉自己真的是这家中的一份子。假如真的是爸爸妈妈的女儿,该有多好——然而身边站着的另一个人彻底打碎了她的美梦。 师织。她名义上的姐姐。长相秀美,气质出挑,成绩优秀,能力超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无可挑剔。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 就连同坐一桌,大人们都更爱去逗她。 “小织啊,你和妹妹长得不像哪。你觉得你更漂亮还是妹妹更漂亮,” 那时候的师织,端端正正地坐在桌上,等着大人喊开动,小淑女的模样逗乐了一帮人。相较之下一旁眼巴巴瞅着鸡腿的自己则显得粗鲁无礼。 “当然不像啦,妹妹是最近刚来家里的嘛。” 也许是出于礼貌,师织想了很久才认真地回答对方。 师爸爸和师妈妈闻言赶紧喝令她闭嘴,但桌上的窃窃私语还是铺天盖地涌来。 ——难怪,我也说这孩子怎么不像她爸妈。 ——师家哪有这么土气难看的孩子啊。 ——瞧着就没教养,该不会是哪个穷山沟里捡来的吧,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 走出校门时天已黑了,藏黑色的夜空低矮阴沉。师绘仰起头,试图从中找出一两颗星子。但却以失败告终。她这才想起,今天是个阴天。 想要„„成为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女儿。 想要成为像那个“姐姐”一样,被夸赞的女儿。 想要„„ 但这些,是“想要”“想要”“想要”就能达成的梦想吗, 她身上流的不是师家的血,没有继承师家的好样貌,没有继承师家的好头脑,这些她都没有,没有啊~不管如何努力,不管多么努力,她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师家的女儿~ 就这样吧„„不如就这样,放弃吧。 手指触及下午随手扔进衣袋里的烟,师绘咬了咬唇,自嘲般地笑起来。 既然被这么认为,那不如,就做吧。 随手拦住一个路人,装作老练的样子借火,然后在对方异样的目光中——这样的目光竟让她觉得痛快解恨——将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青雾。 直到对方走远,她才猛地拔出口中的烟,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 抽烟远比想象中更难受,她抓着胸口咳得眼泪溢出,却不肯丢掉指尖的烟。 黑夜里那个冒着青烟的小红点让她觉得安心。 安心„„为什么, 咳嗽渐渐平息,她愣愣地看着刚燃了小半的烟,许久,下定了决定般,又叼进了嘴里。 ——啪~ 新台一中门前的一条路上已经没有人往来了,寂静夜里这一声分外清脆刺耳。 师绘被这一耳光打偏了脸,口中的烟掉落在地,落入脚边的一个小水洼中,很快被浸得透湿。 她太阳穴突地一跳,缓缓回过了头。 然后,她看到了师织。 平日秀美文雅的脸此刻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显得变形,看着这样的她,师绘竟感受到了些许报复的快感。 可师织紧接着的话让她嘲讽的笑彻底僵在脸上。 她说:“桑慧颖,你太让人失望了。” [十] 上午两节课后,照例是广播操时间。 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响起,班里顿时哀叹声连连。不少趁着天暖偷偷穿起裙子的女生更是泪光闪闪。相较之下秦锦秋就自在多了。 “借口感冒不去上操的坏蛋~”路和指着她尖叫。 秦锦秋则回以货真价实的一阵咳嗽。 体育老师在楼下吹哨催促大家集合。骚乱过后,教学楼内安静下来。秦锦秋在课桌上趴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坐起身,决定用这个时间跑趟厕所。 走廊上空无一人。经过一年B班门前时,她脚步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是个钱包。藏蓝色,很中性的设计,看不出它的主人是男是女。 秦锦秋俯首捡起,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打开,希望从中找到一些失主的信息。 映入眼中的照片让她动作停了一拍。 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笑容。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握着钱包,一时失了神。 身后传来脚步声,秦锦秋被唤回神智,心想也许是失主回头来找了,赶紧合拢钱包站起身。正要将东西递过去时,她看到了对方的面容。 颜乔安。 Chapter 6 生命中不能放弃的人 [一] 镇子背靠着一座小山。山不高,甚至算得上和缓。山脚下辟了几块梯田,翠生生的绿,日光倾照下水汪汪的。往上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远看去由下而上由浅而深的绿色,宛如一张倒挂的墨纸。 家里的田离山脚不远,步行过去要上十来分钟。途中要绕过一汪小湖,湖中成群的野鸭总引得她呆呆地望,忘记了手中的饭盒。 “小颖,又看傻啦,再不快点的话爸爸要饿肚子喽。” 镇子里的人每每这么逗乐道。 于是她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赶忙往远处跑,一边跑还不忘回头认真指正:“我是小慧,不是小颖~” 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对方反而感到有趣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她还记得那其中有邻巷的张大伯、隔壁的王婶。虽然平日里偶尔吝啬刻薄,但现在想来,他们确实是单纯而善良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笑容。 地动山摇来得毫无预警。原本宁静和乐的山野在刹那间变得狰狞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轰鸣着、咆哮着步步逼近。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爸爸扔下禾苗朝自己奔来,但没跑几步便被土色的浪潮席卷吞噬。想要尖叫,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只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有人一把扛起她,她才稍稍动弹了一下,找回些许神智。 抱起她的人,她是认识的。那是镇里有名的跛子阿五,大家都说他的腿脚其实很好,装 跛行乞只是为了不干活儿。她本是半信半疑的,但此刻阿五扛着她健步如飞,丝毫看不出残疾,惯常涎着怪笑的脸上神情严肃。她趴在阿五肩头,看着熟悉的人们一个又一个再也不见踪影,惨叫哀号冲击耳膜。她睁大了眼,眼眶绷得生疼,却哭不出来。聚集起来的泪水在呼啸的气流里迅速风干。 蓦地身子一轻。阿五被碎石绊倒,五官痛苦地扭曲着。他拼命挥舞着双手,努力作出的口型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她看懂了。 “快走——” 急促的呼吸引得肺腔刺痛。摔倒再爬起,爬起再摔倒,所经之路没有人,只有断壁残垣。熟悉的窄巷矮屋伏在碎砖石间无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漫无目的、双眼昏花、步履虚浮。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天顶。漂亮的吊灯晶莹剔透,风扇静静转动,细微舒缓的风声淌入耳朵。全身散了架般地疼,手脚被什么东西固定着,动弹不得。吱呀一声,什么人推门进来了。她吃力地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和善的、带着微笑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闭了闭眼,大脑中一片空白,“慧„„慧„„”说了半天,只吐得出一个“慧”字。 这对漂亮的叔叔阿姨是谁,这漂亮的房间„„也很陌生。 像是看穿了她的不解,对方微笑起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吗,” 她怔怔地望着床边,隐约记起了一些东西。矮屋的倾塌声如重雷击在胸口,痛彻心扉。她终于想起来,她„„没有家了。 这个认知让她手脚发冷。 不提防间,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轻柔温和的嗓音,令她鼻头发酸,“不愿意喊爸妈的话,叫叔叔阿姨也没问题哦。” 也许是禁不住那股暖意的诱惑,尽管手脚都上了石膏不好乱动,她还是用力地将脸埋入了对方的肩窝中。 “家里还有个小姐姐叫师织,编织的织。那么你以后叫师绘好吗,描绘的绘。” 她还听不懂那么复杂的词,却直觉自己喜欢这个新名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就见站在一旁的帅气叔叔露出笑容,而坐在床边的漂亮阿姨欣喜地又给了一个拥抱,转身朝外挥手,“来,小织,来看妹妹。” 这才发现,门边还站了一个人。 大自己几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甜美可爱,穿着及膝的小裙子,层层叠叠的花边衬得她像个高贵的小公主。犹豫了一下,她慢慢地走进来,有些紧张似的,站定床边,小心翼翼地攀上来,伸出手。 “„„我是姐姐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织。 [二] 一个又一个刹那堆砌出回忆。如同水滴最终汇集为江流,滚滚涌动,奔腾不息。 我知道它们的源头,但却不知道,这一切的终点在哪里。 [三] “姐——夫——” “死丫头,看我不收拾你~”谢光沂拍案而起,追得秦锦秋哇哇大叫着满屋子逃窜。不胜防地被踹了几脚,秦锦秋哀哀捂着屁股,指着一旁吃吃偷笑的几个人,大呼不公: “他们也有份啊,为什么只揍我一个~” 谢光沂捋起袖子,面露凶光,“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吓得秦锦秋拔腿就跑,连声说要断绝姐妹关系。 紧随高考的狂欢又一次来临。告别了紧张高中生活的毕业生们自然卯足了劲儿找乐子。今天轮到颜欢请客,谢光沂便以她大叔般的豪情毫不客气地捎上了秦锦秋和林嘉言二人。席间大家才听说,颐北高中有名的冤家二人组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此等劲爆消息想当然耳引来了不留情面的调侃,秦锦秋更是在众人怂恿下冲着颜欢大喊“姐夫”,惹得一贯稳重的颜欢也红了脸。 包厢里气氛相当热烈,就连林嘉言也在谢光沂的威逼下加入了斗地主队列。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技术竟相当不错,让一群高三老手节节败退颜面无存,谢光沂则摇头长叹人不可貌相。 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开口与人交谈,也不参与游戏,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红酒,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 她早该想到,既然是颜欢的宴请,颜乔安是必定会出席的。 前些天才听表姐说了颜欢与颜乔安的继兄妹关系,说实话她着实惊讶了一阵,但细想来这两人又的确有些近乎相同的特质。 许是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追随对方的目光过分明显,颜乔安搁下杯子,朝这边看了一眼。秦锦秋赶紧低下头来,装作玩桌布的样子,视线却一直忍不住地飘啊飘。 距离在走廊上捡到颜乔安的钱包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天似乎正轮到她执勤,赶着时间,于是拿了钱包淡淡道了声谢就离开了。没有机会开口,钱包中的那张照片便成了梗在秦锦秋喉间的一根刺,随着日子的推移愈发疼痒难忍。 隐隐有种感觉,所有散乱的片段,将因这张照片而连成一个完整的环。 但是,作为一个无关者,要开口询问谈何容易。 林嘉言被连嚷着要扳回一城的学长们按在桌前脱身不得,谢光沂又找了个名目与颜欢争起高下。屋内闷热,脸上有些发烫。摇摇头,她站起身,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离开包厢,想去外头透透气。 初夏的夜风还很凉。推开露台的玻璃门,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寒毛根根倒立起来。饭店前是一大片水域,视野相当开阔,加上又是个大晴天,漫天星子璀璨耀眼。夜幕低垂,均匀的藏蓝色寥廓无际。 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不少。 明明只隔着一扇门,饭店中的喧嚣却仿佛离得很远了,那些嘈杂吵嚷都变得不真切起来。秦锦秋趴上栏杆,困意渐渐涌上来。她支着脑袋,晃啊晃地打起了盹儿。 “这地方不赖。” 秦锦秋猛地惊醒,见是颜乔安才松了口气。“大晚上的别吓人呀„„”这句话没敢说出来,只是含在嘴里嘀咕。 颜乔安却像听到了一般,轻轻笑了一声,走到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这句话着实没头没脑,秦锦秋一头雾水地瞧着她,满脸莫名其妙。 “难不成我会错意了,你不是一直想问吗,关于我钱包里的那张照片。” 一种撞破他人隐私的窘迫感令秦锦秋顿时脸颊发烧。她讷讷地说:“路、路和告诉我,那是言言„„那是林嘉言的双胞胎弟弟„„” “你分得出来,”颜乔安有些意外,但看秦锦秋理所当然的表情,她又自嘲地自言自语道,“对啊,我忘了,你也是„„” 最后几个字弥散在风中。她努力去捕捉,但却是徒劳。 也是什么, 远方燃起烟火,惊起池边一群飞鸟。翅膀拍击声在宁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林述谣。”颜乔安慢慢地说,“他的名字,叫林述谣。” 秦锦秋眨了眨眼,想要确认,那是否是她的错觉——似乎有一个瞬间,颜乔安的表情变得柔和。对了,就是说着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 “可是这跟言言有什么关系,怎么你„„”回想起过年时的混乱,秦锦秋吞了吞口水,试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说你喜欢言言,怎么像又„„很讨厌他,” “讨厌,”颜乔安重复了一遍,似乎因这个幼稚的形容感到好笑。 话一出口秦锦秋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林嘉言推开了露台的门,渐渐走近。她使劲朝颜乔安使眼色,但对方好无知觉,不,或许颜乔安也已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扬起嘴角,简直如挑衅般,径直冷笑道: “当然跟他有关了。毕竟我啊,可是恨不得他去死呢。” 这句话说得不高不低,刚好够站在她身后的林嘉言听到而已。 秦锦秋心凉了半截,来不及弄清话中的含义便忙去看林嘉言的脸色。令她意外的是,他的面容竟很平静,避开话头淡淡道:“学长在找你。” 话是对着颜乔安说的。 颜乔安看了他一眼,拿起方才顺手搁在栏杆上的高脚杯,擦过林嘉言的肩走了几步。秦锦秋正讶异于她此时的顺从,忽见她手腕一抖,半杯红酒一滴不落地洒上了林嘉言的衬衣。 “下次让别人来传话。”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一句,她快步离开。 秦锦秋目瞪口呆。 直到又一阵夜风袭来,她才回过神。林嘉言穿着衬衫,薄薄的布料浸湿后贴在皮肤上。暗红色的酒渍在白色底子上分外刺目。她后知后觉地叫起来:“快、快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的~” “这里哪有衣服换,”林嘉言无奈地被她拖着走,试图说明事实。不想秦锦秋一打响指,吩咐他原地等着,然后神神秘秘地溜走,不一会儿又抱着一只方盒折返。 “喏。”她骄傲地展示盒中的衬衣,“这是表姐给学长爱的礼物哟。” “那我更不能„„” 林嘉言下意识要拒绝,但秦锦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将衣盒往他怀中一塞,“没关系,表姐和学长都同意把它送给你了。”说着,一把将他推进一旁的空包厢,反手关上门,扯着嗓子喊:“我给你守门,动作快哦~” 拗不过她的固执,林嘉言不再说什么。 背抵着门,秦锦秋垂下眼,思绪乱糟糟的。颜乔安的那句话令她胆战心惊,而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简单说明了事情始末后表姐会那么爽快地就拿出了东西,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担忧,旁边的颜欢也眉头紧皱——她本是怀着十分微薄的期望去讨的。 他们,大概都清楚地明白着某件事情吧。 某件她苦苦寻求,却一直都得不到答案的事情。 然而究竟是什么事情,她连这都不得而知。 “阿秋~”远远地,谢光沂跑过来,探头探脑地朝她身后瞄,“嘉言在这里面吗,” 秦锦秋点点头,“怎么,” “这个,一直在响,怕有什么急事就拿来啦。”谢光沂扬扬手里的手机,“他刚刚找你找得及,就丢包厢里了。” 他刚才不是去找颜乔安的吗,听出了蹊跷,转眼却见谢光沂伸手就要推门。秦锦秋忙拽住她,“不行,他在换衣服~” “林家小子面相那么好,借我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不行就是不行~住手~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颜欢甩掉的~” 抱着必死的决心吼出这句话,秦锦秋大义凛然地瞪着表姐,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心理准备。谁知谢光沂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天,扑哧一声笑了,将手机抛过来,“好啦,交给你就是了。” 望着她的背影,回忆起她方才别有深意的目光,秦锦秋蹙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像„„被耍了, 这才反应迟钝地跳起脚来。 正满心郁卒,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犹豫了一下,翻开机盖,发现是陌生来电。对方显然相当锲而不舍,稍稍停了一会儿,铃声再度想起。不依不饶的呼叫催得秦锦秋心生烦躁,想着时间也过去够久,于是抬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一条缝。 “言言,你好了„„吗„„” 林嘉言正低头扣扣子,听到推门声,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襟口微开,露出脖颈、锁骨以及胸口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林嘉言素来属于清瘦一类,先前一年的分别间他的个子拔高不少,更显得身形瘦削。见是秦锦秋,他微怔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可拢起衣服也不是不拢也不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后悔于自己的莽撞,秦锦秋也腾地红了脸,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该往哪儿瞧才好。虽然小时候共个澡盆洗澡时就对彼此有了全方位的了解,但那毕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同样感到尴尬,林嘉言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领,轻咳了一声,试图舒缓气氛。 在他不经意的动作间,衣襟微微扯开了一瞬。可就那一眼,让秦锦秋错愕地瞠大了双目。 林嘉言的左肩至锁骨处,有一道约有一指长的伤痕。 就如同红酒泼洒在白色衬衫上会分外显眼般,这道暗红色的伤痕,静静盘踞在少年白皙的颈间,霸道而狰狞,格外触目惊心。 她可以保证,从前,在林嘉言的身上,绝没有这样一道伤痕。 让即便是她也看得出来—— 那曾是一道很深很深的伤。 [四] 紧随期末考试而来的,不一定是假期。 新台一中初中部年度第一大谜题终于有了解答,初二年级暑假全数在校补课,以迎接来年的中考。消息传出,学生们怨声载道,但升学的压力高悬头顶,连反抗也只敢偷偷摸摸。胆子大些的在网上匿名吼上几嗓子,渐渐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暑假的课比平时宽松不少——作为代价的,是数量成几何增长的作业。 英语课代表啪啪地直拍讲台,吆喝着收试卷收作业本收答题卡。师绘这才想起前一晚落了几题没做,忙翻出练习册。可那显然也不是一两分钟能解决的量。她想了一会儿,喊住小跑过身边的课代表。 “我下一课再交行不行,” 对方愣了愣,随即笑得露出牙齿,“没事啦,老师说你不交没关系。”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嘲讽,“好大的特权哪,真让人羡慕。” 说完比了个大拇指,便捧着作业本跑开了。 师绘张了张口,喉咙里干涩涩的。 抽烟事件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次虽与教导主任起了正面冲突,但好在班主任怀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中调停,最终事情才不了了之。为了保全自己颜面,教导主任承认将这件事保密处理。可最后还是不知从哪里传出了风声,她成为众人眼中的罪首却又辩解不得,只能默默忍受各科老师的放任和轻视。 每每听到身后刻意压低嗓音却又能听得清晰分明的议论时,她都会想起那个叫作桑野的地方。尽管只在桑野生活了短短五年,但曾经那些人们的笑脸比其他所有回忆都更深刻地烙在脑海里。这种想念一天比一天更强烈,一天比一天更真实。 半年前她曾偷偷回过一次桑野。重建后的镇子变了很多,当初熟识的人们再也找不到了,可那口小湖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在新台住了近十年,她依然无法适应这里的空气。干燥、紧绷,令人一刻也不敢松懈。试着通过衣着打扮去融入同学间的小圈子,但心理上的自卑感与距离感依然无法消除。 已经很累了。 班上几个略有交情的女孩子也渐渐与自己疏远了。放学后,师绘慢慢地收拾好书包,独自离开教室。 日落的时间越来越迟,早已过了六点,天还大亮着。傍晚的日光并不灼人,温和灿烂的金红色将暴露于外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通往校门的大道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道路两旁的紫薇花开得正好,大团大团粉紫色的花朵连接成片,使这个平凡的校园也透出几分诗意来。 校门口站着一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只看得清对方模糊的轮廓。师绘脚步顿了顿,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不,不会是她的。师织不会这样懒散地倚在贴门上,一只脚还不耐烦似地打着拍子。她总是那么端正有礼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她惊慌失措是什么模样。 除了那一天。 而现在,她只怕已不屑于理会自己了吧。一个学会了抽烟与顶撞校领导的不良少女,不会是师织的妹妹。 直至走近了,师绘才看清那个人的脸。竟是那天的大姐头,名字似乎是叫江蕾。师绘低了低头,加快脚步跨过她身边。可对方显然不打算让她轻松过关,一步跨上前,挡住了去路。 “你叫师绘,对吧,”江蕾的声音很好听,尾音习惯性地扬起,带几分自负与不驯。她的头发长至腰间,微微打卷并染成了浅浅的栗色。这并非十分出格的颜色,但在她身上却更添了几分迷人的气息。 仅仅是初中生。 师绘油然生出几分羡慕。当然,这不等同于她认同对方的品行。因此她只是警觉地点了点头,想要快些走人了事。 “你怕我,”江蕾轻轻笑起来,“那天不是很硬气的吗,亏我还很欣赏你,这么快就让我失望可不行啊。” 她步步逼近,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叩叩声分外清脆响亮。师绘不得不退了几步,几步之 后又不甘心地站稳身子。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对方的脸欺近了。 “呐,以后一起玩吧,”江蕾环住她的肩膀。 师绘绷紧了身子,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但江蕾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钻入鼻尖。那熟悉的味道令她身子一震。神使鬼差地,她竟无法拒绝这个明知绝不能答应的邀约。 [五] 只要一点点就好,想要见到只为自己而展露的笑容。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想要逃到没有那个人在的世界。 只要一次就好,想要仅仅作为自己而存在。不会被理所当然般地与那个人比较,不会作为那个人的附庸,不会因为那个人的光芒而使自己背后的阴影无限延长。 那样,大概就会觉得快乐了吧。 [六] 她从未发现,在新台一中背后还有一家网吧。 随着江蕾在建筑物间的狭小走道中七拐八绕,绕得她几乎以为自己迷路了,才到达目的地。察觉到她的困惑,江蕾大方地解释:“这里够隐蔽,公安绝对不会查到的。” 说完率先推门进去了。师绘看着门前“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告示牌,好像有点明白了,却又有点不太明白。 江蕾回过头来催促。她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低头跟了进去。 听过太多老师家长添油加醋的描述,想象中网吧该是个肮脏油腻、喧嚣杂乱的地方。而现实情况虽大体上相去不远,但要比想象的整洁许多。 江蕾领着她径直穿过大厅,停在VIP包厢门前。师绘忍不住偷偷瞧了瞧一旁的价位牌,上面的数字惊得她咋舌。 扑鼻而来的烟味呛得她连连咳嗽。 作为VIP包厢,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和追求舒适度,偌大的空间里只设了两台电脑。可这屋子中少说挤了十人,你推我搡嬉闹不休。缭绕不去的烟雾使灯光变得昏暗。师绘屏了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感。 打从五岁那年起,她的肺就不大好,师爸爸还特地为此戒了烟,并尽量不让她接触烟雾。而上次赌气抽了口烟,她足足咳了一晚才缓过来。因此一拉开门她便后悔了。 当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屋内已经有人发现了她。 “阿蕾,新人,”唯一一个占据了沙发的女孩子颇感兴趣地眯起了眼。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江蕾要大一些——也或许这是烟熏妆带来的错觉——抽烟的手法看起来很是老练娴熟,时不时作秀般地吐几个烟圈,引来阵阵喝彩。 江蕾将师绘向前一推,“雪野,这是给你的Big Surprise。” 对方扬了扬眉,等她说下去。 “师绘。”江蕾也不卖关子,然后又回头道,“这是陆雪野,不过你可得规矩点儿,喊她雪野姐。” 听到师绘的名字,陆雪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师这姓可不常见。” 师绘不知如何接口,江蕾就替她回答了:“她是师织的妹妹。” 似乎只是一瞬的工夫,陆雪野的目光阴沉下来。她灭了烟站起身。师绘不自禁地缩了缩,不知她想做什么。 “雪野,不要这么凶嘛,人家跟你可是同一阵营的。”江蕾及时插话进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上次那事儿吗,” 陆雪野半信半疑地看着师绘,“你跟师织真的不亲,”再怎么迟钝也看出对方的喜恶了,师绘忙不迭点头。果真,陆雪野的表情缓和下来,“那以后就替我瞧着她点儿,有什么事儿来跟我。” 师绘不明所以,迟疑了一秒,她怯怯地问:“报告什么,” 陆雪野哼了一声,重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没说话。回答的是不知何时坐到电脑前与人飚起飞车的江蕾:“别看你雪野姐这样儿,可货真价实是颐北高中的。她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个学生会的小子。可那小子对师织死心塌地着呢。”话头一转,她又教训起陆雪野来:“不想想卓绎那家伙是我们这种人碰得了的吗,脑筋不清楚了你~” 师绘渐渐理清了头绪。卓绎这人她曾听师织提过几次,也远远见过,是颐北学生会的副会长,能力强头脑好,师织相当欣赏他。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两人间有什么暧昧,大概只是卓绎的单恋吧。而且,卓绎的形象与陆雪野的确相去甚远。 令她意外的是,被江蕾毫不留情训斥的陆雪野竟然没有还口。 烟雾缭绕的房间对她的肺部伤害很大,但面对这么一群人,她也不敢要求先行离开。好不容易撑到散伙,她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就听陆雪野提议说再去打桌球。 “阿绘,你会打吗,”显然已经将师绘当作了团体的一份子,陆雪野竟和颜悦色地征询她的意见。 抬腕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师绘吞吞吐吐地推辞了一会儿,而陆雪野大概是觉得没趣,便也不再坚持。在巷口道别,大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去别处续摊了。师绘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再也瞧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嬉闹声,才转身慢慢往家走。 学校离家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她不知为何想要步行。也许慢慢走,就能理清一些事情了吧。空闲的出租车一辆又一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偶尔一两辆慢下速度,司机探出头来招呼。她摇摇头拒绝,露出抱歉的笑容。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这样走,不知走了多久。 到家时已经近十一点。站在门前摸了摸口袋,她心口突地一跳——早上走得急,钥匙顺手丢在鞋柜上了。 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已经入睡。实在硬不下头皮按门铃,师绘禁不住有些急躁起来。正手足无措间,咔嚓一声轻响,门开了。 门内站着的是师织。 她衣着整齐,目光清明,显然还没有上床。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本书和一杯热茶,想来她方才是坐在这儿看书。 在„„等自己回来, 师绘怔住了。 屋里的大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一下。她张了张口,破天荒地试图向姐姐解释自己的晚归:“我„„” 师织没有说话,转身进厨房冲了杯热牛奶出来。轻轻将杯子放到师绘面前,她弯腰收拾起书本,准备回房。 “下次,记得带钥匙。” 这一句说得平静。师绘独自愣在客厅,面对满室寂静。 本该冰凉的钥匙竟是温热的,先前不知已被人握在手心多久。 [七] 秦锦秋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时,颜乔安已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了。不知她有早到的习惯,秦锦秋有些诧异。 颜乔安也同时发现了她。合上面前的杂志,颜乔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表姐和学长刚刚走了。”秦锦秋在桌前坐下,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你不去送他们,” 南景的军训通知来得相当早,八月还没结束,谢光沂和颜欢就不得不离开新台。闻言,颜乔安淡淡道: “我知道。反正人是会回来的。” 这话虽然有理,但多少显得有些无情。秦锦秋暗暗叹气,正要寻找别的话题,谁知颜乔安却主动开了口: “你找我出来,为的不该是这事吧,” 她问得直截了当,若再不正面回答便未免显得自己优柔寡断。抿抿唇,秦锦秋定了定心思,下定决心般地道:“我想问„„关于林嘉言肩上的那道伤。”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尾音都有些发颤。 “哦,”似乎感到有趣,颜乔安挑起了嘴角,“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她,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是那杯红酒泼得太过刻意,也许是那通电话打得太过巧合。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只有一个又一个几乎已不能称之为巧合的巧合。 “因为你一定知道。”秦锦秋直视着她的双眼,说得肯定。 颜乔安微微眯起了眼。 出乎秦锦秋意料的是,紧接着,她竟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见惯了她的冷淡内敛,秦锦秋不由得被吓着了。 “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么我的答案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渐渐止住了笑,颜乔安一字一句地说,“那道丑陋至极的伤疤,是我的杰作。” [八] 惊醒时又是一身冷汗。床头的夜光闹钟显示此刻正是凌晨三点。 呼吸还有些急促。他轻轻喘了两口气,试图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头疼欲裂。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那个夜晚。 场景被打乱重组,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声音交织重叠,让他无从分辨,无从抵抗。 颈侧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晚的痛感。 他清晰地记得对方是如何掐上自己的脖颈,尖利的十指几乎要嵌进皮肉中。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自暴自弃地任由对方发泄怒火与疯狂,直到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耳畔对方的诅咒 却依然分明: “林嘉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女孩子本该清脆悦耳的嗓音变得锐利嘶哑。她不停地质问着,不停地质问着,乃至于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林嘉言探身摸过手机,翻开机盖,显示屏的光亮让眼皮微微刺痛。随意换着铃声,过于响亮的乐声在深夜显得突兀。怔怔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合上机盖。完全无意义的动作,却仿佛可以暂且消弭内心的不安。 他紧紧闭上眼,重重地摔回枕头。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在被拉开后会再一次毫无预警地冲来,令人完全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明晃晃的银光划过眼前——轻抚着那道曾经几乎要了命的刀痕,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忽然有种活着的不真实感。 蓦地,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宁静悠长的前奏渐渐安抚了躁动焦虑的心。他这才发现,方才他随手换上的铃声竟是《Evergreen》。这绝妙的偶然让他失笑。 听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拿起手机。是未知来电,在三更半夜不免显得诡异。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按下接听键。 接起后电话那头却无声无息,寂静得让他怀疑起通讯是否出了故障。又等待了几秒,他迟疑地开口:“请问„„哪位,” 还是没有人说话,耳边却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虽然只是低不可闻的零星几声,他还是敏感地听了出来,“阿秋,” 对方抽了抽鼻子,“嗯„„是我。”鼻音很重,显然已经哭了很久。 林嘉言心里一揪,“阿秋,怎么了,” 秦锦秋哽咽了半天。少年担忧急切的询问击溃了她硬撑出的坚强表象。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要我回去,她说„„她说青柏巷„„青柏巷要被拆了~” [九] 假如时针能够倒回的话,重现的也只是疼痛而已吧。 “要是能一直这样牵着手就好了”“永远都不要放开”。 “不要哭了”。 在最后的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言地俯下身,轻抚着那双安然阖上的、再 也不可能睁开的双眼。 从此只能以回忆与想象填充梦境。 [十] 到达松风镇时已近中午。走得匆忙,没有什么行李。林嘉言再自然不过地替秦锦秋拎起随身的书包,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从镇中心沿着河道一直往南走,经过松风中学,再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青柏巷。 怕她着急,林嘉言本想打车。但此时秦锦秋的表现到不那么急切了,脚步拖拖拉拉,不知不觉落后了很远。林嘉言尽量配合她的步伐,但还是不得不走上一段路就停下来等待。 “住户都还没搬走,拆迁也不会这么快的。”他于心不忍地安慰道。 “可、可是„„”秦锦秋咬了咬唇,不知为何竟有些愤怒,“暑假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新台市一家工厂被政府勒令外迁。计划组最终在松风镇圈定了青柏巷及附近的一大块地。而一直希望提升松风镇经济水平的镇政府自然对这次产业转移持乐观态度,很快下发了拆迁文件。而那,刚好是颐北高中开学的当天。 毕竟是自小长大的地方,他的心中也五味杂陈,于是一时沉默下来。 但却一直默默地走在秦锦秋身边,偶尔驻足等待,神色没有丝毫不耐。气氛安详静谧得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人在午休时间偷偷溜出校门,肩并肩地走回家去。 那从今往后也许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青柏巷口挤了大堆的人,为首的一个戴着安全帽,正高举双臂指挥着什么。听到轰隆隆的发动机嘶鸣声,两人同时止住脚步,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几辆巨大的卡车缓缓驶出。秦锦秋愕然地看着,蓦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青柏巷人最引以为豪的几棵老树。 她是认识的。其中最大最大的一棵,本是长在林家院子里。从一岁到十五岁,每年夏天的夜晚,她都会大喇喇地霸占那棵树下唯一的躺椅。林嘉言小时候是可以与她窝在同一张躺椅上的,等大了一些,躺椅再也无法承担两人的重量,他便搬张小凳坐到一边,也不生气,静静看着她伸懒腰打呵欠,露出温和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宠溺着的。他们在那棵树下一起看星星、吃西瓜、捉流萤、讲八卦,倦极便歪头睡去,睡到天边泛白、衣摆掀起露出肚皮也毫无察觉。那棵树,陪了他们很多很多年。 记忆中它一直是那么高大的,如同一位值得钦慕与仰望的沉默的老者。曾有一段时间她 痴迷于爬树,但惟有它,无论努力多少次也攀不到枝头。 可那曾高不可攀难以企及的枝头,如今死气沉沉地垂在车尾。随着车身的震动,枝叶扫起阵阵尘土,曾经碧绿青翠的树叶变得残破肮脏。 “这几棵树是要移到新台市政府前面的吧,” “作孽哟,到了那儿怎么养得活~” “还不是那些官老爷„„” 拆迁组工作人员的私下议论让她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林嘉言看着她强作克制,不禁觉得心疼。然而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喂,那边的人,快闪开快闪开~” 许是他们拦住了卡车的去路,开在最前端的司机用力按着喇叭,扯开嗓门大叫。尖锐的鸣笛声划破青柏巷的宁静,让人耳骨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仿佛燃着了导火线,秦锦秋一个跨步就要拦上前。林嘉言心里咯噔一下,眼疾手快地钳住了她的双臂。 明知敌不过少年的力气,但她还是不死心地拳打脚踢。林嘉言闪避不得,也挨了不少下。 “放开我~这些假公济私的恶心家伙,赶他们回去~赶他们回去~好好的巷子为什么要拆~” 脸颊冷不防挨了一肘,林嘉言疼得倒抽一口气,但还是不放手。 “阿秋,你冷静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现在你一个人怎么跟他们争~” 但秦锦秋好似急昏了头脑般,丝毫听不进他的劝说,“他们要拆了你的家啊~那是你家~你以后回来要怎么办~不对,那你就没有理由回来了啊,你得一直在新台„„我讨厌新台~我讨厌那个地方~” 林嘉言怔了怔。 他的家。 是了。松风镇才是他的家。这里有人盼着他回来,有人真心地期望着他的存在。这儿才该是他的家。 为什么会忘了呢。 他手里松了松。冷不丁失去了钳制,秦锦秋反倒愣了一会儿。但随即,林嘉言用力地扳过她的身子,低下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双瞳是如墨般的纯黑,其中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让她心跳忽地乱了一拍。 “那么,就交给我吧。这一切,交给我就好了。” 回到了松风镇,秦锦秋是必须回家去的。拆迁之事令青柏巷中人心惶惶,见了他俩,邻里尽管也表现出高兴,但气氛却明显地沉重着。婉拒了去秦家吃午饭的邀约,林嘉言在秦家门口与秦锦秋道别。 “下午我再来跟秦妈和阿婆打招呼。” 以为他坐车疲累,秦锦秋不疑有他,摆摆手道声午安就转身进了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林嘉言唇边的那抹微笑骤然消失。 再走两三分钟就到家了。虽然半年无人居住,屋子却很干净。他环顾屋内,在墙角发现了一把形状怪异的大扫帚。 那把扫帚是秦家阿婆最自豪的发明。 想必这半年里,常常有人来替这家里打扫吧。秦家,也是留有这里的钥匙的。 假如这个单纯可爱的地方消失了,她会哭吗, 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停在那个突兀的大坑边。不少泥土向外翻起,落在外沿的石板上,弄得满地狼藉。可想而知那些人是多么粗鲁地将树连根拔起。 他几乎可以想见,当这条巷子最终化为废墟时,她会是如何的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他。 “„„笨蛋。”蹲下身,轻轻触着翻在坑外的泥土,他低声叹了口气,也不知说的是谁。或者,其实并没有说谁,只是单纯的慨叹而已。 随意地坐在门槛上,他翻开手机,点开通讯录。光标停在最首位的号码上——那个电话,是当初回到新台后才存上的,而那两个字眼,时至今日他仍感到陌生。 许久,拇指微微用力,按下了通话键。 屏幕上,箭头将两个小点迅速联结。他将手机贴到耳边,毫不意外自己听到了单调的嘟嘟声。 那个人喜欢古板严谨的东西,即使在彩铃盛行的今天,也不屑于参上一脚热闹。 响到第八声,电话终于接通了。 那头传来的却是甜美但冰冷机械的女声:“您好,林总正在会议中,请问您是哪家公司的代表,” “吴秘书是吗,我是林嘉言。” 对方一愣,随即连声道歉,“对不起,这支手机没有存您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林嘉言打断她的话,“会议几点结束,”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想„„您四点以后再打来会比较合适。”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 合上手机盖,他将头靠上门框,看着天空出神。高高院墙在寥阔无际的晴空下也显得分外低矮起来。在新台,是看不到这样的天空的。 我喜欢松风镇。 曾经有一个人,与他肩并肩地坐在门槛上,眼中的纯然笑意比日光更为璀璨耀眼。 这儿有哥哥,有哥哥喜欢的人,还有这么这么漂亮的天空,我最喜欢这里了~ 终于等到四点,他再次拨通那个号码。这次倒是很快被接起了。 “林博宏。请问哪位,” 他的呼吸顿了顿,生涩地唤道:“„„爸。” “林嘉言,”林博宏的声音沉了下去,“什么事,” “我现在在老家„„青柏巷要被拆了,这件事„„你能不能阻止,” “青柏巷,~你又回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快给我回新台来~”对方音量骤然拔高,显然相当不悦。 “可是„„” “没有可是~我告诉你林嘉言,那个地方,就算没有政府的拆迁令,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对它动刀的。害死了述谣的地方,还是早早消失的好~” 话语中显而易见,对方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却选择了观望。 “爸——”他还想说什么,但耳边却传来急促而单调的嘟嘟声。 对方挂断了电话。 内心一股无力感迅速上涌,他紧紧闭起眼,第一次深深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其实,他早知这个电话无法改变事实,但潜意识里仍希望父亲能做些什么。在父母的心中,他与这条巷子一样,是无法饶恕的存在。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以为是风,他倏地睁开眼。然而,门边站着一个人。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但从对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所听到的,绝不仅仅是零碎片段。 林嘉言站起身,隐隐觉得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正要开口询问,对方却已攀上他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喊你回来的~你不用去委屈自己求别人,你好好的住在新台就好了„„我不该拖你回来的„„” 林嘉言心口一颤。许久,他扬起唇角。那是一个比暮色更温柔的笑容。 他轻轻环住她,仿佛拥着举世无双的珍宝,那么温柔而又小心翼翼。 “假如你撇开我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他伸手揉了揉秦锦秋因为奔跑而翘到脑后的乱发,低声道,“别哭了,这个地方,我会保护的。阿秋,你也一样。” 假如还有更美的场景,那一定是在做梦吧。 [十一] 我看到了光亮,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光亮由某一个微小的点向外扩散,荡开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就像你曾经温暖而柔和的目光。 我伸出手去。 触摸到了一片虚无。 Chapter 7 最好的朋友,站在心的两端 [一] 接到谢光沂的电话时,车子才刚刚启动。 “你们已经在往新台走啦,”那头声音很嘈杂,谢光沂不得不拉大嗓门,“事情结果怎样,” “说要保留松风镇的古建筑,所以说服对方放弃了青柏巷这块地,改把工厂设在郊外。” 事实上,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逗留松风镇的期间,他几乎也要以为拆迁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然而松风中学一位名叫尤瞻的学长从自家旧书馆里筛选出了所有与青柏巷有关的地方志,一条条列到拆迁组负责人面前,之后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辩论,才得到了政府对青柏巷文化价值的认同。对那名学长,他满心佩服。 他完成了他所无法完成的事,佩服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感激。 “哇,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过年过节我可没老家可回了。”谢光沂夸张地啧啧叹道。随即她听出了林嘉言刻意压低的嗓音,忍不住打趣,“阿秋在你旁边,睡着了,” “嗯„„”视线落到身边的女生身上,林嘉言的目光变得柔和,“她很累了。” “难怪,之前她还哭得跟天快塌下来似的。”似乎被谁催促着,谢光沂只得说:“那我先挂了,放假再回去看你们两个小朋友。” 松风镇与新台市之间新修了一条高速公路,其间有一段线路高出地面很多。青葱碧郁的农田成为被俯视的对象,间或一两口小池在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视野开阔而一望无际,湛蓝天幕仿佛是倒悬的画布,丝缕奶白色溢开来,成为一副绝妙的抽象作品。 车子转过一个弯道。秦锦秋身子一歪,脑袋磕到林嘉言肩膀上。但她睡得相当沉,对此浑然不觉,还又凑近了些,往他怀里偎了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好眠。 林嘉言哑然失笑。低头望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似乎有某个角落渐渐软化。看着她的时候,好像总是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心情也会变得轻松。真是个神奇的家伙。 见她睡得安稳,林嘉言也不禁感到些困意。神经紧绷了好些天,骤然间松了弦,反倒觉得心口空落落的。 算了,睡吧。 他微微扬起嘴角,也闭上眼,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车厢有节奏的轻微颠簸是绝佳的催眠良方,乘客们的小声交谈也渐渐平息。司机调低了音响的音量,舒缓的乐声在狭小空间内静静流淌,如潮水一波波冲刷耳朵。气氛安宁而静谧。 林嘉言睡熟了,因此没有注意到,本该沉眠的秦锦秋此时倏地睁开了眼。 她直起身,怔忪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是枕在对方肩膀上的。歪着脑袋太久,以至于脖子有些酸疼。 端正坐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脊背,意识渐渐回炉。秦锦秋偷偷瞄着林嘉言的睡颜,神思忽然有些恍惚——有多久没看到他睡觉的样子了呢,他的睡眠似乎总是很浅的,即使是一同在院井里打瞌睡,他也总是迟睡先醒的那一个。而他醒了也不爱叫起自己,反倒感到有趣似的看着,乃至于每每睁开眼总能从极近距离处发现他兴味颇浓的双眸,搞得受惊不少,连连担心自己是否有流口水生眼屎等等不雅行为。 他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林嘉言单手支着下颚,头微微低垂,刘海滑落,覆盖住了轮廓秀气的眉毛。望着眼前面貌清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圆润可爱的小男孩。奇妙的是,尽管过了这么多年,记忆中与他有关的每一个影像都依然明晰。 它们将被永久地珍藏。 秦锦秋静静地望着他微蹙的眉心,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伸手为他抚平那一道褶皱。然而她只是叹了口气,强压下那种渴望。尽管青柏巷之事已圆满解决,她的心口仍压着一块大石。 先前与颜欢的一段对话,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松风镇以前,不,还要更早一些。在南景开学的前几天,她曾避开谢光沂私下里去找过颜欢。其实那并非不能被表姐知道的对话,但没来由的,她不想牵扯上旁人。而对方似乎早知道自己会被找上,爽快地答应了邀约。 尽管从表姐无限循环的絮絮叨叨中她对颜欢其人已无比熟悉,可一旦面对本人还是不免紧张。 相较之下颜欢就要自在许多,招手替她点来一杯拿铁,温温的咖啡香安抚了她紧绷的情绪。 他们约在颐水路口一家名叫“Dream Catcher”的咖啡店见面。 Dream Catcher,意为“追梦人”。 店子布置得简明而温馨,茶色系的装饰,朝街的巨大落地窗纤尘不染,窗旁的三脚架钢琴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金色。琴凳上凌乱地摊着几本琴谱,看上去却像很久没被人翻起了。无人弹奏的钢琴,在暮色中隐隐透出一种无从诉说的寂寞。 “这家店开了很久了。”见她瞧得出神,颜欢笑了笑,“述谣和乔安的秘密基地啊。” 两个敏感的名字牵动了她的耳神经,秦锦秋蓦地抬起头。 颜欢还是淡淡地笑着,那笑容里有种旁观并洞悉了一切的平静与悲凉。让她——想起一个人。 她一定还在哪里见过这种笑容。 在哪儿呢。 “你想问的,就是述谣和乔安的事吧,那还是得从这家店讲起了。” 颜欢的嗓音与林嘉言有些相似,清冷,沉静,但要更柔和一些。这样的嗓音,很适合来讲故事。 “我来到这儿,是十一岁时的事情,那时候乔安九岁。而她与述谣,在更久更久之前就认识了。” 秦锦秋一怔,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青梅„„竹马,” “算是吧。你和嘉言的事我听小光说过,很像,对不对,”颜欢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杯沿。这个时侯店里几乎没人,他俩似乎是仅有的客人了。无限接近寂静的空间里,颜欢清冷的嗓音静静回荡着,“乔安从小就是个戒心很强的孩子,因为出生在单亲家庭,所以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保护自己。颜叔事业做得很大,乔安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据说遇见述谣之前的她非常孤僻,简直是自闭了。” “就算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外向啊。秦锦秋试图去想象小小的颜乔安独自待在空旷的大房子里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好可怜。” “这话可不能被乔安听到,她自尊心强着呢。”颜欢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他兀地问:“你能分得清述谣和嘉言,你觉得他们哪里不同,” 秦锦秋倒真被问住了。 细细回想起来,第一次在林家见到林述谣的照片时便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林嘉言”。往后一次又一次愈加坚定这个认知。然而,判定的依据究竟在哪里, 对了,是那傻傻的、钝钝的、心无城府的„„ “笑„„” 秦锦秋低声说。 颜欢举杯的手在半空停了停。 “林述谣笑起来让人觉得很„„”她蹙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总之,言言不会那样笑的。” “很傻气,很单纯,很迟钝,”颜欢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替她补完了残缺的语句。 明明都不是褒义词,但却听不出任何贬低的味道。 或者,应该说,就是那样的感觉。 秦锦秋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乔安大概是骂他笨蛋最频繁的一个。”察觉到她的顾虑,颜欢微笑着打消了她的不安,“这家伙活了十六年,还是单纯得像张白纸一样,若是没有乔安盯着,不知他会把自己搞丢到哪里去。” “听起来„„他俩很般配。” “与其说是般配,倒不如说是互补吧,述谣得要乔安这么精明的人看着才行,而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乔安全心信任的人。” 也许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秦锦秋也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唯一一个,” “乔安三岁之前住在美国,国外对单亲家庭的态度是很公平。而你也应该明白,国内,这里,并不是。这之间的落差是很大的,大到能让一个没有精神支柱的孩子崩溃。” 秦锦秋沉默下来。这段往事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因此她选择聆听。 “好在,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的时候,她遇到了述谣,就在这儿。那时候的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因为述谣是个很容易被别人接受的人,没 有谁能对那种笑容有抵抗力的。” 那种心无城府的笑容,简直能让人相信这个世界是暖色的,是完全温暖而美好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即将来临的每一个明天,都是晴天。 “述谣单纯,看起来有点傻,但他并不愚蠢。他很敏感,要我来说的话,对于某些事情他看得其实比谁都清楚明白。所以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突破了乔安的防线。” 秦锦秋诧异了,“你也不知道,” “那是他们的秘密。” 有些秘密,是不必说的。有些秘密,是不能说的。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旁人永远无法窥见。 “我想,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颜欢说,“述谣死后,乔安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 秦锦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心理治疗„„为什么,” “在得知述谣死讯的那晚,她曾一度陷入疯狂的状态。证据就是嘉言肩上的那道疤。” 那根撑起她全部精神世界的支柱轰然倾塌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逼人疯,逼人死。 然而,为什么心里仍然感到不踏实,为什么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林述谣的死,和林嘉言有什么关系,” 颜欢收起了面上惯有的淡淡的笑。那种神情,说是严肃却又不太准确,更像是旁观者的莫可奈何。 “接下来的事情,不该由我告诉你。” 他说得坚定,不容人再做纠缠。可秦锦秋犹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简直可说是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么„„林述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她的错觉。 颜欢又一次笑了。不是礼节性的淡漠笑容,而是发自心底的温柔微笑。 “像矢车菊一样的人。” 他说。 [二] 进入初三后,早读课提前到六点半开始,晚自习则成为强制性的措施。这样一来便微妙地错开了初一初二学生的上下课时间,乃至于走在校园里总觉得周遭格外空旷。 晚九点半。 师绘矮下身,无声地收拾好书包,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讲台上,坐班的任课老师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离开教室。下课铃也在同时打响。 师绘哐当拉开椅子,在班上其他同学还未回神之际抱着书包飞奔而去。 走廊上还没有人,她跑得毫无阻碍。这一路都没有灯,黑暗中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撞击耳膜,震动耳骨。她跑得气喘吁吁,仿佛身后有什么正追逐着。可那里没有人。 只是空旷的走廊而已。 她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荒谬的行为。 “落荒而逃”。 她后悔了。 说是愧疚也好,说是害怕也好,她已经开始后悔起跟江蕾和陆雪野扯上关系了。 这种感觉,从那晚自师织手中接过钥匙后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之后就没有再参加过小团体的聚会,江蕾来班上找过几次,也被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避过。听同桌说对方提及晚自习下课什么的,横竖觉得不安,于是一连几天放学铃未落便狂奔出教室。 不知所措。 她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结束这种荒唐的状况。 跑出教学楼,她慢下脚步。前后寂静无人。她松了一口气,平复呼吸,拖着步子往学校车棚走去。学校到江蕾一行人常去的网吧与她回家的路之间有一小段重合,担心会发生偶遇之类的状况,因此她最近都改骑单车了。 车棚里的灯最近不太灵光。她打开钥匙圈上的小手电,摸索着走进棚里。夜风倒灌进衣领,脊背一阵凉飕飕的。这才感觉到阴森恐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跑起来。 手电筒的光亮圈定了一小片区域。随着她的跑动而不定摇摆。 蓦地,光亮划过了什么东西。 她手一抖,手电掉落在地。 弹起了几下,最终落在另一个人的脚边。 “总算找到你了。”陆雪野弯下腰,唇边噙着暧昧不明的笑,“晚上好呀,小朋友。” 师织张了张口,大脑一片空白,“你、你怎么„„这儿„„你怎么进„„” “门卫算个什么东西,没有我陆雪野进不来的地方。”她向前跨了一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分外清脆响亮。师织这才发现,她的背后还有人,并且都不是陌生的脸孔。 “别看了,我们这圈子里比较固定的就是这么些个,大家关系可好着呢。”陆雪野搭上她的肩膀,“不过呢,我们最近都有些生气,今天实在是气不过,所以就一起来了。小朋友,知道我们为什么生气吗,” 面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师绘只觉得手脚发冷。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挤出“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只看到陆雪野扬起勾画细致的唇,呵地一声冷笑。 “因为啊,不识抬举的人,可是非常非常讨厌的。” 师绘突然发现,陆雪野身后的一大伙人里,少了江蕾的影子。 “小蕾那么赏识你,你却横躲竖躲,你说这该不该呢,” 陆雪野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咄咄逼人。师绘退得背靠栏杆,动弹不得。 “惹上我的家伙,我通常都是不计较的。但若是惹了小蕾,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咔嚓一声,她拨开打火机的金属盖,鲜红色的火苗在黑夜中闪烁跳跃,映亮了陆雪野远比同龄人成熟老练的面容。师绘四肢僵硬地呆呆望着她,不知她想做什么。 陆雪野将手伸进口袋。 师绘吞了吞口水,视线紧跟着她的动作。 一包烟。 她掏出了一包烟。 粉红色的外壳,意外的精致可爱。陆雪野从中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支,递到师绘面前。 “这烟是我刚搞到的,瞧,烟嘴是心形哟,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喜欢的吧,” 她的语气比方才柔和不少,但其中似笑非笑的味道让师绘不敢放松戒备。 “这、这是在学校„„” “你雪野姐在这儿,怕什么呢,”陆雪野柔声道,摆明了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这烟确实小巧可爱,比起一般的烟来更纤长,白色外壁,淡粉色的心形烟嘴也的确很有吸引力。师绘咬了咬唇,硬着头皮伸出手去。 只这一次。打发了她们,就好了。 只再抽这一次。 烟草味在唇齿间弥漫开的瞬间,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厌恶的究竟是烟味,还是 懦弱无能的自己,肺腔好痛,头晕,想吐,然而陆雪野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不能表现出真实的想法,只能佯作享受地眯起眼,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以此掩饰腹中的翻江倒海。 陆雪野哈哈大笑起来。 “不赖,真不赖。”她的心情不知为何蓦地转好,阴狠森然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绘愣了一秒,烟气岔进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更让她错愕的是,陆雪野竟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跟小蕾作对,就是跟我作对。记好了这一点,我就能让你在这个圈子里混得很开。” 师绘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她知道,事情再一次朝与她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三]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它会让曾避之不及的东西成为呼吸般理所当然的存在,会让你曾想紧抓不放的过往渐渐从生命中淡去痕迹。这并非我们所期望的,然而,它确确实实是主观的行为。 如同一道巨大的漩涡。 将与你有关的一切啮噬殆尽。 [四] 陆雪野将几张钞票丢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等找零,便径直拉开车门下了车。 师绘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江蕾紧随其后,一边絮絮地抱怨着:“太浪费了~下次不准不等零钱~” 这老妈子似的训斥竟然没有惹来陆雪野的反感。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作反驳。 师绘大感惊奇。事实上,从第一面见到陆雪野和江蕾,她就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尽管陆雪野要更大一些,看起来也更老练成熟,但事实上似乎总是江蕾在管着她。 但这也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吧。 师绘摇了摇头,甩走头脑中多余的思索。 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常去的网吧,而是城西的一家溜冰馆。穿过杂乱的城西广场,溜冰馆的大门半开半闭,里面没有开灯,刺目的激光晃得人眼花缭乱。摇滚乐激烈而震耳欲聋,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陆雪野似乎与老板相熟,扬手招呼了一声便去内室取溜冰鞋了。江蕾拉着师绘到休息区 等待,一边顺口问道:“你会溜冰吧,” “会一点儿„„”事实上,还是健身爱好者师爸爸的教导。不过后来跌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师妈妈看得心疼,怕她担心便也就不学了。师绘抿了抿唇,鼓起勇气问:“我们今天来这儿„„干什么,” 江蕾惊奇:“雪野没告诉你,” 师绘摇了摇头。 “哇„„那我可成诱拐犯了,完了完了。”江蕾这么说着,却看不出丝毫担心害怕的模样,倒是玩笑的成分居多,“我们圈子里有个男生很中意你,想跟你见个面。” 女孩子到了初三心思早就不是一张白纸,师绘闻言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被身后横插来的一道声音打断。 “哟,你们来得好早。” 陆雪野正巧拎了溜冰鞋回来,腾出右手与来人击掌,江蕾也不甘落后,挤上前去蹭了一巴掌,“你要的人我们带来喽。” 金红色的激光熨过眼皮,师绘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尽管穿着溜冰鞋,但照常看来个子应该算是相当高挑修长。想象中在这种地下溜冰馆混得开的怕都是猥琐下流之辈,然而他的面容却相当白净清秀,若非碎碎的乱发和左耳熠熠生辉的耳钉添了几分不羁,她几乎要以为这人是与卓绎一类的模范生了。 似乎感受到师绘略带探索意味的视线,他低下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称得上迷人的笑容。 “还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这话说得轻佻,师绘霎时间红了脸,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蕾和陆雪野早换上了溜冰鞋,见状托称“你俩好好认识认识”,随后朝少年暧昧地一眨眼,轻巧地滑进场内。 偏僻的场馆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师绘紧张得掌心冒出汗来。 “你怕我,”她听到对方的声音突然逼近,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正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那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又退开距离。 “你不是适合这儿啊。既然不适合,为什么还要逼自己来呢,” 师绘呼吸一窒,一时间忘记了害怕,迎向对方的目光。 若要以少年来说,他的眼神实在是桀骜叛逆了些。但他的眼睛,却又是极其清澈和正直 的。 振聋发聩的摇滚乐声渐渐隐去,急速旋转的激光不知为何也显得没那么刺眼了。明明是陌生的,明明连名字都未曾知晓,但在这个令她举步维艰的地方,她隐隐有种感觉,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可以相信和信赖的。 [五] 人到底是该靠着自己活下去的。 没有谁值得永久的依赖——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但却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遗忘它。 就像无际黑暗中出现的一道光。 明明知道那渺茫不可捉摸,明明知道那无法被十指捕捉禁锢,但还是执意伸出手去。 只要再靠近一点点,再靠近一点点就好了。 总是这么自欺欺人着,一次又一次往前迈出脚步。 无底深渊。 ] [六 门缝中透出橙黄色的光亮,绽出柔软的晕圈,在漆黑楼道中显得暖融融的。 师绘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思虑,手已经先大脑一步拉开了门。 大挂钟哐哐哐地响了十二下,客厅中坐着的人让她霎时间呆若木鸡。 许久,师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爸„„妈„„你们„„怎么还没睡,” 师妈妈捂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师爸爸拾起遥控器关了电视,一贯慈爱带笑的面容上竟是少有的严肃神情。 少了电视中嘈杂的乐声作为背景音,霎时间一切陷入沉静。 师爸爸先开了口。 “小绘,已经很晚了啊。”他沉声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 师绘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言以对。她以求助的目光看向师妈妈,然而师妈妈别开了眼,声音有些颤抖,“之前有人告诉我你跟学校里的坏学生走得很近,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可是你„„” 仿佛有什么在一瞬间轰然倾塌。 “上初三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混到半夜三更才回家~师绘,你快中考了啊~”温柔和善的师妈妈气得面色惨白,破天荒地以严厉的口吻叫了她的全名。 师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脑中乱糟糟一团。 为什么会被知道,为什么会被知道,她只是想再随便应酬陆雪野她们几下而已,不是真心想要融入那个圈子的,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能回到正常的初中生活里——为什么不再给她一些时间,为什么, 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浸透了她全身,“妈„„” “不要叫我妈~” 师绘宛若被雷电击中,错愕地张大了眼。 师妈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倒抽了一口气,也慌了神。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只剩下秒针节奏均匀的行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打破沉默的是一阵拉门声。 师织从厨房里走出来,径直越过诧异的师绘,弯腰柔声道:“爸,妈,不早了,你们先去睡吧,有事儿明早再说,啊~” 师爸爸低头长叹了口气,拉起仍黯然伤神的师妈妈回了房。经过师绘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低声道:“你妈不是故意的,别往心里去。” 将父母推进房间,又回头安抚了几句,师织垂首走出来,反手关上主卧室的门。 “又是你啊„„”背后的喃喃自语让她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师绘的神情有些怪异,“大半夜的,你不睡你的觉,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师织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问我想说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吧~是你告诉爸妈的对不对~对不对~”也不管夜深人静,师绘歇斯底里地大叫,其间饱含着愤怒与不甘,“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你就这么想让我被赶出这个家吗,为什么你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师织静静听着,由迷惘不解渐渐变得明白起来,“小绘,不是„„” “告诉你师织,这个家里我认的只是爸妈而已,你不是我的姐姐~不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师绘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咆哮着,乃至于嗓子嘶哑带了破音都未察觉。 吼完这一句,她一阵风似地跑回房间,砰地甩上门。 寂静夜里惊天动地的一声。 她背靠着门板,微微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恐惧、担忧与愧疚交织成网,被背叛的怒火又在其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她无法冷静地思考。 那一晚,师绘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因此她也无法知晓,在门的另一侧,有一个人不言不语地站了很久很久。 [七] 早读课,语文课代表捧着《诗经》在讲台前殷殷地念着“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讲台下,秦锦秋丢下笔,躲进书堆里偷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叩。 她捂住脑袋,愤怒地瞪着作案者:“干吗敲我~” “替你醒觉呀。”路和一脸坦然地收回指头,晃啊晃地翘起二郎腿,“打瞌睡可是对他人劳动的不尊重。” “你是最没立场说我的人„„”秦锦秋没好气地嘀咕着,一边又打了个呵欠。 路和总算找回了些许良心,“喂,你最近精神很不好哦,生病了,” 许是他的嗓门太大了些,隔了两条走道的林嘉言抬起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精神不济是真的,但却并非是因为感冒。下课铃打响,秦锦秋扑在桌子上哀哀叹气,只觉得浑身乏力。路和不知又溜去哪里撒播爱与欢笑了,周围清净不少。她闭上眼,想趁这个时间养养神。 塑料纸响动的声音惊醒了她。 林嘉言在她面前放下一小袋药片,低声道:“是你以前常吃的那种。记得用温开水,不准偷懒喝凉水。” 自从两人的关系重新回复熟络,林嘉言重拾起了从前在松风镇时的一个习惯——那是一个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的习惯。 因为初潮时没有疗养好,往后每每到生理期她的身体就会变得很虚弱,腹痛到无法上课更是常有的事。秦家妈妈无法照应到学校,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林嘉言头上。而显然是习惯所致,他也不避讳什么,所有的关心都显得再自然不过。 “不行的话,下午运动会开幕式你就请假回去吧。” 窗外,天空湛蓝无际。这是一个晴天。 所谓“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十月底的运动会,是颐北高中每年的惯例了。 既然不用上课,又没有参加什么项目,秦锦秋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提议。蓦地腹部一阵绞痛,她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正冷汗直流时,班上的体育委员跑过来,在她面前放了一罐矿泉水、一罐红牛和一块德芙巧克力,上面还分别用标签贴着“秦锦秋”三字。 她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又丢下一块号码布,体育委员咧开嘴,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运动员的福利啦,下午加油哦~” “你说运动员„„” “八百米很累人的,记得好好做准备活动~”说完,他捧着大箱子去别处分发物品了。 秦锦秋一头雾水间,林嘉言已无声无息地取了秩序册回来,翻到二年A班一页,神情凝重起来。 他喊回体育委员,将秩序册摊到对方面前,指着“秦锦秋,1165号”沉声道:“解释。” “欸,报名单是胡烁烁填好给我的„„你不是自愿的,”体育委员困惑地挠头,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 胡烁烁。 听到这个名字,秦锦秋愣了愣神。 林嘉言合上秩序册,看起来相当不悦。他正要说什么,却被体育委员哇啦哇啦打断:“拜托了就算没拿名次也没关系,上去跑一下嘛,弃权会扣分的呀~” 闻言,原本满心抗拒的秦锦秋果然犹豫起来,“可是我没有训练过„„” 又来了,秦氏专利的简直能叫做过分的倔强死心眼。林嘉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上场之前压压腿就行了~拜托了~”体育委员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亮。 腹部的绞痛依然未歇止,但若要为此让班级平白扣分也是她万万不愿的。内心的矛盾令她无从抉择,体育委员眼中的期待更是令她感到汗颜。 “那我„„试一试„„”她撇开脸不敢看林嘉言,小声说。 雪白的翅膀分割天幕,白鸽的身影最终融化在日光里,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别看啦,那都是城外养殖场的家养鸽,绕一圈就回家去了。”见她瞧得出神,同任广播员的学长打趣道,“今年的开幕式可真没创意啊,放白鸽喷彩条什么的早就没人有兴趣了。” 颜乔安收回视线,也不接话,低头自顾自整理讲稿。 学长碰了个钉子,伤脑筋地摇了摇头。这时远远有体育老师吹起哨子,他比了个“OK”的手势,拽过话筒,清清嗓子:“请参加高一、高二女子八百米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再播送一遍,请参加高一、高二女子八百米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检录处就设在主席台下。身旁的学长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今年是怎么排的,女子八百竟然在第一场”,颜乔安翻讲稿的手兀地静止在半空中。 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给我秩序册。” 学长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自己被点到名,忙不迭地拿来秩序册递过去。颜乔安扫视了几页,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名字。 那个女孩子,跑八百米啊„„能行吗。 看上去状态相当不佳,没换运动服就算了,直接穿着牛仔裤跑步也未免太嚣张了些。看上去也不如往常那般精力充沛,反倒脸色苍白,时不时地用手按压腹部,脊背也微微弯起,似乎身体相当不适。 正打量着,对方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蓦地抬起头。颜乔安忙别过眼去,回过神来又暗骂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 那边,秦锦秋已发现了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在苍白的面庞上显得分外不和谐。 要给她加油吗, 颜乔安低下头,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乔安乔安。” 她收回神智,才发现自己又在发呆了。 梁未来拍拍手里的大叠稿纸,讨喜的圆圆脸上满是骄傲:“我很厉害吧,比赛还没开始就组织到这么多通讯稿,这次我们班的文明分没问题啦~” 颜乔安礼节性地说了句“辛苦”,集中精力清点起通讯稿数量,然后朝一旁等待的学长比了个“五十五”让他记录,再将稿纸归入待审稿件的夹子里。好容易完成这一连串的工作,忽然听到一声发令枪响。 高一女子八百米的比赛已经开始了。 操场上顿时沸腾起来,不少人推推搡搡地跟着陪跑。高二组在体育老师的指挥下排成一列,等待着上跑道。 颜乔安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前后的运动员都有服务人员跟随,而秦锦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果然生气了吧。 照理说,这种场合林嘉言是一定会陪在一边的,而他此刻却不见踪影。秦锦秋低下头,为自己的任性妄为暗暗后悔——当然她也知道,有机会再选择一次的话,她依然会站到这条 跑道上。人缘甚好的路和也不知钻到哪班大本营混时间去了。 说不失望不失落,那是假的。 前方欢声雷动,高一组的第一名已经抵达了终点,随后又陆陆续续有人下场。裁判吹哨:“高二组准备。” 她深呼吸了几次,感到腹部的绞痛渐渐平息了些。负责按秒表的老师走到她面前,确认道:“1165号,二年A班秦锦秋,” 她点点头。 年轻的老师在名册上打了个勾,然后朝她挥了挥拳,笑着鼓励道:“加油~” “各就位——” 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 秦锦秋定了定心神,跨开脚步。 砰—— 枪口青烟未散,十多人便一同冲向前去。秦锦秋在靠内侧的第三道,轻易地抢占了先机,跑在第二位。拐过一个弯道,经过二年A班大本营前,班上的同学尖叫呐喊,“秦锦秋加油”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鼻头一酸,脚下跑得更卖力。 然而事情显然不会那么顺利地结束。 跑完半圈后吐纳还算平稳均匀,然而到四分之三圈时她忽地脸色一白,呼吸顿时乱了节奏,脚步也紊乱起来。 好痛。 痛得无法呼吸。 额角渐渐沁出冷汗,她努力按捺住用手捂住腹部的冲动,强逼自己机械地重复摆臂动作。第三名远在身后十多步,见状加紧赶上,逐渐缩短了距离。 她深深吸气,想要再度把距离拉开,然而速度无论如何也加不上去,只能徒劳地跨着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的第三名、第四名从身边越过。 前方枪响,此刻第一名已经跑完一圈,进入第二圈的加速阶段。秦锦秋紧咬下唇,蓦地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腿„„在抽筋。 怎么会这样~ 心思一乱,呼吸便也跟着困难起来。面前的景物开始晃动模糊,她紧紧闭上眼,再睁开, 无济于事。 第五名也超上了前。 不行了吧。 说是没拿到名次也没关系的„„那就这样了吧„„没关系的„„ “秦锦秋,加油~” 她一愕,抬头望向主席台。颜乔安激动地站起,手里握着话筒,微微颤抖着,视线却坚定不移。 怎么„„ “听到了吗,连乔安都给你加油了哪,不好好跑可不行。”熟悉的带笑嗓音近在咫尺,秦锦秋错愕地看向内场,路和不知何时起跟在身边陪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比出大拇指,“哥哥我的陪跑费可是很高昂的,不要浪费了啊~” 这家伙,说什么呢„„秦锦秋失笑,被这么一分神,腹部的绞痛好似也平息了些。她一抿唇,低头加速。 “好样的,就这样把前面的坏家伙们都甩到身后去~”路和哈哈大笑,高呼一声,紧跟上来。 超过一个。 又超过一个。 前方还有两人。 进入最后一段直道。秦锦秋瞠大双目,只听得呼啸的风声充斥耳朵,跑道两侧如雷动的加油声也渐渐隐去。距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只剩一步了——离终点也只剩下五六米的距离。 她一沉气息,瞅准前方两人之间的空隙,侧身超过去。 就在那么一瞬间。 那两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向里侧靠拢。空隙骤然缩小,秦锦秋收身不及,被撞个正着。 电光火石之间,她脚下用力一撑,硬是改变了自己倒下的方向,朝终点重重摔去。 那根白色的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点哨声响起。 “第一名,1165号~” 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抽尽,她闭上眼,任由身体下落。 面前等待的却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而温柔的怀抱。她隐隐有种感觉,那个怀抱,已经在这里静候了很久很久,只为了等待她的到来。有谁收拢手臂,俯下身来,在耳畔轻轻道:“阿秋,恭喜。” 秦锦秋微笑,安心地在那个怀抱中昏睡过去。 远远的,高高的主席台上,颜乔安注视着这一幕,内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八] “还、还是放我下来吧~这、这太夸张了~” 暮风和煦。 浅金色的日光将云层染作橙红,天幕如同咽了水渍的画纸般温润柔和。一望无际的水面,粼粼波光往远处无限延伸,宁静而恒远。 不顾秦锦秋的抗拒,林嘉言背着她,沿着川泽河慢慢地往家走。 一来没训练,二来准备活动不足,三来生理痛,醒来后一动双腿就痛得哀哀直叫,这样还企图自己走回家,简直是妄想。 “那我放你下来,你肯打车回去吗,” 路,多浪费啊~”秦锦秋条件反射地给出否定答案,随即认清对方“当然不~这么点儿 的意图。路人频频回头,还不住掩嘴偷笑,惹得秦锦秋脸颊涨红,“我说放我下来啦~太丢人了~” 林嘉言一扬唇,淡淡威胁道:“再吵我就改公主抱喽。” 秦锦秋立马闭嘴,闷闷地埋下头,不再说话。 “阿秋,”林嘉言觉得好笑,“生气啦,” “言言,你学坏了。”她不肯抬头,伤心地指控。 林嘉言一愣,紧接着哭笑不得。 宁静得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言言。” “怎么,” “天色不早了„„你不急着回家吗,” “爸妈都出差了,家里没人。” “哦。” 过了一会儿。 “言言。” “怎么,” “我还是„„自己走吧„„天都快黑了,这一路打不到车的„„你也很累了„„” 林嘉言停下脚步。 秦锦秋只觉得过意不去,埋在他肩膀上不敢抬头。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只见对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放回地面,扶持站稳。 她不解地回望过去,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妥协。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林嘉言握住她的肩,缓缓地俯下身,沉静无波的黑眸中起了她从未见过的波澜,“那么,我就讨点儿报酬吧。” 他说着的时候,是带着笑的,那笑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然而她只是愣愣地张大眼,看着林嘉言的面容越来越近,却不想逃开。 太阳完全沉落地平线。 天色将暗未暗,寥寥几颗星子洒落遥远天幕。湖蓝色与黛紫色交织的星空,美丽得让人屏住呼吸。 少年的嘴唇微凉,但却在温柔而耐心的轻啄间逐渐变得温热。秦锦秋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空旷寂静的河畔,只有林嘉言和自己。她忽然觉得意识一片空白,思考什么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笨拙地回应着,听到少年低低的轻笑,随即不服气地踮起脚想要咬过去。但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动作时腰身已经被揽住,更贴近,更贴近一些。 因为紧张而杂乱无章的呼吸也渐渐回复平和。 面前的这个是谁呢, 她知道,是林嘉言。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他。不管世界怎么变,都独一无二的他。 只要知道了这些,其他的,都没有关系了。 [九] 第一眼见到你的那瞬间,我就明白,你将成为特别的存在。 相遇,相识,相伴,离开,归来。其间有什么在什么时候悄悄改变,我不得而知。但那些与你的存在相比,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在这儿,你还在我身边,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十] 又一次踏进颐水路。 回头看看林家的宅子,再看看面前颜家的门牌,秦锦秋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真的很近啊„„” 时间往回倒回半天。午餐时间,极少串门子的颜乔安竟然来二年A班敲门。 “今天我过生日,晚上来我家吃饭。颐水路19号。” 综上,她现在站到了颜家门前,攥着手里称得上简陋的礼物,紧张得两手冒汗。进了院子,内部的构造与林家大致相同,小池边早早摆好了长桌,院内装饰得流光溢彩,看来主人为这场生日宴费了一番心思。 颜乔安本人看来却是兴致缺缺,但也耐着性子在桌前招呼客人。秦锦秋上前递了礼物,道了生日快乐,顿了很久,她又小声地补上一句:“运动会的时候„„谢谢你。” 颜乔安一愣,随即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今天要玩得开心。” 颜欢今天也回到了新台,远远见他领着几名长辈模样的中年人走来,秦锦秋也不便再缠着颜乔安说话,暂且道别后在院子里随意逛着。 拐过主屋,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和,~” 坐在花架下发呆的少年抬起头,“阿秋,乔安说要请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秦锦秋只觉得思绪乱糟糟的,先前撞见的画面又一次闯入脑海,她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和颜乔安很熟,” 路和沉默下来。就在秦锦秋忐忑不安,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 “与其说我跟乔安很熟„„倒不如说,是因为述谣。” 毫无预警撞进耳朵的名字让秦锦秋呼吸一紧。 “我和述谣是初中同学。啊,应该算得上是好朋友吧,很好很好的那种。他死后,乔安才来接近我,也许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能跟她分享关于述谣的回忆的人吧。”他垂下眼,夜色掩饰下,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阿秋,述谣生前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哦。” 啊„„那个,我叫秦锦秋。 我知道。 这是她来到新台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这是她以为在林嘉言以外可以全心信赖的人,她以为,这个人,将她当作朋友,只因为她是秦锦秋。 只因为她是秦锦秋。 秦锦秋倒退了一步。 她听到自己颤着声问:“所以„„你才来接近我,” 不要答应。不要答应。我求你了,千万不要答应。 她死死地盯着路和,期望他能够说出否定的答案。 路和别过头,轻轻应道: “嗯。” Chapter 8 化作千风 [一] 我一直相信着,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为恒久。 金钱不能,梦想不能。爱情不能,友情也同样不能。 而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样一种东西,确确实实是存在着的。 我对你的思念,比死亡更为恒久。 [二] 烛火摇曳,映得院子里影影绰绰。 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颜乔安回到院里,顺手掩上大门。颜欢赶着回学校,而爸爸和阿姨布置完宴会便去了邻市。灭了斑斓耀眼的彩灯,院子顿时被黑暗侵蚀包裹,寂静如潮水渐渐漫上岸。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高脚杯贮着的工艺蜡烛燃得只剩下了一小截,原本晶莹剔透的漂亮颜色此刻变得污浊浑厚,令人心生嫌恶。 “乔,对着蜡烛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哦。” 她一怔,蓦地抬起头。院子里一片空旷,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好好许愿的话,心愿就一定能传达出去的。” 少年低下头,眉眼微勾,墨色黑瞳中宛然流转的澄澈笑意比星芒更为璀璨耀眼。橘红色的烛火为他白皙稚气的俊秀脸庞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乔,说好喽,明年的生日蜡烛,后年的生日蜡烛,再后年的生日蜡烛„„全部全部,都得让我陪你吹哦。” 颜乔安痴痴地望着烛火,意识有些涣散,“好„„” “那么来勾手指吧~绝对不能反悔哟~”少年愉悦地笑了,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仿佛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一般,颜乔安点了点头,慢慢伸出手去。 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少年的指头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乔安,你在干什么~” 是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林嘉言。 再回头,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而她方才茫茫然将手伸向的,只是那团烛火而已。 “怎么样,烧伤了没,”见她愣愣不说话,林嘉言有些担心起来,抓住她的右手反复察看是否有伤痕。 “你怎么„„回来了,”颜乔安喃喃道。 林嘉言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在渐渐被月色稀释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与烙刻在心室内壁上的另一张脸孔缓慢重叠,丝缕吻合。 “路和说有东西落在这儿,叫我来看——” 颜乔安打断他的话,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言这才发觉她神情有异,而那一声又一声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是亟待证明心中某种猜想的殷切的自言自语。他走近一步,试图劝她冷静一些。然而刚刚靠近些许,就感觉身子一沉。 他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手里已条件反射地接住对方。 颜乔安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肩窝中。 “述谣,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有冰凉的液体滑入他颈间,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颜乔安抱得很紧很紧,身躯微微颤抖,仿佛一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林嘉言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拍拍女生的后背,于心不忍地唤道:“乔安„„” 假如他可以的话,就帮她将幻觉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即便仅仅是如此,也能让 他稍稍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颜乔安身体一僵,随即一把推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林嘉言颈间的伤痕。 “乔安„„述谣他不会叫我乔安~他不会这么叫~” 颜乔安失控地大喊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乔。 最爱看那少年在日光下仰起头,满脸尽是纯然的笑,张口便是这轻轻柔柔的一声。 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她颓然跌坐在地。 没有人能够替代。连梦境也不能。就算长了一模一样的相貌又怎样,就算有着一模一样 的嗓音又怎样,没有人能替代~没有人~ “你走。” 林嘉言担忧地望着她。 “不准用这种讨厌的眼神看我~我叫你走~快走啊~” 不要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朝我露出悲悯的眼神。 算我求你了,不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看到你。 就算是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你与他还是那么像,那么像。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你再待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 求你快走,快走。 空无一人的院落中,颜乔安环抱膝盖,痛哭失声。 唯有葡萄藤与月光静静伴着她。 [三] “述谣,白驹过隙是什么,” “白驹过隙啊„„就是白马从门缝里一下子跑过去,形容时间过得很快的意思吧。” 你于我生命如白驹过隙,不过刹那而已。 [四]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横亘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屏障,冰冷且坚硬,无法穿透且无法跨越。 而这道屏障究竟是由谁铸造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错究竟在谁, 不懂,真的不懂。也许他们都没错,也或许他们都错了。而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这么做,是否真的是正确的。 老师宣布放学。秦锦秋快手快脚地整理好桌上的杂物,低头收拾了书包,沉默地站起身。自始至终没有与身旁的路和说一句话。 往常的这个时候路和该是在毫无顾忌地大打瞌睡的,而她会在下课铃打响的瞬间一脚将他踹醒。可她今天没有这么做。 路和依旧大喇喇地趴在桌面上。但她知道,他醒着。 秦锦秋站起身,许久,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路和有所反应,她便闷头小跑出教室。 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 自那一天起,事情便如被拦腰截断般没了下文。她找尽借口不与路和独处,捂紧双耳固执地听不进任何解释。她不想听,也不敢听。路和是林述谣生前的挚友——她怀疑林嘉言,怀疑颜乔安,怀疑颜欢,就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个人,打一开始就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令她想来便暗暗心惊。 进了十一月,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刚过六点,道旁的街灯便渐次亮起,流光溢彩的霓虹令星芒也黯然失色。 拐过一个路口,秦锦秋顿了顿脚步,神使鬼差地选择了与家相反的方向。 来新台一年多,她还从未有空好好地逛一逛这座城市。夜风起了,清凉舒爽,正适合让她的头脑冷静冷静。这样的夜里,再适合排解心中的烦闷不过。 听班上的女生说,城西新开了一家地下商场,里面有不少可爱的小店铺。 随性地定下了目的地,她拽了拽书包带,慢慢地走着。 新台市说来繁华,住宅区与商业区之间却有着明显的分野,彻夜喧嚣的也就那么几块区域而已,更多的地方沉眠在安宁而静谧的黑夜中,不言不语。穿过宁静的住宅区,她竟隐隐有种错觉,这儿的一切,与松风镇并没有什么不同。 却也仅仅是错觉而已。 再走过一条街,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彻底打破了夜色的宁静。秦锦秋穿行其中,暗叹这里的亮化工程之豪华。相较之下松风镇那么几根沿河的小彩带便显得小家子气了。新开的地下商场入口设在步行街西端,恭贺开业的花篮摆了很长一段,十分惹眼。 秦锦秋蓦地停下了。 在商场门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对方的短裙小马靴看得她情不自禁打起哆嗦。这样夸张的打扮,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 师绘。 相距上一次见面已经很久了,她的穿衣风格看来又成熟不少,远远看去睫毛上方还有淡淡的紫色眼影,伴随着眨眼的动作和角度的变换闪着若有若无的亮光。她在商场门口徘徊着,神情有些焦虑。 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在这儿干什么, 一时好奇,秦锦秋侧身躲进了一旁的电话亭。再探头看时,师绘似乎已下定了决心,转身踏进了商场大门。 秦锦秋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上去。 一下电梯她便后悔了——这并非她以为的明净亮堂的超市卖场,走道两旁的小铺子低矮杂乱,商品看来也相当劣质。人倒是不少,女孩子多半与师绘一般打扮,骄傲地展示自己形状姣好的小腿。秦锦秋觉得自己一身校服在这儿简直不伦不类了。 “看,那个人,是颐北的„„” 隐隐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前方,师绘已经走得很远了。顾不得身后的指指点点,她忙加紧追上去。越想越觉得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眼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丢下师绘不管了。 走道的尽头是一家桌球馆,里面光线昏暗,瞧不见真切。一名说不上年龄的酒红色卷发的女生倚在门前抽着烟,时不时眯起眼吐上一两个烟圈,姿势老练而媚惑。秦锦秋皱了皱眉,觉得她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师绘迎上前去,与那女生说了什么,对方笑起来,顺手掐了烟,领她进了馆里。 秦锦秋这才想起那张脸——妆容精致,神情不驯,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有种迫人不得不臣服追随的魅力——颐北高中公告栏上的常客,老师心头的噩梦,陆雪野。 厚重的暗绿色天鹅绒帘幕垂下来,令她无从窥见内部。 秦锦秋倒退了几步,转身飞奔。 第一次发现地面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奔进地下商场入口前的电话亭, 摸索着拨通了师织的电话。 电话很快便通了,师织似乎还留在图书馆自习。秦锦秋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你要来吗,还是我先进去看看,”想到那漆黑的、仿佛会将人吞噬般的洞口,她头皮便不禁一阵发麻,口吻也有些急切。 出乎她意料的是,师织的反应竟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阿秋„„”沉默了很久,师织才开了口,嗓音沙哑,“这件事,就当作没看到吧。” 秦锦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不用管她了,我已经„„不想再管她了。” “为什么,对方可是陆雪野,你隔壁班的那个陆雪野,那个差点杀了人的陆雪野~师绘是你妹妹,现在你说你不管她,~”气急攻心,秦锦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抓着话筒大吼。 师织久久不语。 就在秦锦秋狐疑通讯是否中断时,耳边传来轻笑。 像是无奈,也像是自嘲。 “就算我去了,也只会被说成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而已。” 秦锦秋一愣,听出了蹊跷,正迟疑着该不该问,却见正对电话亭的商场出口处,师绘跟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出来了。 那男孩子长相颇英俊,但她见惯了林嘉言这一类的温和清俊型,便不禁觉得这人带了几分邪气。霓虹一闪,映得他耳畔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秦锦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枚十字架形的耳钉。 他俯在师绘耳边说了句什么,师绘扑哧笑出来,朝他伸出手。那男孩子任由她挽住,指指步行街的另一个方向。师绘点点头,嘻嘻笑着跟上去。 短裙层层叠叠的蕾丝边在夜色中划出俏皮而诱人的弧线。 秦锦秋慌忙说了句“再打给你”便丢下话筒奔出电话亭。然而她与师绘顶多算有过数面之缘,贸然冲上前去不免显得唐突冒失。而那男孩子不友善不正经也只是她的主观判断,无法作为她带回师绘的理由。 纵然紧紧盯梢,却也只能在一旁急得跳脚。 “我说你啊„„”忽地肩膀一沉,“正义感过剩也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秦锦秋一惊,回过头,路和正搭着她的肩摇头叹息。 过分的诧异让她一时间忘了他们正在冷战中的事实,愣愣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和避而不答,朝着师绘和那男孩子的方向啧啧道:“几天不见,那家伙的喜好朝着危 险的方向去了啊。那小妹妹初中还没毕业吧,” 秦锦秋愈加混乱了,“你认识他,” 路和“呵”地轻笑了一声,“总之,交给我就行啦。” 望着他的背影,秦锦秋忽然想起——她并没有说清事情的始末,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 路和还未走进,那少年便已发现了他,熟络地摆手招呼,迎上前来击掌,看来颇有些交情。路和指了指师绘,又指指身后,对方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过来,发现了秦锦秋。视线相交的瞬间,他扬起唇,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锦秋被他笑得脊背生寒,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那少年收回视线,朝路和比了个OK的手势。路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肩膀,向怔在一旁的师绘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来。 “你是师织的妹妹,”听了秦锦秋的介绍,路和大感吃惊,“看不出来啊。” 秦锦秋踩了他一脚,警告他别乱说话。路和闷哼了一声,识相地闭嘴。而师绘的目光已经有了些复杂。 “你姐姐„„在担心你,让我带你回家。”秦锦秋试图组织合适的词句来缓和气氛。 师绘撇过脸,嘀咕了一句什么。她说的是——“多管闲事”。 那语气是嫌恶的。 秦锦秋回想起方才电话里师织所说的,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天色已晚,路和见她要送师绘回家,自然也跟了上来。三人沉默地走着,师绘也不指方向,似乎有心等着看笑话。好在秦锦秋对师家的位置依稀有些印象,多绕了两个圈子,总算找对了地方。 “等等。” 秦锦秋冷不丁喊住了默不作声准备上楼的师绘。 对方回过头来。 “今年过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回过桑野,” 师绘有些诧异,但随即她冷下脸来,一字一顿地道: “这与你无关。” 师绘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夜风变得急了,呼啸着撞击耳膜。秦锦秋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下她与路和两个人了。 路和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郁景那家伙,莫名其妙让我背了个大人情啊。” “你们„„认识,” 郁景。秦锦秋默念着这个名字。路和虽然平时也吊儿郎当,上课爱打瞌睡,老不及时交作业,但他也只是懒散而已,与郁景是绝对不同的。为什么路和会与这种生活在暗处的少年有所交集,或者应该说,为什么路和也会出现在乌烟瘴气的地下商场, 她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嗯。”路和简单地应了声,显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秦锦秋也不再追问。空气再次凝滞冻结,沉沉压在心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路和慢下脚步,开口唤道:“阿秋„„” 秦锦秋身子一震。 “不要再躲了,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满天星辰连结成为浩渺无尽的长河,在看似宁静的夜色背后汹涌向前、奔腾不息。 走到了两人平日放学时分手的十字路口。到了这儿,秦锦秋向左,路和向右,往后的道路再也没有交集。 红灯闪了闪,转绿。 秦锦秋咬了咬唇,垂下头,低声说:“就到这儿吧„„再见。” 说完,她也不敢看路和的表情,转身飞奔而去。 [五] 总有一些东西,是该值得相信的。 而我所该相信的究竟是什么,我所自以为的你,到底是真正的你,或者,也仅仅是我所以为的你, 我想我也许从来都没能将这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从开始,到现在。 [六] “换组,”林嘉言有些意外,“为什么,” 秦锦秋扭过头,鼓了鼓腮帮子,闷声不说话。 看了看她,再看看不远处同样一脸阴郁的路和,他明白过来,“你们吵架了,” 用吵架已经无法概括了。 自那一晚起,冷战再度升级。路和似乎也放弃了努力,任由她钻进沙子里装鸵鸟。发展到后来几乎变成了小孩子般的赌气,课上同桌搭档的讨论也成了前后座,战争的硝烟蔓延到了整个小组。而眼下的生物实验课,依旧按照座位来分组,两人不可避免地又凑到了一块儿。 “阿秋,别这样。”林嘉言失笑,劝解道,“只顾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没想到他会拒绝,秦锦秋闷闷不乐地缩回座位上。路和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显微镜,高倍镜低倍镜换得不亦乐乎。前后左右都摆好了实验器材,生物老师敲敲讲桌,宣布上课。 这一课的实验是观察洋葱表皮。秦锦秋见路和专注于玩弄显微镜,便伸手拿过桌子正中的报告单。 谁知却感受到了一股意料之外的阻力。 原来路和也在同时拿起了报告单。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对视半天,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最后路和率先放了手。 秦锦秋一怔,气呼呼地扯过报告单,在标题栏张牙舞爪地写下实验标题。 老师挨桌发洋葱,秦锦秋毫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操刀一切,眼泪顿时飚出来。路和缩在显微镜后闷笑,笑得她心头怒起,手里下刀更狠,眼泪也飚得更凶。路和拨过几瓣碎片,跟她比赛似的,也操起刀片咚咚咚切起来。 生物老师下讲台来巡查,见状失色尖叫:“路和~秦锦秋~谁让你们把洋葱切成渣的~” 受了好一通教训,重新拿到了一颗完好的洋葱。这一次洋葱首先落到路和手里。他也不看秦锦秋,从抽屉里掏出火柴,乐呵呵地划了一根,点燃了这次实验里本用不着的酒精灯,然后——用玻璃棒将洋葱一把串起,搁在火焰上慢条斯理地烤了起来。 秦锦秋目瞪口呆。 但她也不甘示弱地伸出镊子,企图夺回洋葱所有权。可路和左挡右挡,就是不让她碰到目标物。拉锯之间,也不知谁的衣袖扫到了桌面,酒精灯哐当一声翻倒。 火势骤起。 好一阵鸡飞狗跳后,动乱总算渐渐平息。生物老师脸色铁青地瞪着一片狼藉、遍布焦黑的实验桌,颤抖着伸出食指,指着大门怒吼:“你们俩~给我到走廊罚站去~” 砰—— 阳光明媚,群鸟啁啾。 两人看着紧紧关合的大门,眨巴眨巴眼睛,再面面相觑,然后同时蹲下身来,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颤动,眼泪直流。 “白、白痴啊——”不知谁先说了句。 雾霭消弭,似乎本也就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路和大大咧咧地在走廊上坐下,随后拍拍身边的石阶。秦锦秋瞄了瞄实验室,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便也撞着胆子坐下了。 “述谣很喜欢你。” 毫无预警的一句让秦锦秋愣了愣。路和笑笑,仰起头,后脑靠上墙壁,眯眼望着晴碧如洗的天空,慢慢地说:“我从初一刚认识述谣的时候就知道你了。他夸你夸得乔安都快生气了呢,勤奋、用功、善良又努力,那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种人存在,傻得简直就像第二个林述谣嘛。那时候起,我就很想见你了,在述谣死后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直到军训的前一天,我在班级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路和的诉说因此而愈发清晰明了。 蓦地,秦锦秋回想起一个场景。 那一日,在Dream Catcher中,静静讲着故事的颜欢。 带着旁观并洞悉了一切的平静与悲凉的笑容——当时,她只觉得隐隐有种熟悉感。而现在,她终于想起了。 她在路和脸上看到过这种笑容。看到过很多很多次。 “你来报道的时候,我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那时候我才相信了述谣说的。而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你和述谣实在是太像了。我不是指相貌——而是你们给人的感觉。单纯,积极向上,能让人轻易地卸下防备与你们亲近。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只有述谣才有的特质。” 路和收回视线,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啊,不喜欢想太多复杂的东西。当年与述谣一样,与你也一样。我喜欢你们,说朋友,就是朋友。只是这样罢了。” 秦锦秋张了张口,脸颊微微发烫,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路和看穿了她的窘迫,笑起来,“那么,ALL PASS,” 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无法丢弃的包袱太多太多了,何苦再为自己多加负重。 什么都不要多想,单纯明快地过生活,就好了。 秦锦秋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个潜藏事实背面的问题。一个错过一次,往后只怕便再也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她,分明从未见过林述谣本人。 [七] 直至走出学生会室,秦锦秋还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好啊,颜欢和师织的大力推荐呢。”跟在身后的女孩子用不掩羡慕的口吻感慨着,“你这文艺部长当得可威风了。” 对了,文艺部长。 以师织为首的一众高三学生会成员以学业繁重为由,自请卸下了职务。与此同时,师织提交了新一届学生会长及各部长的推荐名单,秦锦秋的名字赫然在列。一个来自小镇的土气姑娘来当颐北高中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此事自然引起了一批自视甚高的文艺部干事的强烈反对。但师织早有准备,不仅拿出了文艺部一年来的活动记录,还亮出了极有声望的前任部长颜欢的推荐函,这才让众人心服口服。 “师织真是好厉害啊,我们学校这种全自治的学生会若是没她顶着,不知会成什么样了。”对方赞叹过后,又不禁遗憾着,“我还以为下一届会长铁定是颜乔安的。” 本次事件最大的关注焦点莫过于此。 纵观整个高二年级,无论从学习成绩、办事效率、任职经验还是管理手段来看,颜乔安都是当仁不让的下届会长的头号人选,更难得的是大家一致服气,没有谁提出异议。但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持反对意见的是颜乔安本人。 辅导老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追问理由。被问得不耐烦了,颜乔安才皱皱眉,回以淡漠无情的两个字。 “麻烦。” 真难想象啊,比现在还要冷淡自闭的颜乔安,小时候的颜乔安„„会是什么样子呢。 秦锦秋心事重重地推开了二年A班的大门。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她一进门,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原本团团围在角落里的同学们顿时作鸟兽散。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她朝林嘉言与路和投去征询的目光。可路和高跷双腿,枕着双臂吹口哨,林嘉言也只是微微笑着,不说话。 在搞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她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正要回座位,却见胡烁烁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对方一改从前的张扬跋扈,反倒有些忸怩似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恭喜你了。”胡烁烁别开眼,含糊地说。过了一会儿,又不情不愿地补上了一句:“之前的运动会„„对不起。” 秦锦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还未反应过来,班上便已炸开了锅,口哨声喝彩声四起。还有几人企图抬起秦锦秋上抛,吓得她连连尖叫。无意间对上胡烁烁的目光,两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后相视而笑。 这是个可爱的班级。而新台,或许也是个可爱的地方。 被抛起的刹那,秦锦秋闭上眼,微笑着这样想。 [八] 我将对你的思念封成书简,却不知该如何书写地址,才能将它送达你的世界。 “把它交给风吧。” 我听到你这么说。 [九] 在接手文艺部的同时,也得一肩扛起广播站的工作。 掏出刚从师织处接来的钥匙打开广播站门,迎面而来的灰尘气味呛得她好一阵咳嗽。屋内光线昏暗,窗帘低垂,隐隐可以看到CD盒散了一地。 虽然据说是颜欢毕业后就没人来管理过,可这未免也乱得太夸张了些。 拢好窗帘,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阳光倾洒而入,更显得满地狼藉惨不忍睹。秦锦秋叹了口气,打开音响,然后抄起墙上的鸡毛掸子捋起袖子投入卫生革命。 好在脏归脏,却都不是陈年旧垢,清理起来也算轻松。显然前任主人的卫生习惯相当不错。秦锦秋在心中暗暗对颜欢道谢三声,叉腰环顾焕然一新的广播室,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音乐跳了一首曲。 熟悉的前奏让她心头一颤。 乐曲在屋内宛然流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秦锦秋脸色大变地扑向电脑,查看播放列表里的曲名。 是那天在林述谣墓前听到的曲子。 那首„„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曲子。 秦锦秋凝视着曲名。 《化作千风》。 乐曲中所咏唱的依旧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默默念着译文,竟感到眼眶逐渐发热潮湿,泪水迅速积蓄起来。 以湛蓝天空为底色,纯白色的字体如云,如风。 怎么会有这样的„„ “这首歌,是述谣生前的最爱。”背后蓦然响起的嗓音惊得她一震,愕然回头,林嘉言站在门边,不知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每次去看他,我都会把这首歌放给他听,我把它„„看作是述谣的遗言。” 秦锦秋顿觉自己撞破了对方的秘密,手足无措起来。她还记得那一日,后来在林家醒来时,林嘉言是以怎样悲哀的语气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问”。 那种悲哀,让她一想到便止不住的心痛。 “你都知道了吧。”作为青梅竹马,自然再了解她的肢体语言不过。林嘉言笑了笑,“没事的。有些事„„到底是瞒不了。” 不。她明白,自己所知晓的还不是全部。所有的事实拼凑起来,画面无论如何都缺了最最关键的一块。 “言言。” “什么,” “林述谣的死„„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自己问得过于尖锐直白,但偏偏是这么样一个问题,她再怎样都找不到更为婉转迂回的说法。 林嘉言身躯一震,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是我杀了他。”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秦锦秋呼吸一滞,一颗心几乎要狂跳出胸口。 转入单曲循环模式,《化作千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死者平缓而温柔的诉说。 起了风。 拂起窗帘,吹乱了额发。入了冬的风,竟然还能如此和煦轻柔。 “阿秋,你还记得我离开松风镇前的那个晚上吗,” 怎么会不记得。 镇上发了台风警报,然而那却是个一如既往安宁平和的傍晚,暮色如咽了水般渐远渐淡了痕迹。她与他像以往的无数个傍晚一样,从学校慢慢地走回青柏巷去,并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大喝外婆私藏的好茶。 那一天,她看着万里晴空,将台风警报当成一个拙劣的玩笑。 然而也就是那天,入夜后,大雨倾盆。 “那一天,述谣来找我。我忘记带钥匙,就让他在家门口等,我去找奶奶取钥匙。我不 知道那天有一伙桑野的犯罪团伙来了松风镇„„述谣被带走了,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一地的血„„后来我们在郊外的废仓库找到他,他被„„述谣是自杀的,那群男人把他„„把他„„” 一个可怕的词划过脑海,秦锦秋一个激灵,失声打断他:“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述谣死得很惨„„他是很爱干净的人,却„„要不是我,要是我没有丢下他,要是我没有丢下他„„” 到底会是怎样可怕的画面,那笑容单纯毫无城府的少年„„她不敢想。 “爸妈为了保住述谣的声誉,想办法压下了这件事,真相也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而已。”林嘉言垂首苦笑,刘海覆住他的眼,投射下浓郁得抹不去的阴影,“这是我一生都洗不去的罪。” 秦锦秋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林嘉言紧紧闭上眼,黯然转身,慢慢走出宽敞明亮的广播室。 这样就好了——将最后一个心无芥蒂陪伴着他的人推离身边,让心底的负罪感一口一口地啃食肌体——这样,就好了。 不要再去奢求什么了。 背后忽然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嘉言一怔,还未回神,就感到肩臂一紧。 秦锦秋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她苦苦探求了一年的真相。 一道流着脓水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原来真正残忍的是她,是执意要揭开那道伤的她。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秦锦秋泣不成声,“你叫我不要多,那你自己为什么一直在躲,死去的不是你,不是你啊~林述谣也会希望你连他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一辈子想着为什么没有代他死~我不会怪你,我不是颜乔安,你看好了,我是秦锦秋,我不是颜乔安~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晴空寥阔。 恍惚中,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明明自己都站不稳,却偏偏俯下身来,朝跌倒的自 己伸出手的小孩子。 那是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都永远不会褪色的场景。 自牵手的那一刻起便仿佛注定了,冥冥之中有某种牵系,再也无法断开。不管经历了什 么,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痛苦,都无法断开的牵系。 “有我在。” 一定会这样说。 林嘉言怔怔地回过头,竟有些迟疑退却了,“阿秋„„” 秦锦秋抬起头,目光坚定,“我在。” 不需要更多言语。也许笨拙,也许迟钝,但因为是你,所以我一定能懂。 许久,林嘉言欣慰地笑了。 只属于林嘉言的笑容,如水光般温柔,如暮色般和暖。 “谢谢。”他低声说。 ] [十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沉睡不醒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化身为阳光照射在田地间 冬天化身为白雪绽放钻石光芒 晨曦升起时幻化为飞鸟轻声唤醒你 夜幕低垂时幻化为星辰温柔守护你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离开人间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化作千风》 Chapter 9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你 [一] 林嘉言拎着书包走出教室时,秦锦秋正与师织说着话。见他走近了,秦锦秋张开双臂挥舞着,回头又说了句什么。 师织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经过林嘉言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 “学姐。”林嘉言平静地招呼道。对于这位优秀的前辈,他是打心底尊敬的。 师织回以一个友善的微笑。望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林嘉言沉吟着,目光若有所思。秦锦秋蹦蹦跳跳地靠过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啪地一拍他肩膀,“走啦~” 林嘉言收回视线,睇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笑道:“你们聊得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 “才没呢,我们刚刚在说师绘的事。还记得吧,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在城西地下商场遇到过她,”秦锦秋边走边大大地伸着懒腰,“当时学姐那么硬心肠,我真是有点生气的„„不过她刚刚特地来跟我解释喽。听说她还特地为了师绘去过桑野一趟呢,哇,有这么个姐姐真是太棒了。” “所以你原谅她了,” “欸,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被自己的妹妹说成多管闲事,谁都会灰心吧,” “但是,假如当时没有路和在,师绘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林嘉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事后的歉意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对林嘉言来说,这话简直犀利得反常。 秦锦秋很快意识到自己也许是戳中了他的痛处,忙磕磕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干什么呢,你又没做错事。”林嘉言伸手揉乱她的短发,“光沂姐够好了,你再去羡慕别人她一定会伤心的。” 心中还有些忐忑,但一提到谢光沂,秦锦秋立即不服气地哼哼:“她太暴力啦,我想要温柔似水的漂亮姐姐呀,哦当然,亲姐姐最好了。” 林嘉言挑起眉头,“为什么要是亲的,” “亲的就可以住在一个屋里了嘛,我和表姐从前可是一年见不了几回面,见了她还老爱用拳脚沟通感情,我跟你说那真是好痛啊。”秦锦秋皱着鼻尖不无郁闷地说着。 “到头来你还不是想着光沂姐,”林嘉言失笑,“而且,亲兄弟姐妹也不总是住在一起 的。” 这么一说,秦锦秋又好奇起来。 “你和林述谣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刚出生的时候述谣体质很差,奶奶又想要一个孙子带在身边养,比较强壮的我就 被舍弃了。”林嘉言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奶奶很迷信双子说,所以一直不肯让镇上的人知道 我家有双胞胎。爸妈又是典型的城里人心态,所以述谣每次回去都得偷偷摸摸。” “于是你连我也瞒着,”秦锦秋没好气地睨他。毕竟逝者已矣,她也很难再气得起来, 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哼一哼而已。 林嘉言尴尬地咳了咳,“这是述谣的意思,” “欸,” “他说„„很有趣。” 什么东西, 联想起那张傻傻钝钝、单纯明朗的笑脸,再加上这让人脱力的理由,秦锦秋瞠目结舌。 林嘉言也觉得头痛,忙又添了句:“述谣很欣赏你。” 秦锦秋不再抱什么期望了,随便点点头:“继续。” 答案揭晓:“他觉得你给甜甜起的名字很棒,很合他口味。” „„火上浇油。 她跟这种无厘头的家伙到底哪里像了,~秦锦秋纳闷得简直想揪过路和的领子来怒吼。 不过,对于喜欢他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可爱的一面吧。 秦锦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言言,我和林述谣有没有见过面,” 林嘉言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 “应该没有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 [二] 我想我们应该用心跳来计算时间。 以刹那为单位鲜活跳动。砰咚。砰咚。砰咚。 生命因此而变得温热鲜明。 [三] “辰哥。” 柜台下紧盯电脑屏幕的男人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熏黄的门牙,“哟,小织来了啊,雪野她们在里面呢,老地方。” 原来这家网吧的VIP包厢陆雪野一群人专用的。 这自然是师绘入圈子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看出的事了。她曾在不经意间问过陆雪野,对方却只是眯眼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掐灭了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暧昧笑容。 推开门,包厢内依然光线昏暗。三五个人聚在角落里炸金花,面前硬币堆了半山高。陆雪野和江蕾一人占了一台电脑,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口中叼着的烟燃得剩了半截灰也浑然不觉。 有人怪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牌,拍桌大骂今日手气之烂。这时大家才发现了她,“雪野姐,小绘来啦。” 陆雪野狠狠一敲回车键,扭头呸地吐出烟蒂,推回键盘站起身,从盒里重新抽出一根烟点着,再抽出一根丢过来,“我累了,你来。” 师绘顺从地坐下,熟练地敲击键盘操作。腾手一摸口袋,她大喊:“谁借我火,我打火机丢了~” 一旁的江蕾一扬手,半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师绘合掌接住,竟是一款限量版的ZIPPO,外壳上嵌着的红宝石流光溢彩,造型精致得让人惊叹。 “你最近很发财嘛。” 师绘一边点烟一边含混不清地道。 江蕾大笑,伸了个懒腰,催促:“你快点,我等着呢。” 师绘开的是陆雪野的号,她一边应着一边满屏幕找人物。陆雪野已经加入那边的诈金花行列了,边摸牌边训斥着身旁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初二女生。 那女生被训得灰头土脸眼泪汪汪,缩头缩脑地不敢开口。 “很熟悉感,”江蕾瞥了一眼,朝师绘打趣道。 师绘大翻白眼:“我有这么蠢,” “有过之而无不及~”江蕾一比大拇指,“别瞧你丫头现在人模狗样的,当初那小白兔造型了笑死人了呢。” 师绘口上不接话,手里却冷不防大举开攻,打得江蕾措手不及,连连尖叫笑骂。 “你们俩给我安静点~”陆雪野似乎牌路不顺,眉头紧锁,不悦地喝道。 江蕾不以为意地晃晃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要回击,忽听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忽 轻忽重杂乱无章,敲得人心头都烦躁起来。 陆雪野扔下牌,咒骂了一句,随脚踢了一个人,“去开门。” 门一拉开,网吧的老板辰哥便扑进来,神情张皇,“公安来查了~公安来查了~没成年的快滚~” “怎么会查到这儿,”江蕾蹙了蹙眉。 辰哥啐了一口,阴狠道:“肯定是有狗崽子打举报电话了~我呸~要让我知道是谁,看我不弄死他~娘的~” 他骂骂咧咧冲回大厅,一把拎起个还埋首游戏不肯跑路的初中生:“小祖宗,我求求您快滚吧~您再蹲这儿回头我就得去局子里蹲着了~” 网吧开在窄道里,一时间人都堵在了大厅。师绘走出包厢时被人搡了一把,再回神时已经找不到江蕾和陆雪野的影子了。 厅里不多时就空了一半。辰哥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哎,你~你~别只顾着溜,给钱啊~” 话音还未落,公安就上了门。 “检查。”为首的一个亮了亮证,领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 她再蠢也看得出这么一群人要查什么。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师绘吓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躲回包厢里。几个来不及离开的初中男生被按在电脑前,畏畏缩缩交出学生证的给带了出去,还有些试图挣扎抵抗,摔破了杯子撞坏了桌椅,场景一片狼藉。辰哥垂头丧气地跟在公安身后。 师绘倒退了一步,颤抖着握住了包厢的门把手。 用力,握紧。 手背上蓦地一热。 “小白兔躲进了窝里,可就逃不出来喽。” 温热的呼吸吐在耳畔,她脚一软,心脏忽地狂跳起来。 银色清辉闪过眼底,少年邪气带笑的俊容近在咫尺。 “你的救命恩人名叫郁景,可得记好了。”他反手抓住师绘的手臂,长腿一伸,踢翻了不远处的金属椅,哐当一声在空旷大厅内分外刺耳,成功引来了公安的视线。他目光一沉,果断地发号施令:“预备,跑~” 师绘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拽着一路狂奔。郁景似乎对这一带的建筑相当熟悉,拐弯直走如入无人之境。师绘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任由他扯着自己跑。 横穿过一条暗巷,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车水马龙。 再回头看看,密集的建筑群间的小道幽深不见底,仿佛一口等待着将失足猎物吞噬殆尽的洞穴。而那些令人恐惧的藏蓝色身影不知何时已被摆脱。 “出、出来了,” 她这才发现腿脚的酸痛,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 “嗯,出来了。”郁景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师绘顿时大窘,脸颊通红地一蹦三尺远。他不在意地耸耸肩,将手插进裤袋里,往马路的另一边走去。 红灯闪了闪,转绿。 师绘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这里„„不是很难被发现的吗,怎么会„„” 郁景脚步一顿。 他左耳的银色十字耳钉在霓虹的映照下迸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大灰狼的事,小白兔还是少知道为好。” “咦,”这算什么,师绘傻眼,随即气呼呼地瞪着他。 郁景哈哈大笑,一拍她的脑袋,“走吧,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华灯初上。 老街笔直宽阔,两侧的楼区都有了些年头,不高,因此而衬得靛蓝夜空格外开阔明朗。这一路没有街灯,却满满地漾着温暖的橙色灯光。棚子沿街排开。摊子里溢出热腾腾的水汽,熏暖了冬日的夜晚。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一派热闹。 师绘呆呆捧着郁景刚买回的章鱼烧,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 “很棒的地方吧,”郁景不客气地叉走一颗丸子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它可是新台最后一块夜市了。” 在高楼大厦间苟延残喘,生存至今。 只为了保有那些念旧的人们最原始纯真的笑容。 耳畔的嘈杂渐渐模糊,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久远记忆之中的另一种声音。 她的„„故乡。 “唷,阿景好久没来了啊。”一旁摊子里的老板探出头来高声招呼道,见了一旁的师绘,面上爽朗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他朝郁景挤挤眼,“交了女朋友,” 师绘腾地红了脸。 “再乱讲小心我踢翻你的铺子~”郁景故意恶声恶气地威胁着。 “有什么关系嘛,这小姑娘可爱得很,又不会丢了你面子~”老板粗神经地嚷嚷,从手 边纸箱里摸出两根钓竿塞过来,“喏,今天进了几条新品种的鱼,钓给你女朋友玩玩~” “都说了我们不是——” 嘟嘟,抗议无效。 半分钟后,师绘与郁景一人捏着一根小钓竿,蹲在金鱼缸两侧大眼瞪小眼。 “太、太会拉客了„„”师绘由衷地发出感叹。 郁景头疼地叹了口气,一脸郁卒。 瞧着他伤脑筋的神情,师绘低下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嗖。 郁景抬眼放出冷箭,扬起钓竿戳她。 师绘忙不迭以同样的武器反击,一边大喊:“喂不带使用暴力的——你给我好好钓金鱼 呀~” 最终战利品,一条。 而且是最最普通的品种。 “你再用那种我很没用的可恶眼神瞧着我试试——”郁景忍无可忍地对老板大吼。 渐渐远离了夜市,喧嚣被抛在脑后,灯光也一点点隐去,月色清辉成为唯一的照明。师 绘抱着巴掌大的小缸跟在大步前进的少年身后,神情不无惋惜。 郁景慢下脚步,“你想要,” 一个刹车不及,师绘撞上他的后背。慌忙捧稳鱼缸,她疑惑地反问:“什么,” “金鱼啊,老板说的新品种„„看你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少年耳畔的十字耳钉寂寂地闪着银光。 师绘笑了,“下次吧。” 她不知道内心的悸动是否是真实的,但却明白,自己确实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相遇。 闻言,郁景看了她一眼,兀地问:“你有没有试过逆着川泽河往上游走,” 师绘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一阵金属碰撞声敲破夜色的宁静。 郁景掏出一串钥匙来朝她扬了扬,“那我们再去长长见识。” 师绘这才知道,郁景是会开机车的。而且,方式之野蛮令人咋舌。 手抖脚抖地爬下车座,她惊魂未定地直喘气,好一阵才缓过来,分得出力气去看四周的 情况。 眼前的美景震慑得她忘记了言语。 一望无际的水面往远方无限铺展开去,两岸靛蓝色的阴影衬得波光更为通明透亮。圆月悬空,在此地却仿佛更可亲近,仿佛触手可及。四野开阔无人,呼吸声在广袤而封闭的空间里变得绵长而历历可数。 他们到了河滩上。 “看来你不爱乱跑。”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郁景笑出了声,“我听雪野她们说过你的事了。师家到底有多好,值得你这么栽进心思去,” 美景顿时失却了吸引力。 师绘迟疑着收回视线,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面颊上一凉。 方才骑车时吹了风,郁景的指尖冰冷刺骨。拇指轻柔而缓慢地抚过她的眼角,灼热的呼吸喷吐在颈间。 “有那么个优秀得让人忍不住恨她的姐姐,很辛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坏得更彻底一些呢,”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慢得像在吟咏一首恶毒却绝美的歌谣,让人忍不住地沉沦。 师绘被他诡异轻佻的态度吓着了,瞠大双眼动弹不得。 四野无人。 她忽然懂了,四野无人。 “为、为什么„„” “为什么,”郁景修长冰冷的指头划上她的后颈,轻盈地跳跃着,宛如正沉醉地弹奏着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夜曲,“因为做着困兽之斗的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呀„„可爱得让人想再狠狠地推上一把,看你,究竟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邪气俊美的面容一寸寸逼近。 墨般深沉的眼瞳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那是野兽恣意玩弄猎物时的兴奋。 他的唇停在仅离她颈侧毫厘的地方,嗓音仍是带着笑的,“来吧,让我来帮你,你很快就能看到你圣女般的姐姐崩溃那一刻丑陋的模样了。” 崩溃„„ 师绘打了个寒战,某幅画面飞速闪过脑海。 她用力挣开束缚,用力之大,连郁景也被推得踉跄几步。 “不用再等了,崩溃什么的,我早就看过了~我早就看过了~”烟雾缭绕中那张震惊与痛心交汇的脸,至今在午夜梦回时一点点啃食她的心脏,“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懂啊~是我不要她的,是我不要她管我的„„她已经不会理我了„„” 师绘泣不成声。 额角忽地一疼。 她稍稍停止抽泣,疑惑地张开红肿的双眼。 郁景弹了一次还像不过瘾,再次屈起手指攻击她的脑门。 “说到底就是你以为人家不理你了,又没出息地不敢道歉,就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跑去学坏,”郁景长叹了一口气,“而且还敢在我这个坏蛋色狼面前哭得打嗝,该说你胆大好还是该说你没心眼好,” 欸, 怎么回事儿, 方才哭得太酣畅,以至于眼下喉咙一抽一抽地好半天问不全一句话。郁景见状失笑,弯腰又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吓着你了,” 师绘眼泪汪汪地直摇头,见他没反应,过一会儿又怯怯地点了点头。 郁景被逗笑了。 “有些时候,不要相信眼睛,也不要相信耳朵。”他伸出大拇指反手指指心口,“只有这儿才是永远值得相信的。” 回程时车速慢了许多,也变得平稳了。一个漂亮的转弯,车子准确地停在楼道口。 师绘跳下车,摘了头盔还给郁景。 少年笑着,冲她摆摆手,算作道别。然而师绘往楼道中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那个„„”她闷着脑袋,咬了咬下唇,许久才下定决心似地道,“谢谢。”说完,不等郁景有所反应,便低头钻进了楼梯口。 夜风拂过小区中高大繁茂的常青树,沙沙的枝叶摩梭声蔓延成潮水,充斥耳朵。道旁灯泛着淡淡的橙黄,为这个寒冷的冬夜抹上了些许暖色。郁景打了个呵欠,懒懒地伏在车头上,抬脚朝某个方向一踢小石子。 “混蛋,出来~我听到你在笑了。” 阴暗的树影下有另一个人。 他随意地倚在树干上,五官间笑意未退,“我可不记得我拜托过你要做得这么卖力啊。 好漂亮的安可,或者说,是早有预谋的即兴发挥,” “闭嘴,等你哪天还了这人情再来说废话。”郁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轻嘲,“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彼此彼此。”路和直起身,回以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说的还不就是„„朋友义气嘛。” [四] 那些过往的悲伤,留下了痕迹的或是没有留下痕迹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下一个路口会有人在等我,会朝我伸出手。 然后,并肩向前走。 [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不会再忘记带钥匙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去敲那扇门,还是害怕在门拉开的瞬间,面对门内一张张失望而悲伤的脸。 门锁轻微震动,然后弹开。 客厅里不止一个人在。 “你„„” 她记得那个女孩子,去年曾经来过家里一次,不久前在城西地下城入口也遇到过她。然而那张面孔平凡归平凡,但却是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的——也许,是因为笑容。 “你好。”秦锦秋从大堆资料中抬起头,朝她弯起了眼。 师绘怔住了。 她知道,这个人同样是来自小城镇,而她却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质朴气息与周遭多格格不入般,笑得自在而坦然。 为什么她能, 师绘攥紧了衣角。她„„已经快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竭尽全力去迎合新台的生活,却一直都忘了想一想,改变了以后的,真的是更好的吗, 桌上摊了大堆的资料书,看来是师织正辅导秦锦秋功课。合上书本,师织看了看钟,起身道:“小绘,饿了吗,我给你留了夜宵。” 她问得那么自然顺当,仿佛替晚归的妹妹留下晚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姐姐,妹妹,无法更加亲密的两个称呼,用以联结的不仅仅是血缘。 望着师织一如既往柔和而耐心的笑脸,师绘蓦地鼻头一酸,再也压抑不住,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不行„„” 师织一怔,下意识地接住她。从什么时候起便再没有拥抱过这个妹妹了呢,那竟然已经是久远到记不清楚的事了。当年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个子小小的女孩什么时候已经成为如今与自己一般高的模样,师织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节奏舒缓而均匀,宛如一首悠远而美妙的童谣,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许久,她低声道:“没有人要求你做得很好很好。只要你还是你,师家一定有你一个位置。我的小妹,一直都只有一个。” 寂静的客厅中只听得到师绘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她仿佛要哭尽十年来的疲累,哭尽所有的无奈与愧悔。师织耐心地搂着她,任由她发泄心中的苦闷与委屈。就像所有姐姐都会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打破沉默。 是秦锦秋。 她慢慢收起桌上的课本,站起身,也不走近,只是远远站着。声音不高,却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了很久很久。也许,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个声音也不会消散。 “当你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总还是不够努力的。” 当你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 师绘翻了个身,泛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皮微微发痛。窗帘拉拢,熹微晨光自缝隙倾泻而入,形成了一条光亮的通路。静静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被光束笼罩,闪闪发亮。床头的闹钟震动了一下,嘀嘀响起,打破了清晨的静谧,简直可说有些吵闹了。但她却不急着关了它,又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坐起身。 一夜未眠以至于太阳穴突突地疼,然而她的神志却异常清明。十年以来,她从未有哪时如此刻一般,清楚地明白着自己将要做什么。地板冰凉,光脚踩上去,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慢慢走到门边,握紧门把,她的手停滞了一瞬。只要稍稍用力,她就能打开这扇门——原来从未有过任何阻碍,只要她想,就能走出这扇紧紧闭合的大门。 门外传来人声以及餐具清脆的碰撞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后变得有些模糊。细微,嘈杂,琐碎,却那么温暖而生机勃勃。 是她的家。 师绘轻轻吸了一口气,拧开门。 暖金色的阳光涌入屋内,熨得冰凉的地板也温热了几分。 长桌前,师爸爸正在看报纸,师织坐在一边喝牛奶,时不时发表一两句自己的见解。师妈妈端着金黄诱人的煎饼走出厨房,见了她,扬起一个一如既往慈爱的笑容。 “小绘也醒了啊。愣着干什么,快来吃早饭。今天爸爸带我们去爬山呢。” 师织也抬起头,而后站起身,拉开自己右手边的椅子,拍拍椅背,笑道:“来坐这儿,那边太阳晃眼。” 师爸爸没说话,却放下手中的报纸,替她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仔细地加了营养粉然后将杯子推到师织拉好的空座前。 一切都毫无突兀之感,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该这么做的。出于习惯,也出于真心。 原先一再确定了的决心又剧烈地动摇了。师绘环顾屋内,熟悉的人,熟悉的布置,所有被视野所收纳的东西都令她想要打消心底的盘算。然而她不能。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决心,使用期是非常非常短暂的。 她的视线在师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转向面带讶色的父母。她不知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但她却清楚地明白着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自己从今往后所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爸,妈,我想要回桑野。回桑野去考高中。” 师妈妈一惊,手中的餐盘哐当掉落在地,素来持重的师爸爸也错愕了。一时间客厅中沉默下来,师妈妈慌慌张张地捡起餐盘,有些不知所措般,语无伦次地试图驳回这一要求:“你、你怎么突然„„不,小绘,你再好好考虑„„” 坦荡荡地迎向父母的目光,师绘忽然觉得肩头轻了不少,整个人轻盈得似乎点点脚尖就能离开地面。她打断师妈妈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妈,我已经想好了。这儿是我的家,下一次,我会抬头挺胸地回来。” 不想在从你们的脸上看到伤心失望的神色。 想要告别卑微脆弱的自己。 她想一切都该回到起始,为了她所深爱着以及深爱着她的人们,这一次,该由自己跨出第一步了。 “当你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总还是不够努力的。” 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在“自己”以外,还存在着很多很多的人,和很大很大的世界。 终于看到了。 [六] “喂,喂,请听到的各班将广播打开并相互转告,请各班将广播打开„„通知,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会议室集中,再播送一遍,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学生会集中„„” 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广播,因此当秦锦秋得知消息并一路狂奔到行政楼会议室时,会已开了大半。主持会议的新任会长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一眼极具杀伤力,秦锦秋吓得一个哆嗦,缩缩脑袋,硬着头皮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了。待她大气喘匀、椅子焐热后,才发现自己身边是面无表情的颜乔安。 好在颜乔安正被一旁一个圆圆脸的女生拖着说话,暂时没空理会自己。秦锦秋暗暗松了口气,拿起面前的活动安排表。 这据说也是颐北的传统了,每年高二接近尾声——也就是六月末七月初——的时候,都会举行一次野游,地点则在新台市周边的村镇中酌情挑选。最传奇的一届竟然跑到了日暮里清川町,简直可说是让人嫉妒的好运气。于是秦锦秋也不禁有些好奇并暗暗期待了。假如是松风镇就好了,想着,将手中册子翻过一页,她不禁怔住了。 桑野。 今年的目的地,是桑野。 “大家都知道,桑野位于新台市辖区的最边缘,十多年前又遭过地震,至今还没能完全恢复生产,可以说是非常贫穷落后。” 会长话音未落,大家便忍不住抱怨起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见状,会长不悦地皱起眉头,叩叩敲着桌子。 “安静~这一趟不是让你们去玩乐的,是让你们去感受生活、帮助农家的~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若在那里的是颜乔安,会怎样呢, 秦锦秋突发奇想,然后忍不住低头偷笑起来。正乐着,颜乔安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瞬。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深意,却让秦锦秋心虚地别开了眼。 “鉴于今年的情况特殊,因此在野游之外另有一项安排。桑野山区有一所希望小学,我们从每班选出三人来,到安宁小学支教一周。名单附在活动表后,下午公告栏也会贴出通知。” 再翻过一页。 二年A班,秦锦秋,林嘉言,路和。 二年B班,颜乔安。 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条早已铺陈好的无形的轨迹。列车平稳行驶,偶尔颠簸,但绝不会更改方向。 [七] 雪白的考卷落入手中,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拿下一张,然后将剩下的传给后座。桌角贴着的考试座位号是很可笑的0123。颜乔安从笔袋中抽出一支半新的签字笔来写名字考号——她没有在大考前将文具全盘换新的奢侈习惯。刚写了两笔,到“2”的拐弯处断墨了。颜乔安蹙了蹙眉,在手边的草稿纸上划拉了几下,墨迹断断续续,笔尖提落处还有难看的黑色团块。 坏得莫名其妙。 这笔看来是没法用了,笔袋里也没有备用的签字笔。开考铃响起,她看了一眼断了墨的“2”字上的无色划痕,从衣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将它描画完整。 笔画也更粗些。但好在她的字钢笔所用的碳素墨水与考试规定的签字笔颜色略有不同, 本就工整,也就掩盖了这个缺点。 然而这场考的却是最耗墨的语文,阅读题尚未完成,钢笔中的墨水便告罄。 剩下的只有铅笔而已。 慢慢合上笔帽,颜乔安望着手中的钢笔,眼底有了些暖色。墨绿底色,镶着金色镂空花纹,并不如何名贵,却是少见的精致。这支笔,已经陪了她很多年。在那个人离开以后,依然陪着。 “乔,水笔是不可靠的哟,笔芯一次性,用了扔,扔了换,好薄情哪——”她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刻意拖长的腔调,嗓音里带些轻快的笑意,语气却是很认真的,“钢笔就不一样了,墨水吸过再多次,它都还在你手心里。一直一直在。” “听课。”当时的自己正为水笔漏油沾了一手黑墨而心烦气躁,只以为他在没来由的乱感慨。 下一刻,一支崭新的钢笔递到眼前。 “这个,拿去用吧。” 颜乔安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无限久远记忆之中的声音,怎么会真切地在耳 边响起,她稳了稳心神,意识渐渐回炉。 钢笔还好好地握在手中。面前的,是一支在普通不过的黑色水笔。 见她不接,秦锦秋伤脑筋地挠了挠头,飞快地看了监考老师一眼,而后扬臂一抛。不想角度没把准,眼看着它就要落地,颜乔安下意识地探身拢掌接住。 监考老师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一样,又慢慢踱回讲台。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颜乔安诧异地看着她,秦锦秋偷偷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 没有更深的意味,没有想更多的东西。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而已。 手中的黑水笔看来也已陪了主人很久,笔杆上的彩图也被磨得掉了色,与精致漂亮的钢笔放在一块儿着实显得寒酸。但将它们放在一起,竟丝毫没有突兀之感。 也许,它们是相同的。 颜乔安轻轻搁下钢笔,然后慢慢取下水笔的笔帽。塑料笔杆渐渐被手掌焐热,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然后,成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不是犀利冷僻,不带冷嘲热讽。温和,并不讳饰内心。 低下头去写作文的秦锦秋也没有发觉。 颐北高中的月考惯常是持续两天的。第二天的大早第一门考历史,背了一晚年表还不能安心,秦锦秋便早早到了学校,打算再念一会儿讲义。六点半,校内还空空荡荡,晨雾未散,扑上面颊凝成薄薄一层水珠,沁人心骨。间或几声鸟鸣打破寂静,阳光尚被云霭兜拢着,天色阴暗低沉。 考场设在实验楼内,空无一人的走廊让人心里发毛,总觉得不得踏实。秦锦秋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的实验室都门窗紧闭,细想来时候怕也是过早了,秦锦秋开始后悔起自己的缺心眼。 01考场在三楼,拐过楼梯口,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轻微的物品落地声。 秦锦秋脚步一顿。 考场的门竟已开了,虚掩着。伸手一推,便大敞。屋内光线晦暗,已有一人在了。 听到开门声,那人慌忙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站起身。一垂首之间,秦锦秋看清了她的面容。 “是你„„” 二年B班的梁未来。说来,也许算是颜乔安的朋友。可她圆圆脸上讨喜的笑容被惊惶神色所取代。见了秦锦秋,她倒抽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往口袋里藏着什么。 雪白的地面砖上有一片未来得及拭去的墨渍,仿佛绽开了一朵阴毒而绝艳的花。 秦锦秋收回视线,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是你做的,” 前一日考完后,大半人都偷了个懒,没有带走文具。看来便不像热衷复习之流的颜乔安也不例外。那么此刻梁未来在衣袋中紧紧攥着的,应该就是自己昨天借出的水笔。 梁未来咬了咬唇,不说话。 秦锦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她并不清楚梁未来与颜乔安之间的关系,可细细回想,有一个场景总一再重演——颜乔安面无表情地走在前方,梁未来追在一旁絮絮叨叨,颜乔安大多时是不回话的,偶尔才回应几句,也都十分简短。但她的脸上,是从没有不耐之色的。纵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但对颜乔安而言,这应该已是默认了。她们,难道不算朋友吗, “为什么,” 秦锦秋望了她许久,才涩涩地问出这个极没有新意的问题。 没有新意,三个字,却拥有最大的杀伤力。 梁未来别开眼,“与你无关。” 她已恢复了平静,冷淡的语气竟有几分肖似颜乔安。但若细细看去,她藏在衣袋里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她极力克制这种颤抖,但终究无济于事。 怨恨是存在的,存在感强烈得无法去忽视。可每每做些什么试图去消除这种怨恨,心中的另一种情绪便更加重一分——愧疚。是的,愧疚。她几乎已无法分辨,所怨恨的究竟是颜乔安,还是无能的自己。两种情绪彼此拉锯,掺杂融合,复杂得远非言语所能表达。 秦锦秋沉吟了一会儿,蓦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她想起了甫进颐北高中时,关于颜乔安的诸多流言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条。 中考中,颜乔安取得了全新台第二名的成绩,而全市顶尖的两所高中,新台一中与颐北高中,素来是以争取到前十名中尽可能多的学生入学为荣的。两所学校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大多是五五分。在此种背景下,两所学校招生办的老师自然对颜乔安分别展开了全方位不遗余力的围追堵截。最终颜乔安开出了条件——若哪所学校在录取她的同时录取另一名考分差分数线2分的学生,她便选择哪所学校。再三权衡后,颐北高中答应了这个条件。 “那个人„„是你,” 秦锦秋问得没头没脑,但显然,梁未来听明白了。 她没有给出任何应答,只是默默地掏出口袋里的水笔,然后,又掏出另一支新的,接着沉默地离开了颜乔安的座位。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 “就因为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我会嫉妒你。你懂得各种我不会的事,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卑微的姿态。我自始至终站在你的身后,在你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非在你身边。 梁未来并不在这个考场。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满是重又被寂静填充。渐渐有了人来,一个,两个,直至离开考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颜乔安才姗姗来迟。见秦锦秋站在自己桌旁,她的目光转向桌面上并排静静躺着的两支水笔,了然地轻笑了声。 秦锦秋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原本背讲义的计划也搁浅了。梁未来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听得她心头无端烦闷起来。 也许她也稍稍能够想象,林述谣死时颜乔安的疯狂„„以及她究竟为何会疯狂。 监考老师走进考场,宣布清场。秦锦秋转过身,正对上颜乔安深褐色的双瞳。 “这个周末,陪我去个地方吧。” [八] 颜乔安所说的地方,竟然是林述谣的墓地。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纯然的水金色,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这座墓碑在树林深处,远离了外面熙熙攘攘的墓群,便不免显得孤单寂寞了。墓碑周围种的都是常青树,在萧索季节里径自一片繁茂浓郁,为这片林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秦锦秋忐忑地站在五步之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秦锦秋弯腰轻轻放下花束——她竟与林嘉言一样,选择了蓝色的矢车菊——照片上的少年依旧笑得心无城府,那容颜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有所改变了。颜乔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述谣他一直想见见你,我原本并不„„但现在,应该„„可以了。” 可以了。 秦锦秋一怔,随即感到自己隐隐体悟了什么。但体悟到的是什么,又说不真切。 颜乔安侧身让开一步。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她分明从未见过那少年,但他毫无保留地冲她笑着,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分明从未见过,但看着那张与林嘉言相同而又迥异的面容,她只觉得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 他在她认识他以前便匆匆离开这个世界,可又仿佛从未离去。他以另一种方式永生,将 一个又一个往后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送到她身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你好,我是秦锦秋。”她蹲下身,平视着照片上少年微弯的眼眸,“上次来的时候没能好好打招呼„„这次,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吧。” 明知不会有人回应她的话,但她还是认真地说着。也许是错觉,照片上,少年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几分。 “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是,谢谢你。” 作为这一切的开端,这一切的脉络,这一切的终结。 谢谢你,将他们送到我身边。 一旁一直沉默着的颜乔安忽然哼起了歌。 曲调轻柔低沉,兜转反复,在耳边缭绕不绝。不知何时起了风,和暖地,温柔地,拥裹着她们。重重叠叠的林涛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成为最美妙的伴奏。风吹起了颜乔安的长发,浓密的绿叶将阳光裁剪为无数股金色的丝线,在她周身交织缠绕。 她哼着歌。仿佛林述谣就在她面前。 场景美得不可思议。 听说,风是逝者灵魂归来的脚步声。 “《化作千风》„„”秦锦秋看得入神了,无意识地喃喃道。 ——像矢车菊一样的人。 望着墓碑前宁静美丽的矢车菊,她蓦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颜欢说过的话。 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一定从未离去。一定是化作了行遍原野的和风,一直一直,温柔拥抱着他所爱的人吧。 [九]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从第一眼时许下的承诺。 “乔。” 未曾食言。 Chapter 10 刹那即永恒 [一] 流云静淌,暖霞万丈。 少年背光倚在窗边,在夕阳模糊的光线下成为一道简约而清雅的剪影。如此,他的眼眸却是异常清亮的,宛如高山之上澄然流淌的溪流。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本,仰起头望向薄暮时分更显高远的天空。也或许,他并不在看天空,但他的目光确实是投向远方的。 望着远方的少年,显得那么单薄,隔得那么遥远。仿佛只消松一松手,眨一眨眼,他便会不见踪影。 他轻轻念道: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五百生灭。” 一字一字,低沉却清晰。玉石般清冷的音质因此而柔和了几分。 想要更走近一些,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步子。伸出手去——触摸不到。触摸不到。 少年回过头来,弯起眼,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阿秋,你知道吗,一刹那,就是0.013秒。” 比呼吸更短暂。比眨眼更短暂。 一弹指之间,便是六十刹那。一刹那之间,便是逝水流年。 [二] “阿秋,醒一醒。”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轻轻摇晃她。秦锦秋皱了皱眉,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视野里有个模糊的人影,靠得很近,鼻端传来一缕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她努力想要辨别那人是谁,但梦中的情景却好似残留了一部分在眼前,扰得一切都扑朔迷离。 是梦啊。 原来只是在做梦。 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场景呢——一定是出现过的,她能肯定。但回忆的磁条似乎被洗去了一段,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个场景之前之后所发生的事。 “让我再„„”睡一会儿。她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再睡一会儿吧。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对方轻轻笑了起来。伴随着那轻柔如风的笑声,她忽然觉得鼻尖一痛,呼吸顿时不顺畅起来。她扑腾着反抗:“疼~” 这么一来她算是彻底清醒了,目光炯炯而又无限幽怨地瞪着收手含笑而立的林嘉言。他的右手扶着椅背,身子俯下,清俊的面容近在眼前。秦锦秋脸红了红,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阿秋,我们已经到了,快下车吧。司机师傅还等着回去呢。” 秦锦秋这才发现车内空空荡荡。司机大叔扛着纯净水桶上来,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后了然地冲他俩笑了笑。 不、不要随便乱理解呀~ 秦锦秋大感窘迫,腾地站起身,脑袋一缩,顺手将身旁的少年推上前。林嘉言任由她当鸵鸟,对司机大叔点点头道“麻烦您了”,拉起秦锦秋下了车。 迈出车门的瞬间,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大巴停在山路边,正对着开阔的山景。满目苍郁——山并不高,却绵延起伏、连结成片。青葱碧郁的密林铺展于脚下并往无限远方绵延,又仿佛成为碧色的海洋,风起时波澜涌动。闭起眼睛几乎会有种错觉,她,能听到波涛拍打礁岸的声音。 松风镇更胜在精致秀丽的小桥流水,因此秦锦秋面对着如此开阔大气的山景不禁有些出神了。 “我想„„” “什么,” “会不会有人像对青柏巷那样,来毁了它们呢。”秦锦秋收回视线,无端地感到惆怅。 “谁知道呢。”林嘉言走到她身边,顿了顿,又说,“但是,只要还有人愿意待在这里,它们总愿意为了那些人坚持下去的。” 我们所深爱的事物,在很多时候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太钻牛角尖,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走吧。”秦锦秋深深吸了口气,清新沁凉的山风充盈肺腔。她转过身,却见远远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锦秋姐,嘉言哥。”那人站定他俩面前,“姐姐说你们今天会到,我是来带路的。其他人已经进学校了,再不快点就没有好床位喽。” 她的出现让秦锦秋惊喜万分,“好久不见了~” 回到桑野镇的师绘看上去稳重成熟不少。换下了花哨时新的衣服,衣着朴素的她让秦锦 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师绘被看得窘迫起来,不自在地擦了擦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秦锦秋慨叹似地长舒了一口气,“以前还没发现,原来你长得蛮漂亮嘛。” 从前也许更多时候是被闪亮耀眼地衣饰遮蔽了光辉,她甚少去留意师绘的样貌。 说话间已走了一段路。安宁小学离他们的下车地点并不远,正对着校门的就是操场。铁制的校门已经有些生锈,“安宁小学”四字上的油漆已褪得斑斑驳驳。注意到秦锦秋的走神,师绘解释道:“这里到镇上还是很不方便的,旧是旧了些,不过东西都还齐全。” 安宁小学的学生据说都是山上农家的孩子,六七八岁的模样,很怕生,整整齐齐地排在操场边,怯怯地看着已在操场上站了很久的哥哥姐姐们。而反观颐北高中一方,大家也都还是高中生,面对此情景也不免手足无措。一时间双方隔操场相望,满场一片静寂,竟没人走出第一步。 秦锦秋一眼便瞧见了颜乔安。她与双方大军的阵营都有些距离,独自倚在一棵老树下看书。梁未来全无形象地蹲在她身边,垮着脸大喊无聊。颜乔安从书页上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拔下耳机递给她。 正疑惑着怎么没见路和,就见他满头大汗地拎着两大捆课本跑过来,“你们这些没有师德的混蛋~长了手的都给我来帮忙啊~”径直奔过秦锦秋和林嘉言身边,过了两秒他又倒回来,“咦,你们怎么才来的,” 林嘉言避开话题,伸出手去,“我来帮„„” 他的话被一声稚嫩的大叫和一阵稀里哗啦的物体落地声打断。 该说是路和不折回来还好,一折便折出了麻烦——他们站的地方正是个拐角,后方毫无预警地冲出一个小男孩,没有提防的路和被撞了个正着。担心伤着孩子,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两捆书丢了出去,谁知书绳没有捆紧,前方又正是一潭水洼——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目睹了全程的秦锦秋赶紧拖着林嘉言去抢救课本。其中还有不少讲义,飘得东一张西一张,再加上山间风大,捡讲义竟成了一项极艰巨的体力活。她上蹿下跳地逮了老半天,也没能收拾到一小半。那边,林嘉言已经整好了课本,分出其中浸湿的一部分,摊在阳光下晒。见她如此辛苦,便也要上前去帮忙。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便见一群小身影涌向了仍旧气喘吁吁捉讲义的秦锦秋。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新的好玩的游戏一般,追着一张张雪白的讲义满操场疯跑,个个小脸都兴奋得红彤彤的。路和则拐住刚刚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小男孩玩篮球,约定谁输了错就归谁,得向对方道歉,名正言顺的一对一比赛嫉妒得一旁一帮小家伙眼睛发红,挤在狭小的篮球场边目光炯炯地望着,热切盼望下一个能换自己上场。 僵冷气氛霎时间土崩瓦解。颐北高中的众人观望了一会儿,也有不少按捺不住地加入了游戏。林嘉言静静看着阳光下笑容灿烂的秦锦秋——不知何时开始,她的职责已经从抓讲义变成了去抓一个个为了抓讲义甚至不惜爬上树的小鬼——看着这样的她,林嘉言不禁扬起唇角,拾起她顺手丢在地上的行李,想要趁这时候去替她安置好房间。 “女生宿舍,男士止步。”经过老树下时,状似垂首认真阅读的颜乔安冷冷道。 林嘉言慢下了脚步,却没有停下,“你为什么不一起去玩呢,”方才陪着她的梁未来早已心痒痒地加入了老鹰捉小鸡的队伍。 瞥了一眼闹哄哄的操场,颜乔安哼了一声,将视线重新投向书页,“蠢。” “所以才是游戏。” 这么说着的时候,林嘉言已经走得远了,以至于声音听起来渺茫而不真切。尽管依然埋头书本,颜乔安却忽然发现,不久前还十分吸引她的词句此刻都让人心生烦躁。 孩子们的欢笑声刺得耳膜发痛。她试图将它们驱逐出去,然而却是徒劳。 他们„„看上去很快乐。 但这与她无关。 她的游戏,最开始是一个人的,后来变成了两个人,到现在,还是只她一个人的。假如这是一场两人限的游戏,那么剩下来的一个席位,她一定只为那个人保留。 颜乔安面无表情地合上书本,快步离去。 [三] 孩子们的兴致一上来,精力往往旺盛得令人难以想象。一直闹腾到太阳快落山,他们才一个个撅着小嘴依依不舍地回家去。望着崎岖的山路,秦锦秋不禁有些担忧:“让他们自己回去没问题,” “别小看山上长大的孩子。”收回半干的课本,师绘伸了个懒腰走到她身边。 秦锦秋笑了,“你也是,” “那当然。”师绘眨了眨眼,不用说得更明白,彼此都已清楚对方想表达的是什么,“我得回学校了。有机会再见吧。” 低矮的木制小板凳意外的舒适。望着师绘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许久,秦锦秋才站起身,将小凳还给年过半百的门房,道了声谢后慢慢走回住处去。安宁小学并没有宿舍楼,因此临时收拾了几件空教室出来。好在时候已入初夏,打地铺并无大碍,反倒算是一项新奇的体验,因此颐北高中一方几乎无人反对。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她的床铺竟已铺好了,行李也整整齐齐地堆在枕边。但一转念,会如此细心的不作第二人想。秦锦秋拍了拍松软的枕头,一旦放松神经,困意便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踢开鞋子,往被褥间一趴,很快便沉入了梦乡。期间隐约听到颜乔安与梁未来回来了一次,但很快又出去了。黑甜的梦境纠缠着她,令她不愿睁开眼。然而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梦不见先前那个少年了。 待再次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涌入的山风驱走了残存的睡意。少了高大建筑物的阻挡,低垂夜空一片寥廓,遥远的天际有那么一小块区域星子分外密集,其中又有一颗尤其善良,其他则仿佛成为点缀。这样的夜空,与新台市与松风镇都是不一样的。不经意往窗下瞥了一眼,草丛间的一小点光亮吸引了她的目光。 兴奋地奔出屋子,正遇上从隔壁出来的林嘉言。对方颇感意外地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大晚上的要去哪儿。秦锦秋则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臂: “我们去捉流萤吧~” 自然,林嘉言是没有反驳权的。 其实对于捉流萤这事,两人都算是个中好手。从前还住在松风镇时,镇中城河旁有一大片草坡,每到夏天,去那片草坡上捉流萤变会成为镇上孩子们最热衷的活动。捉完就是比,而秦锦秋与林嘉言这对黄金拍档以质量与数量优势连续十多年立于不败之地。 听师绘说,绕过安宁小学再往山上走一段,有一小片林子,算得上安全,景色也相当不错。当然,再往山上就没有公路了,只有当地人开的小道可走。 尽管还有些安全上的顾虑,但终究敌不过秦锦秋的星星眼攻势,再说让她自己去他更放心不下。林嘉言想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翻出一只手电筒,两人悄悄出发。 绵延无尽的山峦隐匿于黑夜之中,只留有渺渺的轮廓可循。黑灰色的山影与藏蓝色的夜空在交界处模糊交融,银色的月辉为它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远处依稀传来蝉鸣,却又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以至于感觉有些不真切了。 林嘉言一手打着电筒,另一手牵着她。一开始秦锦秋还有些小小的抗拒,但在少年异常执拗的坚持下她也顺从了。手电筒打出醒目的白光,在身前形成一片光圈。不知走了多久,光圈中才出现树影。 说不上名字,却十分青郁茂盛。其间流淌出一条小小的溪流,清亮通透,在两岸绿草掩映中更显可爱。有了水面的映射,四周也像亮堂了些。林嘉言灭了手电,说:“沿着它走吧。” 这样入林,比较不容易迷路。 秦锦秋明白他的意思,一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嘉言不解地望着她,难得露出些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秦锦秋收住笑,摇摇头,主动牵起他,“走吧。”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爸妈总是十分放心的。当时还总为那种没来由的信任感到疑惑,现在,则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握紧了他的手。少年的手掌修长而光洁,手指冰冷,掌心却是温热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剧烈,逐渐又恢复平静。假如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的头脑中甚至冒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里,这样一个与尘嚣隔绝的地方,没有别人,过往的悲伤绝望都不再重要。该有多好。 想着,秦锦秋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到她的叹息声,林嘉言停下脚步。 “还是太早了啊。” “咦,” “萤火虫。”林嘉言笑着低头睨她,“这个时侯有萤火虫吗,”六月底,还没有完全入夏,山间的寒气在待久了以后也着实让人吃不消。若要说有萤火虫,才是怪事一桩。 松风镇的流萤,总得再等一个月才会多起来的。 “有的有的~我刚刚看到了~”秦锦秋着急地跳脚。不过林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源,她的论点显然相当没有说服力。不服气地跑开两步想要寻找证据。不想她就站在溪边,一脚踩到滑溜溜湿腻腻的草根,一旁林嘉言挽救不及,只听哗啦一声,水花落下后秦锦秋坐在溪水中,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眨巴眨巴眼,吐出一口水,欲哭无泪。 林嘉言撇开脸,努力收起眼底的笑意,才弯腰朝她伸出手,“好了,起来吧。” 秦锦秋扁了扁嘴,嘟嘟囔囔地说:“你笑出声来没关系。” 然而下一秒她就瞪着肩膀颤动的少年勃然大怒:“叫你笑你还真笑——啊~”她一拍水面站起身,正要展开攻击,可脚踝处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得她五官皱作一团,又摔进水里。 扭伤了。 不理会她手脚并用的胡闹反抗,林嘉言仔细检查了伤处。不仅有扭伤,方才跌入溪水中时小腿还硌到溪边的石块,留下了几道口子,此刻已开始红肿发烫。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 将手电塞入秦锦秋手中,背转过去蹲下身子,“上来。” 秦锦秋缩了缩,有些犹豫。闯了祸的心虚令她说话也不敢大声,“你、你的衣服会弄湿„„” “总是要换的。”林嘉言回头安抚地笑了笑,“上来吧,小心着凉了。” 话音未落,她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言语无用。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爬上了林嘉言的后背。 少年身形清瘦,肩膀却意外的宽阔有力。秦锦秋嫉妒地戳了戳他瘦削的肩头,闷闷地问:“我很重吧,” 林嘉言又被逗笑了,“我背得动。” 只要是你。 汩汩的溪水声分外明晰起来。林嘉言走得很稳,有节奏的颠簸让她趴伏在他肩上又打起了瞌睡。为了驱赶睡意,她振振精神,轻声哼起了歌。 她素来五音不全,能忍受她歌声并始终面带微笑的怕是只有林嘉言了。在她终于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唤道:“阿秋。” “嗯,” “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锦秋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上次在Dream Catcher里听到的„„就是你家街口的咖啡店。” 自从被颜欢带着去过一次以后她就很喜欢那里了,常常偷空跑去。她记得那个傍晚,暮色温柔,久落尘埃的钢琴前终于有了人在。弹着琴的少年,倚着琴身轻声唱歌的少女,场景美得不可思议。然而之后无论再去多少次,都见不到他们了。 “想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想。” 林嘉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悠久旅人》。” 他说得很低,被晚风一吹,声音便散了。秦锦秋迟疑地重复:“悠久„„旅人,” 那,就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溪流在前方拐了个弯,水面之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桥。桥两头草丛分外茂盛,其间隐隐散落着点点萤光。林嘉言跨上桥,脚步带得草丛晃了晃,那几点萤光动了动,竟慢慢升了起来。 以此为序幕。 就仿佛是一种引领,远方的丛林,更远方的丛林,方才不知隐匿于何处的细微光辉们漂浮、汇集,无声无息,漫山遍野,微小的萤绿色光辉映亮了夏夜的山林,将他们包裹围绕。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流萤——并不是被装在瓶子里榨干最后一滴光芒,而是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山野中,活着,凭它们自己的意愿。 “好漂亮„„”秦锦秋喃喃地赞叹着。 “嗯,很漂亮。”林嘉言停在桥上,轻轻将她放下地,微笑着由她对这漫天流萤看得入迷,“那么,不捉了,” 它们只该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离开是不行的。却又说不出什么理由,不行,就是不行。 秦锦秋点点头,“不捉了。” 回校舍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在林嘉言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听到她说:“言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哦。” 两个人在一起的路,再长,再单调,都不会觉得无聊。 “男孩子叫暮景,女孩子叫桑榆,名字呢,取的是‘桑榆暮景’的意思,两家人希望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他们出生的那天,家人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榆树,榆树长啊长,长得很大了,暮景告诉桑榆,他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大概,不会回来了。桑榆却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就在那棵后来已经很老了的榆树下面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到这里就没声儿了。 细细听去,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看来是已经睡着了。 林嘉言垂眸笑了,“再后来,一定等到了吧。” 他本是自言自语,而该是睡着了的秦锦秋无意识地含含糊糊接了一句:“嗯„„等到了„„” 桑榆暮景,就是夕阳斜照在桑榆树上的意思,用来比喻老年的时光。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 [四]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那么我一定要在很远的将来,老得已经走不动了的那一天,与你坐在老树下的藤椅上一同看夕阳渐渐消退光芒,细数我们曾并肩走过的路,并肩看过的风景,一样喜欢的人,一样讨厌的人,直到连话也没有力气说,只能握住你嶙峋的手,咧开干瘪的 嘴,露出笑容。 那真是最奢侈的梦想了。 [五] 将秦锦秋背回房间时,同室的几人还不曾回来。摇醒她,嘱咐了好几遍一定得换下湿衣服才能睡后,林嘉言才出门下楼。走出楼道口时,正遇到抱着书本回来的颜乔安。 “我说过了,女生宿舍,男士止步。”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他,却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冷冷丢下一句。 林嘉言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苍白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背影让他的心脏蓦然一阵刀片划过般尖锐的疼。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绕过了话题:“阿秋今天掉进水里了,你能帮我看着她换了衣服再睡吗,” “为什么要,”颜乔安轻嗤,“林嘉言,我并没有原谅你。” 闻言,林嘉言不露丝毫诧异,平静地苦笑笑,“我知道。”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 道过晚安,林嘉言匆匆地离开了。但若他只再回头一次,便会发现,颜乔安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嘴唇微张,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迷惘、失落还是愧悔,又或者几者兼杂。可只一瞬间的工夫,她紧紧闭上了眼,咬住了微微颤抖的下唇。 他是无辜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而她,也明白。 但若不将所有的悲剧都归咎于他,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永远失去了林述谣的世界。 很累了。 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 二楼的房间暗了下去。秦锦秋掩上窗,拉好窗帘,重新躺会床铺。 蝉歌如雷鸣。 [六] 正式的课程自第二天开始。 AB两班的人分在一组,邱叶原去了教务处,剩余的五人则靠抽签决定了教职。林嘉言教数学,秦锦秋教自然,路和教英语,梁未来教社会,颜乔安教语文。初决定时秦锦秋还在腹诽抽签这种方式的不负责任,但很快便发现了万物真有其必然性——温和而又有稍许疏离 感的林嘉言再适合教数学不过,胡闹至上的路和将英语课带得热火朝天,梁未来讨喜的圆圆脸也有相当亲和力。相较之下她自己就显得逊色了,时不时卡壳忘词,拿起粉笔大脑便一片空白。但好在孩子们态度都十分宽容,在讲台下大喊老师加油,让她感动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一天最后一课排的是语文。秦锦秋洗去了满手的粉笔灰,走回临时为他们准备的办公室。经过教室时,却见路和与梁未来二人兴致盎然地蹲在窗台下,林嘉言倚在一旁的墙上,也是面带笑意。她呆滞三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们偷听,” 路和比了个“嘘”的手势,朝她招招手。秦锦秋迟疑了一会儿,也猫着腰溜过去蹲下了。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担心被颜乔安听见动静,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朝路和做口型。 路和格外轻松愉快的回答让她不禁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当然就是偷听啦。”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宿舍冲个澡„„真难想象林嘉言也会跟着凑这热闹,秦锦秋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我先走——” 话只说了一半人就被路和拖住。 “颜乔安管小鬼头的场面可不常有,错过一次可就再难看到喽。” 也许是因为又换了位老师,孩子们很是兴奋,教室里闹哄哄的。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静下来的迹象,秦锦秋有些按捺不住了,正要探出头去看,却被路和按了回来,“耐心。” 颜乔安会敲黑板拍讲台地管纪律吗, 答案是,当然不会。 “书,35页。”一片嘈杂中,她简短地说。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可奇迹般地让孩子们安静了。一时间只听到哗啦哗啦的书页翻动声。 她听得一头雾水,忽然感到有人在戳自己的手臂。梁未来递过来一本语文书。 准备如此齐全,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活动。 秦锦秋觉得有些好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小学六年级的课本自然不可能收录什么深奥古文,但眼前的这一篇也着实让她瞠圆了眼。 让六年级的学生来学李清照的《声声慢》,期望值是否太高了些, “现在的孩子,早熟啊早熟。”路和支着下巴,状似无限感慨。 秦锦秋与林嘉言同时呛了一口。 这时,教室内又响起粉笔与黑板撞击的轻微笃笃声。安宁小学的黑板是木质的,不常有 玻璃黑板的尖锐摩擦声,有节奏的敲击声清亮悦耳。除此以外,一片静谧。秦锦秋垂首默默念着那些熟悉的词句,久而久之,那敲击声竟成了绝佳的背景音。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稍歇。她阖上书本,才发现身旁的几人已无声探出头去。 安宁小学教室的窗台很高,偷听偷看着实是个体力活。秦锦秋学着梁未来与路和的动作,微微屈膝,直起腰,将身体冒出窗台的部分控制在眼睛以下鼻梁以上。 这位置斜对着黑板,夕阳模糊的光线斜照入室内,年久不换的黑板微微反光。如此,洋洋洒洒飘盈秀逸的篇章更显超拔而不可捉摸。秦锦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熟悉的字体——那颐北高中入学仪式当天,她经过B班门前的时候,看到的“颜乔安”三字所用的字体。 颜乔安放下粉笔,后退几步。她听到她轻声开口念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回神,回神啦。”一双大手在眼前胡乱飞舞,秦锦秋一惊,意识回笼。路和已蹲回了墙角,她忙不迭学样。 抿了抿唇,许久,她才找到一句话说:“那字„„真漂亮。” 但两年前的观感在今天依然没有改变——这字,看起来与她格格不入。太过洒脱超拔。颜乔安自然也是离群的,然而细究下去其中又有着耐人寻味的分歧。可是,她写得那么流畅自然,令人无从生疑。 接过话头的,是打方才起便一直保持沉默的林嘉言。 “这是述谣的字。” 他轻声笑了笑,目光柔和了几分。 “述谣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不过乔安一直是以理科见长的,人文学科„„算是有些欠缺。述谣走的那个夏天,她用了整整两个月,翻遍了他留下的所有手迹。然后„„当我再看到她的字时,就是这样了。与述谣的字,一模一样。” 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悼念已逝的人。 秦锦秋觉得喉咙里涩涩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什么都不说也不好,只能,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一堂课已经结束。尖锐刺耳的电铃响过,颜乔安收拾讲义宣布下课。迈出教室时,她瞥见墙角鬼鬼祟祟的一大帮子人,停下脚步,微微挑起眉头。 秦锦秋与梁未来都尴尬地退了退。倒是路和面不改色地站起身,顺手拽起她俩,“乔安,要不要一起下山吃顿好的,嘉言说他请客哦。” 被点名的林嘉言有一瞬诧异,但随即含笑默认了。 可颜乔安一如既往的不领情,“不必了。”她回头看了看已被值日生擦去一半的板书,突然说:“下次要旁听的话,端把椅子坐教室后头。”说完,不待其余几人有所反应,便快步离开了。 秦锦秋与路和面面相觑,“她知道,” 梁未来语气有些惆怅,“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林嘉言没有说话,却慢慢地走到秦锦秋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值日生打扫完后忘记了关门,白日里闹哄哄的教室此刻静默在无声息里,金色与黑色之间分野模糊。在校园中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这里。颜乔安推开虚掩的门,在门边第一个座位轻轻坐下。 这桌椅对她来说小了些,但她并不在意似的趴伏在桌面上,闭了眼养神。 在这里,她的心绪能暂且平静下来。 忽地,传来吱呀一声。 颜乔安警觉地睁开眼坐起身,犀利雪亮的目光扫向门边。 门边站着的,是一个小男孩。 她认得这孩子。当课堂上一片哄闹,大家都为新来的实习老师而激动不已时,只有他安静地坐在讲台下看书,那种专注与痴迷,令她无端地想起另一个人。 许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孩子怯怯地退了一步。但只是片刻后,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啊不,老,老师。” 他唤得有些结巴,双手背在身后,黑亮双瞳却是十分清澈纯净的。颜乔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与他平视。那孩子触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以从未有过的柔和口吻道:“嗯,怎么了,” 那孩子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 “我,我很喜欢颜老师的课,也很喜欢颜老师,你„„你能来这里,我很开心。” 努力说完,他一张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却又十分期盼地望着颜乔安,仿佛期待着她的反应。 颜乔安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矢车菊。 被人攥得太久,花瓣已有些发蔫。但纯净如晴空的紫蓝在夕阳下漾着柔和的光辉。 很美。 她笑了,伸出手臂,温柔地拥住兀自一脸忐忑与期待的孩子。 隔着无限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似曾相识。 “我也很开心。” [七] 轻松而愉快的时候,日子总过得飞快。眨眼间,在桑野的一周已过去了大半。 “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啊。”路和丢开,长长哀叹一声,“我还没能好好上山玩一趟的说。” “收起你这误人子弟的孬样。”秦锦秋毫不客气地抄起文件夹敲他的头。 办公室另一侧的林嘉言忍住笑轻咳一声,“阿秋,该去上课喽。” 午休结束的铃声准时响起。 秦锦秋如梦初醒地一蹦三尺高,慌慌忙忙收拾了些书本就奔出门。 迎面扑来的水雾让她条件反射地又退了回去。 桌子离门最近的路和哇啦哇啦惨叫着:“快关门快关门~书都打湿啦~快咬紧牙关冲啊~” 没有同情心的家伙。 秦锦秋丢下一个白眼,一埋头小跑出去。 窄窄一条走廊完全隔不住雨水,不过走了百来步她半边身子便已湿透。更远处的一切都被雨幕所阻挡,雨水跌碎地面后又溅起,形成了一层烟白色的雾气。雨声由近及远,震耳欲聋。 这雨大得让人心里发怵。 她摇摇头,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推门走进教室。 孩子们早已坐好等着了,但多半满身透湿,十分狼狈。秦锦秋环顾教室,发现有几个位子空着。一问之下才知是家隔得太远,赶不过来了。理解地点了点头,她吩咐关窗,然后走回讲台,宣布上课。 这一课讲的是环境问题。地理是她的强项,再加上知识深度被压到小学线上,她的概念储备当然是够用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板书时粉笔一连断了三根,催得她不禁心浮气躁起来。窗外暴雨如雷,不停歇地打在窗上。室内荡起一股闷热之气。 “环境问题是指由于人类活动或自然原因使环境条件发生了变化,并对人类及其他生物的生存和发展造成影响和破坏的问题,主要可分为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其中,生态破坏包括„„” 她讲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忍不住地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游走,形成一条明晰的通路,但很快又被新的雾气蒙蔽。玻璃上盛开的裂纹一刻不止地变幻着。远方更远方的山林成为窗上叠加的黑影,令人惶然地沉默着。 “老师。”小班长举手提问。 秦锦秋示意她继续。 “‘强降水引发滑坡和泥石流’这一句„„‘强降水’是什么,” 她笑了笑,指指窗外,“就是这样的雨哦。” 肆意的雨声压过了她的声音,一堂课下来嗓子竟已哑了。大家似乎对这一课的内容兴趣十分浓厚,整个课间都缠着她问这问那,直到下一课的铃声响起还迟迟不肯散去。秦锦秋一抬头,见林嘉言拿着教案微笑静候在门边,不禁脸一红,慌忙解决了最后几个问题,让出讲台。 林嘉言还没开口,他的肩头就冒出路和的脑袋。 “不赖嘛。” 又偷听。秦锦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去戳一旁笑而不语的少年,“怎么你也跟着学坏。” “我是自愿的。” 林嘉言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只能默默蹲去墙角挥发脸上的余热。路和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 孩子们听不懂,却也感到有趣,附和着起哄。 秦锦秋只觉得一阵脱力,拔腿正要落荒而逃,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震动。 是整幢楼,不,是整座山的震动。 林嘉言注意到她一瞬间煞白的脸色,以为她禁不起玩笑,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不想秦锦秋抓住了浮木般紧紧回握住他的,指头冰凉,微微颤抖。 “强降水引发滑坡和泥石流„„” 她的嗓音如断了的弦,尾音颤动飘忽。 林嘉言没有听清,俯下身来,“阿秋,你说什么,” 秦锦秋死咬下唇,大步走到窗边,大力推开窗。暴雨如注,打入屋内,遥远处黑影重峦,步步逼近。 天地震动。 “快~”她回身紧紧攥住林嘉言的手臂,“是泥石流来了~快走,快走~” 她怎么会忘了呢,当年,师绘的家,桑慧颖的故乡,是如何毁于一旦的„„原来真的是噩梦,真的是噩梦。 不容许揣测,绝不容许揣测。那种震透四肢百骸的恐惧与不安,若非亲身经历,绝对无法体会。 “阿秋。”林嘉言蓦地出声唤道。秦锦秋一怔,回过神,愣愣地望着他。林嘉言的双瞳温润如黑玉,他望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路和也沉默了下来。眼下的首要任务是疏散孩子们。中低年级今天都被带到山下镇子里玩去了,校园中只有六年级毕业班在,人数不多,但他们也没有把握将所有的孩子都送往安全之处。尽管学过遭遇泥石流时的紧急逃生办法,但他们,对这儿的地形并不熟悉。 “锦秋姐,嘉言哥~” 熟悉的声音让秦锦秋眼睛一亮。 门边,师绘气喘吁吁,浑身湿透,手中的伞折了一角。她稳了稳呼吸,迎上屋内众人的注视,坚定道: “跟我来~” 师绘选的是校舍后方的一条小道。秦锦秋跟着跑了一段,忽然觉得周遭的景致有些眼熟。再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这竟是那日她与林嘉言上山捉流萤时所走的路。 明明应该没事了,再仔细数,所有的人都在了,为什么心里还是不得踏实, 忘了谁,他们忘了谁, “颜„„乔安„„” 林嘉言与路和同时刹住脚步。 “梁未来和林嘉言不是和C班的人一起去镇子里了吗,”让师绘带着孩子们先去避难,路和皱皱眉,脸上消失了笑容。 “她生病了,说不定还睡着„„她„„”秦锦秋攥了攥衣角,又松开,“我回去找。” 林嘉言与路和互相看了一眼。这种情况也许的确是由女孩子出面比较合适,但是,此刻回头,赌的是命。 “我陪你去。”林嘉言平静地跟上她。 路和笑了笑,跑了两步赶到她前方,“别丢下我啊。” 大雨冰冷地打在身上,可她心里却融融地暖了起来。 老旧的校舍已经撑不过山体的剧烈摇动,碎石砖屑细细簌簌地落下。好容易躲开了雨,又得躲砖石,三人都已筋疲力尽。本打算直奔宿舍,却见远远地有一人走来,脚步虚浮,十 分吃力的样子,然而脊背挺得笔直。 是颜乔安。 见了她,秦锦秋大喜过望,路和与林嘉言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颜乔安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她的面色潮红,呼吸也有些紊乱。秦锦秋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她退了退,却没有挣开。手心摸到的温度灼热烫人,秦锦秋忍不住低呼一声。 路和弯下腰,朝她招招手,“来。”用背的自然要更快些。 颜乔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正当她要开口时,楼体一阵剧烈的晃动,朝南的一面窗哗啦一声整个破碎。林嘉言背身站在窗下,反应不及。离他两步远的秦锦秋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将他推离窗口。 尖锐的玻璃渣扎进她的脚背。 秦锦秋倒抽一口冷气,疼得眼眶泛红。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路和与颜乔安都愣了。屋宇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而脚背上钻心的疼令她举步维艰,只能努力地睁大酸疼的眼,抑制泪水的溢出。 疼。 她害怕了。 任何英雄主义都苍白无力,“你们先走”“不用管我了”,这样的话,就算能说得出口,心里又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更何况她连假话都说不出来。 很自私吧。 太差劲了。这样的自己,真的是太差劲了。 “阿秋。” 她听到有人在唤着。 如玉石般温润清远的嗓音,每一声每一声,轻缓温柔,都刻进了骨子里去。 摊在面前的手掌骨架修长,形状优美得让人嫉妒。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模糊了一瞬,竟将它与很多很多年前,那双白玉包子般细嫩可爱的小手重叠起来。一个刹那又一个刹那,汇集,堆砌,原来,已经成为如此漫长的年华。 秦锦秋伸出手。 咬咬牙拔去插入脚背的玻璃碎片,她借着林嘉言的扶助站起身。令她意外的是,颜乔安和路和竟也还在等待。 此时落下的已不是不痛不痒的石灰屑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校舍塌了一角。不容再做拖延,林嘉言牵起秦锦秋,路和支着颜乔安,尽最大可能地向外奔跑着。 走廊上一片狼藉。颠簸中,一样东西掉出了口袋。 颜乔安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挣脱了路和,弯腰去捡。然而就是那一瞬间,一块断梁当头砸下,生生将她一人堵在一边。 扬起大片尘埃。路和被呛得连连咳嗽,才发现手中扯着的人不见了踪影。 “乔安~乔安~”他尝试性地喊了两声,许久,才听到低不可闻的回应: “我在这儿。” 高烧不退,加上断粱的阻隔,她的声音显得尤其虚弱。 路和着急地跺了跺脚,正要攀过去找她,却被林嘉言拉住。 “我去。” 路和诧异地望着他,又转脸看了看同样难以置信的秦锦秋。好似早料到他们会如此反应般,林嘉言笑了笑,道:“这是我对述谣的承诺。你们先走吧。” 他轻轻松开秦锦秋的手。 冷风溜过指间,冻彻心骨。 秦锦秋无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袖,“言言„„” “阿秋,信我。”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又一块巨石轰然砸下,路和眼疾手快地扯开她,可这一扯,与林嘉言之间的距离便隔得远了。灰尘蔓延成阴霾,遮蔽了少年温雅静好的身影。路和一把拉起秦锦秋向出口飞奔,边回头大喊道: “你还欠着我们一顿饭呢,记得还啊~” 远得听不到回答了。 [八] 夕阳锈黄铜绿。 她力图让目光能投向更远方。暴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暮霭驱散阴云,然而天地间的晃动却仿佛没有终结。终于,它出现在视野中——黑色的浪潮,席卷吞噬一切,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目光如折断的剑戟般从山体滑落。 在最后的刹那,一道单薄的身影被人用力地退了出来,房屋轰然倾塌,然后,万物归于寂静。 曾经繁密茂盛的一切,在洪流过后都已成为欲诉无言的废墟。 仅剩下的一朵矢车菊飘飘忽忽地落了地,跌入泥洼里,渗水,下沉。 再也不见踪影。 尾声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想起,也许她真是曾经见过林述谣的。 那是一个对冬日而言格外晴朗的午后,天空湛蓝而高远,云朵如温水中丝缕散开的彩墨。她着急地跑出门,去买妈妈指定店家的调味料。 在巷口撞上了一个人。 见了那人的面容,便也不在意道歉了,只是慢下脚步,回头招招手打了个招呼。 对方一怔,随即扬起笑容。记忆里的那个笑容心无城府,清朗纯澈如天边最高远的云彩。当时也仅仅是察觉到些许异样,却很快将它弃于脑后。现在想来,那天遇到的那个人,大概就是林述谣吧。 交集在最初始。 比她想象的,要早许多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出生活了多年的巷子。经过那扇门的时候,她顿了顿脚步,但这一次,到底是毫不留恋地走过了。 因为她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回来了。固执等待着的老榆树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幽深的树坑,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坑旁有一座小小的坟,其中永远睡去了的,是陪伴了她多年的猫儿。在那个人离去后的某个清晨,她推开门,看到它静静地躺在门边,躯体冰冷,神色却没有丝毫痛苦。该是这样的吧,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陪伴另一个人了。 巷口,大字张贴的拆迁令醒目而刺眼。 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她仿佛看见,那两个少年站在年轻的岁月里微微笑着。 永远不会老去。 我用了一个刹那又一个刹那,堆砌起了与你息息相关的年华。 而那些没说的话,那些没能说的话,也就算了吧。 再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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