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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窗百日

2011-08-25 34页 doc 133KB 31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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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窗百日铁窗百日/高尔泰(转载) 铁 窗 百 日        高尔泰         一、动物凶猛        据说大难将至,必有先兆。但没有任何预感,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刚从四川师范大学调到南京大学。      学校给的房子,在校园后门外一栋亲盖的楼房里。整个暑假,我们一直在打制家具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刚收拾完,中午再到学校食堂凑合一顿,晚上就要在家里吃了。小雨已经到宁海路自由市场,买来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从家属院到学校后门的路,要经过鼓楼公园。在那里被一九便衣迅速围住。快得来...
铁窗百日
铁窗百日/高尔泰(转载) 铁 窗 百 日        高尔泰         一、动物凶猛        据说大难将至,必有先兆。但没有任何预感,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刚从四川师范大学调到南京大学。      学校给的房子,在校园后门外一栋亲盖的楼房里。整个暑假,我们一直在打制家具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刚收拾完,中午再到学校食堂凑合一顿,晚上就要在家里吃了。小雨已经到宁海路自由市场,买来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从家属院到学校后门的路,要经过鼓楼公园。在那里被一九便衣迅速围住。快得来不及反应。我被抬起来塞进一辆吉普,手里还拿着碗筷和暖瓶。      小雨挡住车子,大喊大叫。      一个便衣打开车窗,吼她让开。我趁机大叫,快去找校长!      有人拉开她,吉普朝前冲去。      她追过来,趁窗还没关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长!      副校长董健家同我们隔壁,时值中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嘎然而止。两个便衣跳下车,跑回去,把她也带上来。      前面有两辆三轮摩托开路。后面又跟上来两辆。这些车,停在鼓楼二条巷头尾已经几天。我们每次见了,都没往心里去。      想到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节目里,那些被大型食肉兽叼住了,或者被蚁群压住了的小动物蹬脚扭腰都无效,终于放弃挣扎、听任处置的形象。      此时此地,我感到变成了他们。                二、熟悉城市里的陌生世界        南京我熟悉。但车子七里拐弯一阵,竟不知身在何处。      不久,停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小雨被带进一个房间,我被带进另一个房间。      房间中间一张长方形大桌,几十把折叠椅,有的靠桌有的靠墙。墙上除毛泽东外,挂满锦旗和奖状:“爱民如子”;“爱民模范”;“英勇机智”;“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新旧程度不等,从烟熏八烂到金光闪闪,现出长的历史。      于是我知道了,绑架我的一群,不是绑匪,而是公安。      门外面坐着个武警,没精打采的。屋里没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摸了一下各个口袋。裤袋里有几块钱,十几张南大的饭票,还有一封朋友杨乃桥邀我们到他家小住的信。刚来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团,就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便衣的,我曾在那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他递给我一张铅印的小条子,要我签字。我把纸团塞进口袋,掏了一阵,说,我没带笔。他说,这不是笔么。      条子叫“收容审查证”,“理由”栏里,写着“反革命宣传煽动”几个字。下面盖着公安局的红章子。我签了字。公安局、党、或者政府、绑架、收审、或者逮捕,这些不同的名词所指谓的,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东西,其行为也无须向谁证明。理由证书云云,有没有都一个样、不签何如?      他们拿走条子,顺手也带走了暖瓶碗筷。进来两个武警,把我带向另一辆吉普。      我的家属呢?我问。      上车!一个武警回答。      我的家属呢?我大声问。      他俩把我架起来,塞进后座,坐在我的两边,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儿,那似曾相识的便衣也来了,坐在前座。上车前戴着墨镜。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人在南大校园里见过,不止一次,就戴着这副墨镜。      车子左拐右拐,穿过大街小巷。我咳出一口痰来,掏出碎纸团,吐在其中。一个武警把车窗摇下一些,让我丢了出去。      不久,来到另一个机关大院。空寂无人,四围一式三层的灰色楼房,挡住了视线。他们领我穿过一条有两道由武警开关的铁门的走廊,来到一个门厅。门的一边,有一个曲尺形水泥柜台,柜台里面有一个门,也漆成水泥一样的灰色。此外什么都没,除了墙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还是灰色。      这种景观,我还不曾见过。               三、别有洞天          柜台里边的门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武警,把我领进柜台,搜身。鞋子也脱下来看了。拿去钱、饭票、皮带,鞋带,登了记,让我签了字,然俊朝戴墨镜的点点头,后者也朝他点点头,同两个武警一起走了。没人有情,没人说括,像演哑剧。      我被戴上手烤,跟着那一文一武,穿过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搐上一排排挂着铁锁的狭门也相同。很多的院子,很多的门,但是没有人。百静中,脚步声特别清晰。      来到一侗同样的院子,打开一个同样的门:他们让我进去。      我走进门,吃了一惊。幽暗中,十几个剃着光头,光着上身,只穿着裤衩的人挨着两边的墙,坐成两排,一齐目光闪闪地望着我,闪烁里有一种恶意的欣喜。      背后一声巨响,门关上了,一阵铰链和铁锁的哗啷。      光头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一齐逼视着我,没有声音。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哪儿来的?”其中一个低声吼道。我没开口。他从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只肮脏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举起。接着好几个人都举起了拖鞋。“快说,哪儿来的?”我望着他们,百静中可以听到,拖鞋上的水浆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外面响起脚步声,当它在门口停下时,光头们全都丢下拖鞋回到大铺上坐定,就像我一进门时那样,快得没法想像。      嘎嘎几声,门上打开一个长方形小孔,闪着两只眼睛,射进来一条嗓门,新来的是谁?——叫什麽名字?一一哪个单位的?——什麽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问什麽事儿,我说不知道。不知道?嗓门提高了。我说不知道。条子上怎么写的?我说反革命宣传煽动。小孔关上,脚步远去,光头们又迅速围了上来。      你叫高二台?一个说。我叫高三台,另一个说。我叫高四台……一阵哈哈哈哈。一个黄胖脸说,瞧你这样子,像个教授么?一个大个儿说,写个字来看看。环顾左右,叫拿纸笔,说,写!      我决定服从,问写个什么字,他一下子嗌住了。有人说写这个字,有人说写那个字,七嘴八舌。有人说写个南字,另一个说干嘛写南字?别写南字,写个飞字。同时有几个人说,写个飞字,写个飞字。      我蹲下来,趴在大铺沿上,用圆珠笔,写了个飞字。      大个儿拿起来,横看竖看,说,难看死了。黄胖说,原来教授的字,这么难看。有人拿起笔来,说,看我的,写了个飞字。另一个人说,你这是什麽飞字,看我的,又写了个飞字。第三个写飞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着一条青龙。左臂上刺着“天宝桥”三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时人都上了大铺,争看比字。那场景,使我想起小时候,孩子们趴在地上斗蟋蟀。我被遗忘在湿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间高的四公尺,宽三公尺多,长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门狭仄。进门是水泥地面,狭长的一条。茅坑水龙头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台子都在这上面。茅坑是蹲式,没任何遮拦。其余是木板大铺,高的三十公分。铺板油光铮亮,几乎照得见人,有老家的味儿。两边靠墙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洁整齐。墙上除了一张“监规”,别无他物。靠近大铺的墙面,蹭上了一层人体的油污,滑溜溜的,闪着晦暗的光。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着。两边的人数并不相等,一边九个,很挤。另一边五个,铺盖很宽,还有多余的铺面空著。没人理我。我脱下鞋子,也上了铺。在靠里面墙根的空铺板上坐下。众人一直在静静地看着我,这时齐刷刷都朝五个人中的一个望去。那人在我进来以后一直坐着没动。小头宽肩,脖子比头还粗,表情平和。      他的一边,是个留着头发的方脸,(后来知道他是狱方任命的这个号子的号长,叫刘庆。即将出狱,所以得留头发)。另一边是个矮子,额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边一个刺青蝴蝶。海盗脸谱,可惜太矮。方脸那边是“天宝桥”,矮子这边是大个儿。我就坐在大个儿旁边。他一直盯着小头,直到小头慢慢转过脸来,朝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放松坐下。      我懂了,这表示允许大个儿,让我坐旁边——那个人是头儿。      这样,我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只是没铺盖。      好在夏天还没过完,可以和衣而卧。                四、大墙下的第一夜           一个小时以前还在家中:和小雨商量晚饭怎么做。突然这样了,简直没法子相信。不知道瘦弱单纯一味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雨,怎能够独自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变故?      毫无疑问,这是监狱。对面水泥墙上,斑斑驳驳的污迹水痕如同虎狼鬼怪和变了形的人类肢体。我听到了咆哮、惨叫和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我的四周,又好像在我的内心。若远,若近。若有,若无。      坐了不知多久,突然监门开了。有人递进两个桶,旋即门又关上,砰地一声巨响。有人传过来一份饭菜,我胡乱吃了。然后按照同伴们的指令,把十几份碗筷洗净,大铺擦净,大铺下面的水泥地擦净。茅坑冲净,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坐定。      大家睡下时,我也和衣睡下,不久就睡着了。刚睡着,就被什麽东西突然惊醒。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监狱里,和衣睡在地板上。有点儿感到奇怪。当头亮着,号子里彻夜不灭的电灯。      外面风声雨声,一阵紧似一阵。铁窗飘雨进来,上边的单衣湿透,很冷。下面的地板磕着骨头,很痛。我想,不知道小雨,她现在在哪里?      本来是头对墙脚对脚睡成两排的人们,由于房不够宽,交叉的脚互相碰撞,睡熟了就变成横七竖八。从一些张开的嘴里,发出浑浊的呻吟,或者野兽呼噜一般的鼾声。不知谁在磨牙,格格之声,如六角碾子滚过麻石**。那个长脸本来是睡在最外边的,不知怎么的被挤到里边来了。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线,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忍受什麽痛楚,以为他没睡着。观察良久,才确信他是在熟睡之中。      我睡不着,辗转反侧。忽然发现,在墙角的缝隙中,有一种很小根小的蚂蚁在活动。洞口是在离地板的七十公分高的墙上,它们在把一些从地板缝中抬来的食物弄进去。队伍拉得很长很长,都隐在地板缝中,从睡看的人身下穿过去,找不到尾。      半粒米饭:就得十来个蚂蚁才抬得动。往垂直的墙上抬,真不容易。有时抬到五六十公分的高度了,突然又落到地板上。我吃一惊,它们倒不在乎。随之掉下的蚂蚁从新把它抬起,没有随之掉下的蚂蚁复又折回地面,再帮着抬。有时如是者数次。由于蚂蚁很小,反复一次要很长的时间。但它们不急不忙,也不惮往返。那么认真,那么从容,那么没有时间观念和前功尽弃的观念,那么视鼾声和风雨的喧嚣於无物。      看着它们,好像自己也成了它们之中的一员,感觉好多了。                 五、天宝桥           雨,一连下了几天。这天是星期日,只有两顿饭。下午饭后,雨下得更大了。屋里黑得像夜,蓝幽幽的微光里,十几个光头的人靠墙坐著,影影幢幢。我蜷缩在墙角,窥看着这怪异的景观。      入狱已经几天,仍然感到怪异。焦灼也一如当初,如同新鲜的创伤。      突然,顶棚上的电灯亮了。那暗淡的橙黄色的光线之中,似乎有某种善意的和温情的东西,它稀释和冲淡了恶意的蓝色幽暗,但还不足以使人感到慰藉。      突然,天宝桥,那个眉清目秀、臂膀上刺着这三个字的人,弹簧似的跳到潮湿的地板中央,把一迭扑克牌左右一晃,说,你们,不管哪个,随便在这里面抽上一张牌去,我能知道,你手里是一张什麽牌。几个人抽也行,我能知道谁手里是一张什麽牌。      几个人冲上去,争着要抽牌。      别抢,天宝桥说,一个一个来。然后他闭上眼睛。等大家抽过了,他仍闭着眼睛,说,刘飞黑桃三,虾子红方块老开,大宝梅花五,阿焦黑桃、黑桃、黑桃──家公……大家亮出牌,一张都没说错。      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之后,他又掏出一枚一分钱的镍币,给每个人看了,走到墙跟前,说,你们注意看着,我要把这个,按到墙壁里面去。然後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镍币,用它的侧面在水泥墙面上按了一下,缩回来,再按一下,又缩回来,如是者数次,终于将镍币插了进去。手里空了,用拇指在插入处揉了几下,墙面复完好如初。      又一阵无声的惊讶骚动。大家争著去看那墙面,毫无痕迹。他说,钢蹦儿在墙里头,你们让开,我可以把它再拍出来。然后在墙上拍了几下,镍币就出来了,的嗒一声掉落在铺板上,转了一个小小的半圆。      大家都很兴奋,要求他再做一遍。他又做了一遍,不肯再做了。      我因为坐在墙角,从里朝外看,看见他第三次缩手时,将镍币快速贴在耳后。第四次出手已是空手,按下去的是无物。当人们惊讶时,他已从耳后取下镍币夹在手指缝里,拍打墙壁时就掉下来了。      同时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个笑容。      但扑克牌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开始琢磨起来。      同时我发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思想也脱离了原来的轨道,关心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为了这个,我感谢“天宝桥”,这个胳膊上有刺青的人。      在这样的时刻,他给大家的快乐,实在是一宗恩惠。      他叫李宝祥,因偷窃房管所长家里的云烟二十八条,判了三年半,已经坐了将近三年。那剃着光头、因多年不见阳光而极其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勃勃生机。眼睛明亮,表情生动,说话时手势快速而优美。                六、消解悖论              监房的水泥墙上,这里那里,时不时的,可以看见一行用钢笔、铁钉、小刀甚至指甲划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这是这个或者那个人刑满释放的日子。这个或者那个日子的存在,就是这个或者那个人生活的意义。对于他来说,这以前的日子不算日子,只是一个等待。“不算数”是一个悖论。时间作为生命的要素,在这里和生命体断开了,成了生命体的对立面,生命体所承受的一种压力。压力下岁月在流失,精力在耗去:外面的世界在不断变化。刻者不知何处去,悖论犹锁壁间尘。不知他是否等到,那个日子的到来?不知道他出去以后,还认得世上的路不?      我们中没人刻字,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灯光照亮的夜,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太阳的白天,时间没有刻度,重得像一块石板。睡眠是暂时的失重。外面哨子响,是白天执勤的武警换班的信号。稍后监房里的电铃响,是犯人起身的信号。听到铃响,犯人们并不立即起来,要等到方脸号长在懒了两三分钟之后,用脚跟在铺板上擂那么几下,才一下子全都起来,卷好铺盖,下到水泥地上洗脸刷牙蹲茅坑。一阵子挤挤攘攘,然后又回到铺位坐定。      一口三餐,顿顿米饭。早上咸菜,外加两头生大蒜,据说是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罗卜白菜之类,每周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三餐之间,翻翻旧报纸,说说无聊话,补补破被服,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画个裸体女人,反复传阅修改……一天就过去了。这些活动,大都违禁。《监规》上写着,不许谈什么什么,不许搞文娱活动,不许拥有铁器锐器等等。其中一条,是“不许串通案情”。这使我想起进来的那天,狱方在窥视孔里问我的那些话,等于公开案情。什么意思?不知道。总之犯人们也一样,没把条文放在眼里,只不过是悄悄地违背而已。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警惕起来。门上的锁链或者窥视孔上的扣子响时:一切违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变魔术。      犯人禁抽烟,禁拥有火柴。有时候,会有某个公安干警,叫几个犯人出去干上一阵子勤杂活。这些人回来时,打开卷着的裤管或袖管,里面总有一些烟头,剥出烟丝,可以用裁成小方块的报纸,卷成两三四支烟。从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卷成棉条,用木板      压在水泥墙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时拉断,中间现出黑色,摆一摆就冒烟、发火,可以点烟了。公安干警从窥视孔往里看,囚室一览无遗。但有一个死角,门那面墙的另一头,茅坑所在的位置,从窥视孔里看不见,是抽烟的好地方。      那几支烟,不属于个人,大家轮流抽。轮到谁,谁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脚踏着水龙头:一手叉腰,仰头看着房顶,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喷出,现出莫大的享受。接着下一个人就上来了,秩序井然。当然新犯人不得参加。这是暂时的,随着由新变老,他们有能参加的一天。当然有人能够一口气吸掉半支烟,但没人这样。这个不成文法或者伦理规范是怎样形成的,我还弄不清楚。      刑事罪犯也像警察,有另类的动物凶猛。互相弱肉强食,但几乎没人告密。面对卑贱线以上的人们,特别是警察和狱吏,都能互相保护,似乎自成一族。一个贼趴在地板上,裸露看生痛脓疮的,几个抢劫者和流氓犯忍着恶臭,相帮著掰开他的肛门,擦洗脓疮并为之上药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感动也使我困惑。外面社会上亲兄弟之间也难得见到的这种温情是怎么来的,我也弄不清楚。      不管怎样,这温情像一种溶剂,在坚硬冰冷的时间的重压下,溶解出一些可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墙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较地容易打发。为此你须进入规范,接受禁忌。对于新犯人的调教,绝不是爱的教育。但进入和接受,却往往由此而来。                七、无形王国            以前听说,乞丐有乞丐的王国,动物有动物的王国。现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国。      狱方任命的号长,并不就是国王。国王的职称,叫老大。老大是那个粗脖子的小头。号长对他,只有唯命是从。      老大的产生,凭武力。据说以前是大个儿,小头来了,一场恶斗,取而代之。大个儿、矮疤脸和方脸,即号长,都成了他的左右。这强悍的一群,组成了号子里的特权阶级。共四个。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内。我之后又来了一个农民,一共五个。      等级在二者之间的是老犯人。七个,包括黄胖和天宝桥。天宝桥会推拿,每天睡觉以前,都要给小头推拿一阵。小头很喜欢他,让他睡在他们一边,但他还是二等。      三个阶级之间的森严壁垒,吃饭时最明显。三等人在大铺上围成三个圈呈品宇形。饭菜来了,先是那四个人分。然后七个人分,最后是我们分。早饭有两头蒜,全是那四个人的。七个人中,有人偶获赐舍。我们就只能闻闻蒜味了。每周一次的肉菜,轮到我们时,菜里就没肉了。早饭因为是咸菜蒜,另外还有一桶开水。但如果小头要洗澡,这水就谁也不能喝了。      那两拨子人吃完饭,都把搪瓷碗很有气派地往地板上一掷,顺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们这一拨子人的旁边,筷子也跟著甩过来了。最后一个进来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体的碗筷洗净,铺板擦净,水泥地面揩净,茅坑刷净。监狱里时间很充份,这些事一点儿也不累人。难受的是,由于无聊,许多人都盯着你看,找岔儿消遣你,甚至打骂你。      平时的每一件小事,都打著阶级的烙印。比如一个新犯人在水龙头前刷牙,老犯人来了,就得停下让开,等他先刷完才能继续刷。否则,人家就会叫你“让一让。”或者说,“没看见我吗?”诸如此类,已成俗习。但是老犯人,包括三个特权阶级,家属探监时送来的食物用品,都要摊在小头的面前,让他先挑选一些拿去。其他人更是如此,这也已成俗习。      小头换下的衣服,有人给洗。他丢给谁,就是谁洗。进来的第二天,我就看见他把一件什么随手一丢,落在正在观棋的黄胖背上。黄胖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挂在水龙头上晾着,回来继续观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强。但老犯人只给小头洗衣服,那三个的衣服,只能让新犯人给洗。这里面等级的差别,细微而严格。      小头从来不参加轮流抽烟的玩意儿,他的烟抽不完。大家没烟头可抽的时候(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赠。有时他把胳膊搭在某个老犯人的肩上,一同观棋,看不出丝毫特殊。如果犯人们之间出了什么纠纷,他就是调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温和。号子里谁拥有什么,他都一清二楚。有时也下令互通有无,令出必行。类似均富,一种小型的社会主义。主义符合国情,号子里秩序井然。      号子里的成员,并不固定。但同为“社会渣滓”,面对敌对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抗衡性的、族类内部的自我调节机制,和人际关系的模式,使这个基本秩序,不受成员流动的影响。何况流动也并不经常。这个秩序,不是自觉活动的产物,它是一种历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专制国家,如同一种中国版的《百年孤独》。                八、鱼肉之勇           我接受了这四壁之内的现实,按照它分配给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冲洗茅坑,并且努力做到无懈可击。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阵子俯卧撑。以前在外面,除了夹边沟,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时在敦煌住牛棚,后来到社科院住办公室,从未间断。      然后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盘腿,闭目,舌抵上颚,双手手心朝上拇指相对,放在腿上。但心里很乱,无法从现实中超脱,不能放松入静,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耗损。虚火上炎,积聚起一股子邪气。那天我就这么坐著,闭着眼睛生气。表面上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有什么东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条裤衩,吃了一惊。小头掷过来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龙头,示意我去洗。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抓住裤衩,掷了回去。      他先是眼睛里露出惊讶,然后嘴角上浮起一个微笑,温和地问道,什么意思?      别无选择,我同答说,自己洗去。      他旁边的矮疤脸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脸又乖乖地坐下。      然后他说,再说一遍。依然温和。      我已无退路。再说了一遍。      他眉毛一扬,说,好样的:有种。站了起来,从容不迫。      我也站了起来,慌乱紧张。但没有忘记侧身而立,两腿前后分开。这是小时候爱打架(见《留级》)养成的习惯,动作已成本能。哪知年过半百,还来得那么自动。      他用两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头往上仰。说,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摆开头,一记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猝不及防,加之我积累已久的全部鸟气都出在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后仰去。为免跌倒,退了几步。退到大铺边沿,一脚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摞搪瓷饭盆,叮铛铛一阵乱响。      在那声音招来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跃就上了大铺,我趁他没站稳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门链子就响了。大家迅速坐定,进来两个警察。一阵左顾右盼之后,问,什么事?      没人说话。      警察盯着我看,我是唯一站着的人,正在喘气,衣服也破了。      小头闭著眼睛,趺坐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什么事?警察又问,这次是专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方脸号长指着我,说,他冲洗茅坑,滑倒了。把这些个碰下来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饭盆,怀疑地又盯着我看了一阵。似乎要问什么,但又终于没问。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你们放老实些!砰的一声带上门,锁上,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忽然想到,有一次在大街上,看见运送到饭店去的鸡笼子里,两只公鸡斗得羽飞尘扬。                 九、因为烦闷无聊            很意外,没人报仇。相反,他们保护了我。他们说,如果告我打人,够我戴三天的背铐。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方脸碰了我一下,说:这边来吃。我说这边一样的,没去。      接着,小头抛过来一头生大蒜,我接住了。这是提拔我,进入食蒜阶级。      大个儿借给我一条床单。这条床单因为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而极为厚重,比夹被还管用。矮疤脸把一件破衬衣撕成条条,为我搓成一根带,用以代替那根被没收了的皮带。小头给了我一副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这样,我有了坐牢的全套装备。      特别感谢一个叫李继富的,他花了一天时间,帮我把撕破的衣服全补好了。是个健壮汉子,粗手大脚,但针线极细密。他说这是坐牢练出来的,好比做气功就是了。      大个儿叫赵金保,他的气功是用圆珠笔在一本练习簿上写写画画。画的是龙凤老虎、猪八戒林黛玉一类。写的是诗。如“一进牢房/眼泪汪汪/妹妹你想我我知道/我想妹妹心发慌”;如“前有铁门/后有铁窗/铁门外面几道岗/坐在大铺上/心把外面想/外面缺吃少穿我不怕/东游西荡没人挡”……有诸内而形诸外,不做弄什麽朦胧,也难得。      我问李宝祥,为什麽身上有刺青,他说因为好玩,弄堂里几个社会青年互相刺的。“天宝桥”是弄堂所在的地名。原来土法刺青,非常容易,有针和蓝墨水就行。由于这次谈话,好几个人想剌。我极力劝阻,说将来出去了,人们看不惯。(我错了,其实未必)。他们不听,弄得身上伤痕累累。结果好几个人,都变成了九纹龙史进。      烦闷无聊,也是一种力量,能推动人们做一些非常的事情。高尔基有个短篇,写西北利亚一个过往车辆极少的小站,员工闲得发慌,造出各种谣言,拿一个厨娘消遣,以致她上吊白杀了。篇名就叫《因为烦闷无聊》。我想这些人折磨消遣新犯人的习惯,也和这折磨消遣自己一样,是因为烦闷无聊的缘故。                 十、不相信眼泪            那天进来一个新犯人,五十多岁了,脸部的结构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像是弱智。他们上去要打。我以大家的自己人的身份出来劝阻,左遮右档,说算了算了。有个人在后面拉我,叫别管。      是那个睡相很苦的长脸。他叫张业平,是个重婚犯。常爱自豪地说,刑庭庭长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两个和他情况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妇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骂。判刑后他买通警察同她联系上并见了一面。他问她,弄到这个地步,你不恨我吗?她回答说,这话,该由我来问你。这个回答,他刻骨铭心。每次一说到这里,声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点儿红。      他常说起这个,并不是与谁肝胆相照,只不过是宣泄自己的感动与悲哀。对于这种“猫腻”,另一个犯人刘飞(就是我进来的那天叫我写飞字的那个)毫不同情。说,再漂亮的女人,玩过以后再玩,就没意思了。不就是个荷尔蒙,起什麽腻!他是个体户,九江三马路服装店的老板。在南京一家旅馆,同一个服务员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给一百,就告他强奸。警察跟人家一头,他就进来了。他说早知道是这样,她要一千我也给。      那个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于我拉架,没太挨打。天天坐着不说话。别人除了教他干活,也不同他说话。那坐姿和脸容我没法形容,总之看他看久了,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愁苦。我坐到他旁边,想同他说说话。他不理我,微微斜过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从那轻蔑的份量,我发现他并非弱智。      一天,他哭起来了,很久都没人理他。后来正在观棋的李宝祥口头吼了一声,别哭!继续观棋。观了一忽儿,没回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哭就别干,要干就别哭。李宝祥是号子里最有同情心的。这就是同情。      不相信眼泪,是这个小国的同情,也是这个小国的强悍。                十一、没有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这里,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质。据说我来以前,有个被通缉的学生在隔壁关了一阵,后来被押迭到别处去了。我也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通缉令,十几天后,也被押迭到了别处——成都。那里的牢狱,和这里又有不同一一那是后话。      这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刑期较短或将满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关过几个月或几年,都说可怕极了。包括刑庭庭长是他姑妈的张业平,也曾在江宁县的一个拘留所里呆了半年多(没在刑期中扣除,否则他该出去了),饿得半死。他说茅坑没水冲,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堆。冬天冷风倒灌、小便吹到脸上。他们说最难过的是刑警这一关,打得凶。有种子母铐,只把两个大拇指铐在一起。背铐和老虎椅是把双手铐在背後……刘飞是背铐着光腿跪在碎砖头上一夜,承认了强奸的。他们说过了刑警这一关,就算是过关了。来到这里,都觉得好过多了。他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刑,都只是听说,不曾身受。      当了那麽多年的“阶级敌人”,我还没见过那些东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独立王国和它的民族主义。知识、体验都是新的。环境陌生,又没人指点迷津,易犯错误。打了小头,没想到反而没事。没想到在那以后不识抬举,坚持在第三个摊摊吃饭,是乱了规矩,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劝阻调教新人,更加形同反党,是第二个错误。我不自觉,紧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      那天,一团愁苦给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后顺序也完全正确,第一小头第二方脸第三矮疤脸……无师自通。李宝祥建议我把衣服脱下来,一起也洗一洗,“洗干净了穿着舒服”。我脱下来,说,我自己洗吧,一件单衣服,不费事。凑过去,自己洗起来。      “你知道这是谁的洗衣粉吗)”有人在背后问我。      “这是老头儿(指一团愁苦)的洗衣粉。”另一个声音说。      “你要用人家的东西,起码得打个招呼,对吧。”又有人说。      我回过头去,方脸盯着我的眼睛,义正辞严地问道:“你打招呼了吗?”      我没打,没了言语。就像在斗争会上。      “呔,你这个肉头”,矮疤脸向老头儿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吗?”      “不,不同意。”老头儿一个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没了一团愁苦。      我势单力薄,又理穷词拙,不知道怎么解套。      小头向我笑笑,拍了拍铺板,让我回去坐下。又向老头儿仰了仰下巴,老头儿乖巧地拿起我丢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从容,徐缓,协调、和谐。大家对我,照样的好。      十几天以後,我就走了。同来一样,走得也非常突然。两公安打开监门,向我勾了勾指头。给我戴手铐时,门就砰地关上。连个给大家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                  十二、走向混沌            穿过空院长廊,我们进入一条过道,两边门上挂着“预审室一”“预审室二”……的牌子。他们让我进入其中的一个,没跟进来,带上了门。房间不大,有一个讲台样的长桌子,很高。后面三张高椅子。下面对着讲台,有一木凳,极结实,四条腿插进水泥地里。那上面放着我们家的一个墨绿色帆布背包,装得满满。旁边站着两个警察。一个五十多岁,朴实和善,鼻肩之间的距离较长,略似猩猩。一个四十左右,身壮硕,脸木然。我进门后,年轻的那个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高先生,请坐。年长的那个说,很和气。我姓罗,叫罗兴雁。奉上面的命令,来带你到成都去。我问什麽事情,他说去了慢慢再说。我问我的家属在哪里,他说浦老师当天就回家了,请你放心。这是她带给你的东西,我们先替你拿着。我说我要见她。他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马上要上飞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声调和表情,都极诚恳。但是我不相信。这次无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蛮过程,使我断定这个政权,已经堕落到了什麽事都做得出来的程度。把有关契卡、克格勃、盖世太保之类国家暴力的、和黑手党之类非国家暴力集团的零星知识,都用来预测前程。把暴力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一一人,都看作了机器本身。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们求助。犯人刘庆(方脸号长)即将刑满,说他出去了可以帮助我,同家属取得联系。说他父亲是典狱长,联系上了,还可以帮助我们见面。我那时还不知道会被押走,高兴得糊涂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进宫的刑事犯,也向别的同监打听家属姓名地址,说辞因人而异。我后悔莫及,但又无法可想。      我问罗兴雁,这事要紧么?      他显然一惊,脸上现出严重的神色,说,你们这些知识份子真是太书生气了!太不了解社会上的情况了!家里的地址,是不能够在监狱里说的呀!      这几句不像是警察说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恳切忧虑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他问,那个刘庆,现在还没有出去吧,我说还没有。他看了看表,对年轻的警察说,你们上车,说着转身走了。      一辆吉普在大院里等着。车上有两个武警,开车的是个大块头,红光满面。另一个精瘦腊黄,一脸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烟。我们在后座,等了大约半小时,罗才来。在疾驰的车上,他说他见了典狱长了,刘庆不是典狱长的儿子,但即将刑满是真的。他给南京大学保卫处打了电话,保卫处说他们马上去找浦老师。他说,“他们会的,你放心吧。”又说,“这次没事了,但是以后,你可得吸取教训呀!”“可得”二宇,说得特重。      大块头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搭着靠背,侧身回头,告诉我他喜欢艺术。说南京有个硬笔书法展览,正在开,问我看过没有。说现在是硬笔书法热,毛笔过时了,书法不能过时,就得有硬笔书法。问我对硬笔书法有什麽看法……我无心讨论,敷衍应对。心里话说,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来同你说这些?他仍很热烈。直到机场我们下了车,还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高先生再见。乐呵呵的,声如洪钟。下车前,我被卸下了手铐。在飞机上扮演旅客,坐在两个警察中间。周围有人看报,有人打盹儿。几个花里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块头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们中间。人间的悲欢是如此的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                  十三、我叫“九三四”            到成都是夜里,下飞机,戴手铐,上警车,疾驰。      在市区某处,进入两道铁门一个房间以后。两个警察把我和他们带来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监狱没收的我的皮带餐券等物交给了另外几个警察。登了记,拿了收据,走了。      再次搜身。包括那个一直由警察拿着,我没碰过的墨绿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来,看了纸盒子里面。衣服一一抖开,掏了口袋。一部份装回背包,放进柜子,一部份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一个白头发、穿便服的矮小老头儿,一直坐在旁边。完了他叫我坐下,说:这里是四川省看守所,来了要老实些。监房里的墙上,贴得有监规,好好看看,不许违反。不许说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号是九三四,以后你就叫九三四。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他那阴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纳粹军官。他又说,到我们这里,可以照规定,按身份,给你一些照顾。可以给你一个暖瓶,一条被子。生了病,可以给你做病号饭。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这个,你可以拿去用。别的先放这里,要用再说。稍停,他又说,别以为是个教授,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里都是大学生。说着指了指登记和搜查我的那个警察,说,他就是大学生。      那个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      此人三、四十岁,瘦长佝偻,尖嘴爆眼,长颈,很像一条黄鼠狼。      老头走后,他给我卸下手铐,让我把一张用毛笔写着高尔泰三个大字的白纸拉在胸前,靠墙而站,先立正,后转侧,给我照了几张犯人的档案相。复又戴上手铐,领着我穿过机关大院,进入一道灯光雪亮,有武警岗亭的铁门。这是来到这里我经过的第三道铁门,是看守所机关大院和监狱大院之间的门。不像南京的预审室是在监狱大院之中,这里的预审室在机关大院。后来每提审一次,我都要被他带着,进出这道门一次。      里面也灯火通明。一排一排连栋的平房之间,有长长的花圃,开着许多花。平房隔出一个一个的监牢,都是两进。第一道门进入一个天井,天井里空无一物,上面有格子盖住。透过格子,可以看见被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紧靠监房,有一条空中走廊。监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这一面的墙,只与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铁栏撑住。屋檐伸出,盖住了空中走廊。武装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逻、不用穿雨衣,里外一览无遗.。      进入天井以後,黄鼠狼打开第二道门,给我卸下下铐、让我进入监房,然後就锁上了门。接着就听到他锁天井的门的声音。除了那句“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以外,这全过程中,此人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监房里孤悬着一盏电灯,约60瓦,蛛网尘封。墙上除了监规一张、麦克风一个,别无他物,也都蛛网尘封,四张床铺中,有一张空着,草席上有棉被一条,暖瓶一个,搪瓷饭具、牙刷牙膏各一套、那是九三四的。      三个同监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们都没剃光头,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又醒了、都瞪着眼睛看我,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如同旅馆里的房客。           十四、一堂晨课    三个新同伴,都是干部子弟。某公安局长的儿子;某供销总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乐山市某首长的儿子。后者叫刘钧,交通大学汽车机械系学生,自称学运领袖,是假的,他因“迷奸”而来。但他自称有“内线”可用,是真的。他和狱警王超(就是像黄鼠狼的那位),混成了哥们很铁。他们到这里,都有一两年了。同所有的文武公安,老号子、炊事班都混得很熟,没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们“串通案情”,他们就已经称我高老师了。      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一些这个监狱的情况。四川省看守所,是个老监狱,对外叫文庙西街十六号。当年胡风,还有谁谁谁,都是关在这里的。那道从机关大院到监狱大院的铁门,除了狱方的管教干警,任何人,包括上级派来的办案人员,都不得出入。武警总队派来巡逻的武警,只能在空中走廊巡逻,不允许进入监狱。你如果在下面骂他,他除了向领导,没法子拿你怎样。就像是动物园里的游客,没法子拿动物怎样。      各排监房,建筑结构一样,但是待遇不同。最前面那一排,叫小号。每间关十七八个人,开地铺。粮食是二、三、二。就是早上二两,中午三两,晚上二两。很挤很饿,互相关系紧张。另一排关的人略少,粮食标准略高,还有再高一点的,总之分几个档次。我们这排,是三、五、四,每周有两次肉菜,有床,允许抽烟。这是劳改队的标准,对于侍审囚犯,如我们、算是优待。还有一排房,是已经判刑的犯人的监房。一般刑期较长的送劳改队,较短的就留在看守所。大院里浇花剪草打扫清洁、伙房里做饭送饭的都是那些人,比我们惬意多了。更惬意的监房,在最后面一排,吃香喝辣,像宾馆一样。还有电视看。那是为高级领导人准备的,这阵子空着。      狱方的管教干警只负看守和监管的责任,不管案情。每人早上来开门,让我们可以到天井里转转,算是放风,晚上锁上。天井通向大院的门,是日夜锁着的。你有什麽申诉的交代的材料,都可以在开关门时递交,由他们转给办案警察。他们虽不办案、但牢里是他们的天下,想怎么样你就可以怎么样你。坏起来比如调个小号,比打一顿还难受。好起来比如王超就可以带刘钧出去,到机关大院自己的宿舍喝酒,每次都带回来好几本《法制文学》,偷盗抢劫强奸杀人,好看得很。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从他们那里,我学到很多东西。没有调查研究,估计不是编造。这最后一点(警察和犯人是哥们),最使我吃惊。我想,这大概就是物理学上所谓的“熵增”,一种“组织解体”的现象。但是这种解体,同时也是另一种具有相同基因的组织——黑社会的形成,专制政府的“反腐”,其实就是反嫡,具有保命的性质。保不住就过继给黑社会,族谱不会中断。      一天,我半夜里醒来。一个执勤的武装警察,正好从上面走过。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问,几点了?他一言不发,伸出三个指头。我说三点了?他点了一下头,又朝下一指。我说三点半?他又点了一下头,就走了。黎明时分,他往回走。当他停下来朝下望时,我低声说,谢谢。他大声问,什么?我说谢谢你告诉我时间。他又大声问,什么?      这时那三个都醒了。一个说,没什么,要烟么?说着在床上站起来,抛上一根烟去,刚好到他的脚下。他两头一望,拾起烟,笑了笑,走了。      原来这是另一个武警,不是三点半时经过的那个。      他一走,三个人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开导我。他们说,犯人是不允许知道时间的,也是不允许同巡逻的武警说话的。你夜里问时间,人家告诉了你,本来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你刚才那么一下,不光是暴露了白己,也害了那个警察。要是这个警察向上级报告,那个警察就要倒霉了,你也逃不掉。以后谁还敢同我们说话呢?      我们给了这个警察一支烟,他要了,也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这个事不能让那个人知道,那个事不能让这个人知道。在外面不也是这样吗?这是你运气好,碰上个愣头青,要是碰上个精明的、你试试看。      这些武警,大都是农村里新来的,年龄都小,要是在外面遇见我们,大人说叫叔叔,他就会叫一声叔叔。给支烟,关系就搞好了。关系搞好了,什么事都方便。比如我们大白天躺在床上睡觉。这是不允许的。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要认真起来,一是一二是二,你吃得消吗?      给烟不给烟,也得看个对像和场合。给错了,人家不接,白你一眼算是好的。问你什麽意思,叫你少来这一套,歪起来说你腐蚀干警,你怎么着?      愈是有关系,愈是要装作没关系,关系才能维持。你这样,等于逼着人家管你。要管你还不容易吗?      我唯唯,谨受教。               十五、旧时月色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天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着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撒下一些细长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朦朦细雨。格子上长着苔藓,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苔藓更厚,联成绿色一片,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      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着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着看着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与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次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头。意像在迷糊恍惚中重迭,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紧接着,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柬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而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不时会把我们包裹。      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粱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一律抬看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和铁格子的后面,好像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么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着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他囚犯熟睡的脸上,那麽温柔,那麽安详。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走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曳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么圆润,那么柔和,那么清新,那么纯粹。好像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立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杳而急促。几支手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麽,那是梦呓。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更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像不放心我们似的。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力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               十六、唱歌            我此生一大憾事,就是不会唱歌。      我从小爱听歌,也爱唱。常扯着脖子直喊,招人嫌。大起来怕丢人,不唱了。有时独个儿哼几句童年时代熟悉的歌,会觉得那些早已消逝的美好时光,连同它的各种细节和气味一下子全活了过来。记得日本投降那阵子,我们全家合唱一支歌,有几句词,印象特深:      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张,热泪如汪      当大人唱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都真的是笑口高张,热泪如汪。纵然是小不懂事,也同样有一份深深的感动。      我的有些朋友,歌唱得非常好,我很羡慕。他们所表达的那些情感,我都有,但我表达不出来。就像野兽不会说话,到时候只能号叫。但是野兽的号叫,别的野兽能懂,我的号叫,没人能懂。      文革中我在敦煌,和几个牛棚里的同侪一起翻地,那天翻着翻着,不知怎麽的就唱起来了: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的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乌一样不回来……也是小时候唱过的歌。      邻近的一片地,是前所长秘书李永宁在翻。细高精瘦像一把弓的他,漫慢直起身,向我叫道,高尔泰,那片地有把镰刀,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了,干吗?他说你拿来把我杀了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他说的那片地,是考古组的史苇湘在翻,他应声说,别拿走,别拿走,再唱下去,我要用它自杀。      那以后,从没有哪一个同事或学生,听到过我的歌声。      狱中没书没报,禁止任何形式的娱乐。犯人们有时聚拢在一起,小声唱点歌。大多是流行歌曲;《跟着感觉走》《相逢在冬季》……我都是第一次听到。      也有只在监狱里流传的歌,有没听过:风凄凄/雨绵绵/我手把铁栏望外面/外面的生活多美好/何日重返我家园/啊,秋梨沟哪,沙松岗……。文绉绉酸溜溜,一股子哭丧调。据说是“文革”时被监禁的一些文工团员合做的,有个电影里用过。      更有甚者,像“劳改队里温暖如春,管教干部亲如爹娘”之类,也有人唱。      第一次听到这些歌,是在南京监狱里。看着那些状貌狰狞的彪形大汉,同那些形销骨立的老弱者一同荡气回肠,我有时觉得荒唐,有时又感到凄惨,有时也被歌声感动,陷入深深的忧伤。      在想念妻子的时候,听人们唱“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请别为我哭泣”,或者“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立即就起了共呜。      在南京,监房是一门一窗。唱歌时,不知道关着的门外有没有警察,都提心吊胆的。这里的设备,比较现代化,武警在上面往下俯视,监房和天井都一览无遗。但是他们看见我们,我们也就看见了他们。没有他们的时候,可以唱得比较安心。      天一亮,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开了。只要不下雨,一天中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在天井里、沿着墙根走路。七步一拐弯,七步一拐弩,顺时钟方向走几圈,逆时钟方向走几圈,十来平米的天井,永远也走不完。走着走着,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笼子里的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脱口就唱出了两句歌: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国家      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这是五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流行的苏联歌曲。那时我们班上的文体委员叫唐素琴,特喜欢苏联歌,教了我们不少,后来我都忘了。      不知道怎么的,这忽儿又冒了出来。      记忆的复活是无意识的,对歌词并无选择。作为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记得什么唱什么。包括样板戏和语录歌,包括阶级敌人在“向毛主席请罪”的仪式上唱的《牛鬼蛇神歌》。歌词本身并不重要,它的意思是唱者给的,重要的是我在歌唱(姑且称为歌唱吧),唱起来会轻松许多。      痛苦是一种毒素,唱歌有排毒的作用。      不管多熟的歌,此时此地唱;都有一种陌生的体验,甚至那些扩音喇叭里天天反复播迭,听得耳朵都起了一层厚茧、早已充耳不闻的歌,此时此地唱起来,也有一份亲切,一份新意。      越过平原,越过高山      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宽广美丽的土地      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乘着歌声的翅膀,飞越大墙,飞越那血迹斑斑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那各民族人们共同的监狱,就像用残损的双手,抚摸着一个亲人的遍体鳞伤。有时会可耻地鼻子一酸,像个神经脆弱的小姑娘。这种特殊境况下的心理失衡,这种认知理解想像情感等多种心力组合的机制出现异常,无异歇斯底里。不过发作以后,人比以前健康。      渐渐地这种发作,几乎成了生理的需要。越唱胆子越大,被巡逻的警察撞见的次数也越多,终于麦克风里发出了警告:高声喧哗是违犯监规。再不停止就要查处了!      不能出声唱,就在心里唱。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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