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的悲悯_纠结的同情_对张爱玲_小团圆_情思内蕴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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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文艺争鸣·广角
张爱玲喜欢“苍凉”这个词,论者也多以“苍凉”
来定位张爱玲的艺术风格。事实上,在这“苍凉”底
下,有一种深深的悲悯,让张爱玲能够精准细致地刻
画苍凉人生的微妙纹理。这种悲悯在张爱玲晚年的
《小团圆》(1)中体现得更加深沉。
张爱玲向来钟情于社会小说,或者说人情、世情
小说。她几乎懂得一切人生世故,因而文字中几乎
没有文人的那种自艾自怜,对非凡与怪异的人事也
没有特别的偏好,反倒钟情于平凡人的“传奇”故事。
一个平凡人在叵测的世界中越难解放他自己,就越
强烈地触动张爱玲对人性的体认。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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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文艺争鸣·广角
张爱玲喜欢“苍凉”这个词,论者也多以“苍凉”
来定位张爱玲的艺术风格。事实上,在这“苍凉”底
下,有一种深深的悲悯,让张爱玲能够精准细致地刻
画苍凉人生的微妙纹理。这种悲悯在张爱玲晚年的
《小团圆》(1)中体现得更加深沉。
张爱玲向来钟情于社会小说,或者说人情、世情
小说。她几乎懂得一切人生世故,因而文字中几乎
没有文人的那种自艾自怜,对非凡与怪异的人事也
没有特别的偏好,反倒钟情于平凡人的“传奇”故事。
一个平凡人在叵测的世界中越难解放他自己,就越
强烈地触动张爱玲对人性的体认。因此,精准到位
地描摹人情世态,既是张爱玲主观的追求,又是她非
凡的洞察力所至。她认为,“凡是好的社会小说⋯⋯
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别,是对这些
地方特别敏感”。(2)这种力量让她在文字的世界里很
从容,即便是生活中最不自如之处她也能自如
达。
从艺术上讲,有论者认为这部酝酿了三十几年
的《小团圆》叙事拖沓混乱,并且更多的是在重复自
己。其实《小团圆》的叙事与时间线索比她之前的小
说更为复杂和考究;文体上也延续了张爱玲一贯的狠
直笔法,只是对人生流露出更多的体谅,同时让我们
深刻的意识到作家的悲悯是通过洞悉那些真实的内
在体验而实现的。可以说,张爱玲在不断地扩展着自
己的界限,她的创作之所以没有止步于苍凉和空无,
正在于她对人生的体谅与喜悦,那是因懂得而慈悲。
在美国的几十年,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很少,如果
将遗作《小团圆》作为张爱玲“晚期风格”的集中体
现,那么这“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张爱玲的
态度却不是老练、超脱。《小团圆》的风格气质很复
杂:一方面,执著于生活的真实,以慈悲的态度审视
深切的内在体验;另一方面,落笔狠直,揭示人性最
根本的欲望,套用胡兰成的说法叫“直见性命”;此
外,又因敏锐、犀利的直觉与感受力,而带上几分森
冷的“鬼气”。
宋淇当初不赞成《小团圆》的发表,更多是出于人
生世故的考量,并非文学的考量;除了碍于时局、碍于
“无赖人”(胡兰成)的威胁等,关于这篇小说本身,他
认为有着张爱玲影子的“女主角”无法引起人们的同
情。(3)也许今天仍会有读者无法对“女主角”抱有同
情,但却可以引起我们关于“同情”更深的思考。
一、慈悲像一把逆刃刀
张爱玲晚年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红学”与翻
译上,对之前的小说也有反复修改;完整的小说创作
只有一部《小团圆》。张爱玲从70年代开始创作《小
团圆》,直到90年代仍然在修改。事实上,《小团圆》
的初稿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成型了“因为酝酿的
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她曾说,最好的
是
最深知的材料,这部自传性的小说,她要写什么,应
该早已了然于心。同时,她的感受力和思考力也都
异常强大,对人性七情六欲的深切洞察,令她在最痛
苦的体验中也有心力来研究其动态,对人性的复杂
也就格外能够体谅。
在创作手法上,张爱玲向来推崇写实的小说,这
种“写实”在于体验的真切。张爱玲无疑更重视细节
广角
冷峻的悲悯,纠结的同情
——对张爱玲《小团圆》情思内蕴的分析
王学谦 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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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胜过思想与主题,她将自己的体验建立在广博观
察的基础之上。从张爱玲的第一本小说集《传奇》
起,笔触所涉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战争,从败落的贵
族和他们的仆人、时髦的新式老派,到学生、知识分
子,甚至建筑、家具、服饰等等,都完整齐备、细致入
微。晚作《小团圆》更触及到她在美国的生活,几乎
是完整地讲述了作者一生的体验。张爱玲小说的坚
实质地在于她完全取材于自己的社会与时代,而如
果她的作品中透露出某种苍凉和惶惶,那或许是她
身处的社会与时代正在崩坏。
然而,张爱玲对《小团圆》修修改改、斟斟酌酌了
二十几年,让她如此耗费心力的显然不是写什么,而
是怎么写。在“写实”之外,晚年的张爱玲,对于小说
的叙事结构显然有了更深的理解;《小团圆》的结构布
局,是张爱玲小说中最为用心、也最为复杂的。小说
讲述了三个时空相互交错、闪回的故事与场景:主线
是女主角九莉,在香港读
期间遭遇港站,周折一番
回到上海,与邵之雍相恋、分手,又与燕山相恋、分手,
其中种种的人生际遇;第二重时空,是九莉到香港大
学读书之前的故事,绵绵延延伸向她的童年时光,同
时折射出一个曾经光耀的家族的破败以及这过程中
情感与物质的双重匮乏;另一段隐隐现现的时空,是
中年之后的九莉到美国以后的生活。张爱玲将种种
深切的体验放进这广大的时间框架里,并以女主角九
莉的观察和感受为视角,将一部个人的史诗娓娓道
来,这是叙事者对完整生命的慈悲的反观。
《小团圆》的前三章,主要展开的是上文所指的
前两重时空的故事,是九莉的少年与青年时代。此
间一反张爱玲前期小说的清晰练达,而是将各种细
节打开,仔细分疏九莉内心的每一寸纠结,像把文字
当成日子来过一般,絮絮展露那人世风尘的“苍白和
渺小”以及包藏在其中一颗敏感、悲痛、审慎而不自
如的心。是将生命那袭“华美的袍”慢慢展开,露出
“虱子”的踪迹。是将生活长久地定格在一种手势
上,看着它一点点倦怠苍凉。
因为打小被过继给了生父的哥哥,九莉称自己
的父母为“二叔”“二婶”,“二婶”蕊秋与三姑楚娣是
新派女性,曾经结伴出洋,是九莉心中倾羡的对象。
而当被问及是更喜欢二婶还是三姑,九莉的复杂心
事在三言两语中展现淋漓:她心想虽与“二婶”有母
女间不该有的生分,但终究有某种莫名的亲近关系
是不需要言说的,而三姑是需要拉拢的,她便答“喜
欢三姑”;答完后,又恍然若失。张爱玲的女主角观
察所爱的人,常常关注他们默然时低垂眼眉的神情,
像九莉对邵之雍、王佳芝对易先生(《色戒》),九莉对
母亲蕊秋的关注亦是如此——蕊秋“在沉默中,垂着
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气。脉脉的情深
一往”。尽管如此,与母亲的隔膜却让九莉一生耿耿
于怀。九莉得了奖学金,拿了一叠的现金去给蕊秋,
隔日却发现蕊秋轻易地就用那钱来打牌了,这件事
与小时候发现自己的水彩画被弟弟打上力透纸背的
横杠子一样,几乎成为让九莉一生心悸的阴影。直
到母亲老了,九莉还耿耿地想着还钱给她,像是赌气
一般。蕊秋沧桑而变形的脸上流下眼泪,九莉只是
默默的感到“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反
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同为
女人的体恤与了解——“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
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
敬老的方式”——仍然挡不住亲情的疏离。
对于至亲母女的血浓于水、女人之间知己般的
体谅,张爱玲都带着几分审视的凉气,仿佛不直接是
爱了。女主角这最深沉的情感埋在众多的人物、穿
插场景和纷繁的对话之中,叙述者仿佛能借此而获
得一种观察的距离——她已经不在那故事里;但是
一切的感受力却还留在当年。女主角对爱的渴求隐
隐地贯穿小说始终,但是情感的匮乏却是其一生最
强烈的生命体验。九莉隐而不宣的焦虑、所有因害
怕失去而不敢直言的期待、莫名的残忍以及对世俗
痛苦的深刻洞察,是叙述者内心孤独与恐惧最好的
证明。晚年的张爱玲写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心事种
种,却并没有半点的洒脱笔调,而是又重新跳回当年
执着的体验里。张爱玲的“晚期风格”是不超拔也不
妥协。而张爱玲的悲悯像一把逆刃刀,挥向人世沧
桑的同时,刀刃却对着自己。
二、“直见性命”的追忆
作为自传性小说,《小团圆》是张爱玲的“追寻逝
去的时光”,但它已经远不是本事再现,而是一种追
忆与重新讲述,是与《流言》、《私语》、《烬余录》甚至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共同构成“《罗生门》那样的角
度不同”的叙述。1975年动手写这本小说时,她已经
55岁,后来改改停停,再度集中创作时已是73岁。当
我们设想一个离群索居、疾病缠身、戴假发、穿一次
性拖鞋、吃罐头食品的老太太,独自在洛杉矶一间没
有家具的公寓里,写三四十年代战时颠沛于香港和
王学谦 刘 洋·冷峻的悲悯,纠结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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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文艺争鸣·广角
上海一个年轻女子起伏的遭际和细密的心事,便不
难理解这场追忆是怎样与当年的故事分道扬镳的: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
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
不属于这故事。(4)
但尽管如此,张爱玲的追忆却不隔膜于最真切
的人性与感受。这种“直见性命”的气质,若与胡兰
成的叙述相比较,便显得更为分明。
到小说第四章邵之雍(以胡兰成为原型)出场,
纷繁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切的悲哀与苍凉
也都似乎有了一个直接、显见的理由,小说也自此而
有了节奏与速度。如果说,九莉与母亲之间的感情
是被半隐着而伏延千里,那么与邵之雍的爱情则袒
荡荡地整个儿摆在那里了。
胡兰成早在50年代末就出版了《今生今世》(5),张
爱玲作为“民国女子”成为他的一个篇章,这是他为
张胡恋提供的胡氏追述。多年后张爱玲的《小团圆》
终于开始了张氏讲述。张胡恋作为两人爱情书写的
共同原型,为我们提供了将两种叙述进行比较的根
据。对比之下,我们更容易看到张爱玲笔法的“直见
性命”,这种真实甚至超越了“自传”,在张爱玲的笔
下,过去的时空全无半点胡兰成式的“轻和灵”,而是
关于逝去人事的记忆与内在体验的短兵相接。在某
种程度上,这也是张爱玲晚年面对整个生命的态度。
九莉与之雍恋爱,每天晚上邵之雍离开后九莉
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她几乎用尽心力与
他相处,没有一点仙气。不仅如此,张爱玲更要用身
体经验来传达内心体验,之雍吻九莉“一只方方的舌
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
多了口干”;九莉坐在之雍腿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
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
巴,包着绒布的警棍”。张爱玲写九莉对性的矜持而
做意若无其事,每次发生关系仿佛都很意外,不好意
思预先有什么准备;但作为叙述者,下笔之间却惊人
的真切直接,九莉与之雍行房次日,自己洗三角袴子,
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房间,仍旧是贵族的气派,衬
着两人的气度褶褶生辉,“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
安。
相较之下,张爱玲,写起九莉的房间与三姑同租
的房子却草草带过,只是反复出现了一件摆设——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着,“门框上站着一只木雕的鸟”,
这只鸟在之后的行文里又穿越时空地出现了几次,
成为一个重要意象,是九莉内心常常冒出的惶惶之
感。这里不仅表现物质的匮乏,而更在传达一种精
神与情感的困窘与不安。不惟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
气派,甚至有某种姿态上的卑微,绝无胡氏笔调里的
从容。她却唯恐不将人间看得更清楚透彻,绝不会
将活生生的体验升华、抽象成任何“意义”或“境界”。
小说里邵之雍说九莉像《聊斋》里的狐女;九莉感到
他们之间隔着整个中原。这也不妨视作张胡二人叙
述与感受之间的距离。面对感情的取舍,九莉不会
飘飘渺渺的什么都“亦是好的”,她分明地知道“他们
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
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埋进泥土里很低很低,这才
有了牢牢落在地上的沉重与真切。不堪其重时,她
是冷笑,甚至“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
了”。张爱玲的追忆绝不肯飘起来,持超脱的姿态,
她的叙述才能终究不隔。
然而,在如此狠直地讲述了爱情的现实之后,张
爱玲却留给九莉一个梦: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碧
蓝的天,阳光下的树影,松林中的小孩儿——那是九
莉和之雍的孩子们。面对爱情的幻灭,与另一种飘
渺轻浮的叙事,张爱玲晚年的讲述终究不吐恶声,这
是她的悲悯。
三、细节里的“鬼气”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的文字有“鬼气”。对于张爱
玲来说,这种“鬼气”不是胡兰成意中那种飘飘荡荡
的仙魅之气,而是对人事风尘与黑暗角落的长久注
视,是一种敏锐犀利的感受力,就像《小团圆》中的九
莉自信于自己的直觉判断。那些守在“个人视域”
里,坚信“直觉判断”的作家,具有一种能量,凝结在
人性深处。我们会为他们而震颤,会因为他们而改
变对世界的感受,而他们却绝对不会为别人所左右。
就像张爱玲笔下的九莉,“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
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
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九莉暗自笑叹被消耗与摧
折的生命,“我们这真是油尽灯干了,不是横死,不会
有鬼魂”;然而,这种对时间与生死的认知却透着“鬼
气”的恐怖,仿佛一个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
灵魂,而那身体也在时间的消耗中慢慢老去。这书
写中的“鬼气”让整部小说弥漫着恐怖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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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借九莉的口说,“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
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但怕那滋味⋯⋯从
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但是
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
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
经知道都在那里。”然而,晚年的张爱玲,离群索居、
顽疾缠身,在没有家具的房间里,伏在纸箱子上一直
写字,写回忆如何悲哀,而自己从来不自找伤感云
云;之后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追忆”,缱绻低回,绵
延几十年。
张爱玲的追忆是一部生命“赋格”,在此之上,更
仿佛有一种大而黑的无缘由笼罩着不同时空中的生
命。小说中的民国女子九莉在沦陷的上海体验着初
恋的生涩与温存,满心的欢喜;并行的文字上演着十
年后在纽约恐怖的流产,抽水马桶里十吋长的男胎。
这里是“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
什么东西在”——“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狠狠
爱,狠狠生。叙事者一面投入地看着这个世界、投入
地爱,一面又冷冷地审视着九莉与邵之雍的分分合
合,面对着这段尴尬而痛苦的遇合,九莉“心里乱刀
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小说里有内在的多
重时空,又互相交错闪回、难分难解。十年前的“爱”
与十年后的“死”在她的书写中是并存的,互相抵抗,
又互相替代。
小说中,九莉对于母亲的眷恋与耿耿的怨念,对
于邵之雍的爱与杀意,对亲人与朋友的关注与距离
⋯⋯一切悖谬的感情,都被近乎冷酷地解剖开来。九
莉见到年老的母亲,感到她五官已经移了位置,张爱
玲将时间对人的销蚀勾画的惊心动魄,“人老了有皱
纹没关系,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
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更为惊心的是,
九莉此时跳出的内心独白,她转念觉得时间站在自己
这边,“胜之不武”——反正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
小说中,那个常常不经意间跳出来的叙述者独
白,神出鬼没,打断着叙事的进程。
九莉在纽约堕胎前,躺在浴缸里,觉得自己是一
具苍白失血的女尸。紧接着是一段对于未生之死的
描述:
夜间她在浴室灯下看见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在她
惊恐的眼睛里足有十吋长,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
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
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画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
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着翅膀,是从
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6)
恐怖的意象又再次出现——这只“木雕的鸟”仿
佛一个小小的幽灵,九莉和之雍相恋时,它坚硬生冷
地立在门框上;之雍说九莉像是一个狐女,九莉感到
他们之间横着整个中原,而那只木雕的鸟,立在他们
头上;九莉堕胎的小生命又让她再次看到这从前立
在门上木雕的鸟,仿佛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宿命和漫
长的一生。
张爱玲正是用这鬼气森森的语言和意象与人生
宿命短兵相接。她的笔触像滞留于破败家族古旧宅
院里的老灵魂,无以超脱,冷冷地看着各色人生轮番
上演,又以女主角九莉的身体借尸还魂,“追寻逝去
的时光”。
《小团圆》中深切的悲悯与森冷的鬼气共同构成
张力,进而展现了一场悲剧——其中更大的意义又
并不在于交代剧中人物的命运,而是对复杂幽微的
人性有力的展现与叩问。它提醒着我们,动荡与复
杂作为一种常态,在人们内心最为珍视的各种价值
之间存在着无法消抹的矛盾。那是人对于幸福的渴
望,对于内心痛苦的无力,对于世俗生活的眷恋,以
及对于超凡脱俗的强烈梦想。张爱玲这样的作家,
总是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在我们以为已经尽悉
了解了张爱玲的生活、趣味、才华与感情,她晚年又
以一部《小团圆》将故事新编了。
宋淇当年担心《小团圆》的九莉不被同情,自然是
低估了张爱玲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冷峻的悲悯,是纠
结的同情;也正是这种力量,让张爱玲写这段热情的
故事——尽管她已经不在那故事里。最真诚而道德
的写作是艰难的,也是身体的,就像张爱玲逡巡在九
莉的灵魂与肉体里。文字里弥漫着惊人的、不同寻常
的心灵动荡——没有什么能够平复,或者掩盖。
注释:
(1)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
(2)张爱玲:《忆胡适之》,见《对照记》,北京:北京十月文
艺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
(3)参考:宋以朗撰《小团圆》"前言",见《小团圆》第1页。
(4)张爱玲1976年4月22日致宋淇信,见《小团圆·前
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7页。
(5)本文所引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文字,参见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6)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第157页。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王学谦 刘 洋·冷峻的悲悯,纠结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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