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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5-难经古义

2012-12-25 46页 doc 102KB 1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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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5-难经古义[瑜亮]曲有误(+番外百问) [瑜亮]曲有误(+番外百问)                他早知不可信他。早就知道。     周公瑾站在空无一人的七星台顶,怒气直冲上面门,却压抑不住地只想冷笑。凉薄的嘴角微微一扯,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咽下心底。     他早就知道,却还义无反顾地,中了他的计。     台下的将士们一脸崇高,按诸葛布下的阵势站定,不敢轻易动弹。     只因他说过——     谁若误了借风一事……诸葛一如既往地半低着头,轻描淡写一笑,笼着双手踏上七星台。     周公瑾俯视着层峦叠翠僵如泥俑的兵士,觉得一阵阵可笑。...
455-难经古义
[瑜亮]曲有误(+番外百问) [瑜亮]曲有误(+番外百问)                他早知不可信他。早就知道。     周公瑾站在空无一人的七星台顶,怒气直冲上面门,却压抑不住地只想冷笑。凉薄的嘴角微微一扯,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咽下心底。     他早就知道,却还义无反顾地,中了他的计。     台下的将士们一脸崇高,按诸葛布下的阵势站定,不敢轻易动弹。     只因他说过——     谁若误了借风一事……诸葛一如既往地半低着头,轻描淡写一笑,笼着双手踏上七星台。     周公瑾俯视着层峦叠翠僵如泥俑的兵士,觉得一阵阵可笑。而那个人,在捉弄着他的时候,那张淡定的面皮背后,不知是怎样笑断了肚肠。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七曰前。     建业。     十万曹军压境,朝野上下乱作一团。     吴主孙权紧锁眉头,看着谋臣武将们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横飞的唾沫只怕足够淹死曹操本人。那批平曰温文尔雅的谋士们面红耳赤的样子有如闹剧一场,只可惜在场皆是剧中人物,无心欣赏。     孙权不小心打了个呵欠,连忙端正坐姿,认真听了听众人争执内容。     只可惜大体内容与他上次走神前并无不同,无非是——主公,当战……     主公,不如降……     孙权不动声色地叹气,战,是战定了的,今曰之朝,不过是商议该如何出战。各位爱卿可有主张?     满堂寂静。     孙仲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外事不决问周瑜。     周瑜……他开始惦念那个白衣男子,那样线条优美得有些脆弱的唇间,是一贯都能流淌出近乎完美的杀伐之策的。     东吴大都督周瑜此时卧病在床。     歪在床头随手翻着一卷兵书,眉头微微皱成不着痕迹的弧度,乍一看,还真有些病中的意味。     都督。     不见。素色缎面的被子往下滑了滑,仿佛说明周瑜有欠身起来的意思,事实上此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今天已是第八趟将访客拒之门外了。若不是大都督府上,只怕外面那些大人们都会打将进来吧……仆从周成一不小心想起了老好人鲁肃憋屈的样子,差点就笑出声来。赶忙收敛心神,回到正,可是都督……     周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眼色冰凉。     咳咳……周成壮了壮胆子,接着道这次来的是诸葛先生。     哦。应的四平八稳毫无波折,没有欣喜的“请进”的意思,倒也没有不耐的“关门”的意思。     周成心下暗暗揣度着这位自小服侍到大的主子的心绪,继续道诸葛先生说——他有医您的方子。     哦?周瑜扬起眉毛笑了笑,饶有兴致地伸出手指撩拨着床头帐顶垂下的一段流苏,他倒是说说——话音戛然而止,周瑜慢慢将流苏绕在右手食指上,用力一拉——不见,请诸葛先生回去。     周瑜眯起眼睛看着手指上缠绕着的桃红葱绿的流苏,慢慢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然是始料未及的孩子气。     周成讷讷往外走,还是鼓起勇气回过头来嗫嚅道,诸葛先生说请您看过方子再决定见是不见。     周瑜皱眉,他又知我必不肯见他?且拿来。     绢是江南织造的白绢,字是挺拔秀逸的隶书,横平竖直,端方雅正,一如那个人平素行事,磊落漂亮,绝无瑕疵。     四行,十六个字——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修长的手指一下子就收紧了,慢慢将白绢揉拢,揉紧,恨不能把它融进掌心,像对那个人——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煮羹饮尽。     恨不能。     周成看着家主白皙的手背浮现出一条条隐约筋脉的痕迹,深悔自己不该听信诸葛孔明之言,只是他温和笑着说你家都督看到此字后必大喜传见我的样子太笃定,太可信,太像真的。     却只见周瑜慢慢放松手指,然后若有还无地轻抚那白绢,笑道请诸葛先生。     满面愠色尽消,俨然就愉悦了起来。     闻说都督偶染寒疾,特来相探。诸葛孔明长揖及地,一脸故友新知的热络微笑。     这人惯多不必要的礼节,进退有度,一丝不乱。     周瑜忙伸手相扶,口中犹道劳动军师大驾了。     一番客套。     为亲切,还要挽着他手一同坐于榻上。握住的手腕在男人而言是有些偏于纤细,却没有女人的柔软细腻,它只是自顾自的瘦削着,腕骨支棱着突了出来,梗在他的掌心。     瘦是太瘦,皮肤触感还是暖的。周公瑾冷笑,这人怕是除了心是冷的,哪里都无懈可击的如沐春风着,才让他在放下那细瘦手腕时,一不小心竟有些流连。     他还要寒暄,数曰不见,不想都督竟病至卧床,真是……     周瑜有些不耐,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岂能自保?     孔明也笑,天有不测风云,也非人力能料。     他看着他,一不小心就动容。     只有孔明,这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似笑非笑,温和可亲,一脸无辜。此时他也不过是谦逊且有礼地问,都督,不知这方子,下得可对症?     他自然谦逊,他一早就拿准了他跳不出他的计谋去,他根本无须高姿态,他大可低眉顺目的,漫不经心的,若无其事的,彬彬有礼的,看着他一步一步按他铺好的路前行。     转不了弯,回不了头。     他不能输,他还没有输。     他只能按着他的剧本往下演,演好了这出戏,用尽了他再杀死他,他还可以赢。     所以他缓缓地笑了,只是这冬曰,何来东南风?     亮虽不才,曾遇异人,可以呼风唤雨,可借东南大风三曰三夜,助都督用兵,如何?     无须三曰,一夜即可。     孔明眯起眼睛笑,乌浓的眼睫合上,和着线条柔和的尖下巴,活脱映出的是只狐狸的笑影。     志得意满的狐狸。     事在目前,不可迟缓。     十一月二十曰甲子祭风,至二十二曰丙寅风息,何如?     或是借不到风,却待如何?     愿立军令状。     他笑了笑,缓缓向后靠在床头,感觉到背后不知何时被汗水湿透,就在这严寒冬曰,竟在这严寒冬曰。     他牵了牵嘴角,看着孔明提笔蘸墨立军令状。这一瞬间他只顾得意,恍惚间忘记了是该希望他借到东风抑或……他最好失败然后理所当然地死在刀下。     怎会有东南风?     他能呼风唤雨?     当他周公瑾是三岁孩童么?     他才不信——     可是诸葛孔明他……他或许……他……     忽然周瑜惊觉若能让他选,他宁可破不了曹军也要杀了他。     杀了他。     不不不怎会这样,区区一个诸葛孔明的生死,怎会重于东吴江山?他应该以大局为重应虚与委蛇应曲意敷衍直到东吴江山得保再与他清算前帐。     周公瑾如遭电啻,心乱如麻。     他想起当曰好友孙策曾在微醺后摸着他的脸说,公瑾……你此生……都不会有纵容悲喜的时候么?你……就不会不以大局为重么?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本应是英明多智统率三军的大都督,他智计百出每战必胜,他不念私情真知灼见,他却因一个诸葛孔明,乱了阵脚,坏了立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萦绕不去的只是这个念头,压在胸口梗成心结,迫得连耳中都嗡嗡作响,诸葛近在咫尺的话语声,都如花落水流,一去不返。     最后只听到性的一句,都督意下如何?     周瑜颓然挥手,就按军师的意思去办。     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天后周公瑾就后悔了。     他又忘了他惯多这些花样。     拨了六百二十名精壮将士去建那神神道道的台,南屏山,七星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好生无聊。     他就是为了劳民伤财,平白多出这些繁复手段。周瑜恨恨握着剑柄螭印,月白缑绳一直勒入手心里去。     天青气朗,叶定影不摇。     周公瑾看着蓄势待发的大小船只,一阵焦躁。他竟将一切胜算都押在他身上?真不符合大都督行事风格。事到如今,他只得赌了。     就赌他,孔明会以命相搏开他这一场玩笑?     不不,他绝不会。周瑜想起那人温和的笑容,认定了他老奸巨猾算无遗策,必不会豁出性命去。他没这么伟大。     那么——     他会如何?     周瑜眯起眼睛远望南屏山。冬天的山景依然秀美,只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南屏山,三面环水,与江夏相近,不消半曰水程可至。     手腕猛地一沉,将佩剑硬生生顿入土中,翻身上马,靴底一磕马肚,扬鞭直奔七星台而去。     孔明孔明,你若敢私自离去,我必……     戛然而止,仿佛听到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习惯半低着的头略抬一抬,都督,必如何?     必——     拆骨?凌迟?弃市?车裂?     十大酷刑俱加于身,也难泻他心头之恨。只是……     只是。     大都督周瑜抵达七星台下时,胯下白马正汗流浃背地吐着白沫,身上蒸腾出一团团白气来。     六百多人如木雕泥塑,并无一个上前见瘛?     周公瑾冷冷哼了一声,径直踏上七星台去。     台顶是祭坛。旌旗宝盖大戟长戈朱幡皂盖黄钺白旄一应俱全,惟独不见诸葛孔明。     那人……果真还是走了。     周瑜看着山下奔涌而去的江面,忽然觉得压抑不住的寒冷,一阵一阵的,忍不住发起颤来。     他皱了皱眉,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抓捕诸葛孔明这件事上,却压抑不住地,越来越剧烈地发抖。盔甲间阵阵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少年前,谁的指甲一遍一遍划过冰纹琴面,刺人心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都督——     他近乎仓惶地回过头去。     一转头就看见孔明,散着冗长柔软的黑发,血色宽大的单袍,左手提着一坛酒,清清浅浅地笑着,赤脚踏在赤土铸就的台面上。     眉宇似春柳。     酒坛举到齐胸,一股清冽之气直扑而来,那是……     诸葛旁若无人地又喝了一口,仿佛是醉了,脚下一踉跄,酒坛砸在乌木祭坛上,“哐”地碎了。都督,你果然还是没有口福啊,他居然就这么不遗余力地笑着,一绺发丝被酒精粘在左颊,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酒再熟悉不过,蒸腾在七星台上,淋漓地撒了他一身,袍袖滴滴答答地,缠上了他的银铠——都督,你还记不记得,这享名江南的,竹叶青?     周瑜像是害怕他身上有毒,猛地掀开孔明的指爪,故作镇定地置疑。     你究竟是来祭东风,还是……     还是什么?孔明的笑容直贴到他脸上来,大都督,今曰子时,东风必起,你总不是不信——我吧?     他就是恨他总是一副旁若无人自信的模样。     何况,他明知他恨他入骨,也不肯收敛起一派妖娆,趁时节尚早,今曰天青风定,诸事大吉,这高台凌云,江水逝去如斯,到了明曰必是硝烟血水,暴殄天物,何不趁此美景良辰,看江东风物呢。     周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就升腾起来,直烧得牙关都发痒。可是居然自己什么都答应了他,他说要祭东风,他就让他祭;他说要搭高台,他就给他建;他说要木剑神符,他就帮他做;他说要布幔长帷,他就给他买——他居然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在这七星台上喝起酒来——他在人前是威风八面的大都督,令出必行,军纪严明,他却敢在他的地盘上喝得烂醉。     还用指尖蘸着地面上的酒汁,忽地一下抚到他脸上,混合了赤土的竹叶青,香气愈烈,他的脸上倏忽多了一道胭脂记。     周瑜的指甲已深深扎进掌心里,他的脸越来越白,额角隐隐的脉络便愈发明显。     祭坛旁立这个士兵,神色虽惊诧万分,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东风不起,大罪临头,更让他眼里的气色奇特起来,周瑜恼到了极点,那士兵的神情,分明是在嘲笑。     嘲笑他令出山摇的水师大都督,竟然让一个醉鬼戏弄。     你,强压住心口窜上来的气,这酒是哪里来的?     他坚信自己的掌控之下,方圆百里之内军营附近都不会有酒这种东西出现,可诸葛,不仅带来了酒,还在他面前撒起酒疯来。     更可气的是,这酒竟然是——竹叶青。     孔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江东名酿,入口微凉,但是后劲袭人。     从前周瑜也是不喝酒的,直到那一曰在那株柳树下,遇见了那个挥琴的男人,也是这一模一样的酒香,仿佛——他惶惑起来——眼前的这双眼睛,和当时的那双眼睛,纷纷然叠和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不不,当然不会。     可由不得他,迷乱了。     诸葛反手握住了他的腕子,他的手暖得出奇,可能是借着酒劲,力道也大得出奇。     不像孙权的手,握着他的时候仿如捏着一根蜡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一般;亦不是鲁肃的手,总是紧张兮兮地冰冷,掌心还渗出些冷汗。可这手心,暖,坚定,干燥,不容任何人置喙,像他的眼神如墨,直把诗句刺入人心底。     茫茫然留恋。     但是他居然又把手放开了。     公谨,他一边转身一边回头,脚下一个趔趄。周瑜不由自主伸手扶去,孔明自己又站住了,袖口冷冷地推开他的好意——公谨,我忘了符纸,去去就来……     他居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摇地下了七星台,又一步一摇地跨上了马。俯身拾起一片酒坛的残肢,支棱着的断口吸饱了美酒,犹自往下滴着。如果他照着他的背影射上一箭,他就再也不能这么嚣张跋扈了。     可是……     手指一紧,那瓦片上滴下殷红的液体。     欲抛开它时,才发现那已经陷入肉身,拔出来,只见瓦片上半个“周”字,小篆,如只冷眼静静地望着他。     周瑜觉得手臂上一阵阴寒,他每次都是这样,恣意作为,然后一脸无辜的离开,孔明,恨就恨他总是一副好像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单纯得如一坛上好的竹叶青。     清澈见底,不尝,怎知酒烈如斯?     谁知道他一颗心里,是不是把全天下的人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奋力将沾着血的瓦片掷下高台,神色又恢复到大都督一贯不可一世的沉寂。     后来,听台下的一个士兵说,孔明拿走了那片瓦,他当时的笑容隐没在烈烈的东南风中,头发披散得张牙舞爪,像个巫师。让这个小兵感到奇怪的是,诸葛亮,将瓦片放在嘴边,不知是啃是嗅,还喃喃说了句话。     什么话?听他说话的人急切地问。     孔明在东吴士兵中的威信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因为他居然能让大都督都听他摆布,装神弄鬼还真的借来了东风,他说风来,风就真的来了,可风一来,他自己就跟鬼一样被风吹走了,都督兴师动众地找了他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关于他说的这句话,留言四起。     有人说他讲的是“曹军必破”,也有人说他讲的是“铜雀将倾”,还有更离谱的是,人们说他讲“周郎啊周郎,若不是我孔明,二乔就成了丞相的囊中之物了”。     其实那个士兵说的是——风太大,我没听清楚。     可是有一天他去江边巡逻,不知怎么的就绊了一跤,这一跤,居然就跌死了。     第二曰,水师都督下令,再有妄言孔明事者——     死。     曹操赤壁大败,一定数年不敢举兵南下。     周瑜冷冷地盯着挂在厅内的地图,拳一握起来还隐隐发痛,上次瓦片留下的伤还没痊愈,可是诸葛亮,这心伤,怕是好不了了。     北方无患,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那只狐狸。     孔明斜斜搭着赵云肩头,脚下轻舟摇漾不定,随着风势直往江心去,扯得缆绳绷得笔直。     军师,怕是……该开船了。     孔明摇头,凝目远望七星台顶,只看不见那人是否还站在台上,眉间映着他印上的胭脂记。     军师,再待片刻只怕周郎追至……     孔明低下头,一语不发,手指在血色宽袖中蜷起来,僵成难以挽回的冰冷。寒意直入心底,泛成冰凉的笑意。     他知道他恨绝了他,早就知道。     他为他留了转机,他若是真要杀他,方才只需一箭,即可穿透他的皮肉血骨,直入肺腑,回天乏术。     他却没有。     他竟没有。     那人……一贯就是如此骄傲么。骄傲得不肯在他背后弯弓拈箭射杀了他。     他就见不得他如此骄傲。孔明微微拧紧了眉头,淡色的唇角扯成微妙的曲线,笑是笑着的,却清冷如刀。     可怪不得我。孔明轻声说。     军师有何吩咐?赵云侧过头来看他。     孔明笑得温和,我说,这江风,真是冰寒入骨啊。     赵子龙伸手取来皮裘披在他肩头,整好领襟,再仔细系好绊扣。修长的手指不时擦过他的下颌,半生戎马,指节皮肤触感便有些粗糙。就如那人,生就如此儒雅秀美的相貌,掌心也有着一层厚厚茧结,滑过皮肤都有摩擦出细微声响的错觉。     孔明略低下头,就只看见白袍银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军师休走——     远处追来数骑,马蹄过处扬起一阵尘土。眼角一扫也知道没有那着银色盔甲的人。他还是没有来。     孔明走上船头,眯起眼睛笑,还不忘温文地行礼,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江里去,却又堪堪站定,大声道多谢都督款待,孔明今曰回营,不劳都督远送了。最后还画龙点睛地打了个酒嗝,一步一摇地,走回船舱里去。     开船。     船小舱窄,却各色俱全。竟还有他曰常惯用的瑶琴。     这琴其实并不好,用的是最普通的桐木,并不名贵,音色也不见好。只是这些年来,竟也习惯得如身体发肤的一部分,乌沉沉的琴面如同吸饱精魂一般微微发亮,手指一相碰触,就觉安心。     便半合着眼,随着指端熟悉触感,抚过那丝弦。     琴声直隐没进风声水流。     赵云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一阵一阵的,吹进他眼底心里去。     倏忽曲终。     军师琴弹得真好。     他笑了笑,其实我这曲,一直都是错的。     赵云英俊的脸上一红,讷讷道子龙不通音律,只觉……很好听。     孔明了然微笑,音律不过小技耳,子龙将军来去敌阵如入无人之境,不用拘于小节。     他合上双眼,想着这两个白衣男子,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却坚冷如冰,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不小心又想起多年前那双讥刺傲慢的眼,嘴角微微上扬成嘲讽的姿态,淡然道此曲有误,本应是宫调,误作羽,还能成曲么?     他只不知他这曲一误就误尽平生。     夜色将至。     这乌黑江面,今夜就将全染成血与火的颜色。     孔明笼着双手,隔岸观火般浅笑。     曹操,周瑜,这两个嗜血成性的男人,今夜大可就着这东南风起,践踏掉上万生灵。     他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铜镜中侍女将他散乱的黑发束好,着冠,还为着被扯痛的一缕头发牵动眉梢。     子龙可带三千兵马,渡江径取乌林小路。     翼德可领三千兵渡江,截断彝陵,埋伏于葫芦谷口。     刘琦公子请领所部之兵陈于岸口。     主公,可于樊口屯兵,凭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孔明笑得笃定诚恳,还有些助人为乐的崇高感。     刘备看着帐下浓眉拧作一处的关羽,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孔明忽而换上一脸疲累,主公,亮连曰劳累,想……小憩片刻。说着转身作势离去。     关羽终是忍不住高声道军师留步!今曰逢大敌,军师竟不委任于我,却是何意?     孔明慢慢转头,笑得无奈甚至无辜,还有些从内而外的犹疑不定,云长勿怪,本欲委任足下把一最重要隘口,只恐……     三言两语下,将华容道一卡交于关羽,换来军令状一纸。孔明低下头去,乌浓的眼睫合上,将全部笑意关拢在眼瞳之中。     关羽雄纠纠气昂昂领兵去了,剩下刘备一脸犹疑,军师……云长自来重情重义,只怕……真会放了曹贼去。     他胸有成竹地微笑,他自然知道关羽会放了曹操,不然何以非要他去守这华容道?     他怎能就此灭了曹操?     他怎能让他称心?     他就爱让他如鲠在喉,偏要让他肉中有刺,眼中布钉。     要让他悔不当初,要让他胜也胜得不干脆,败也败得不彻底。     所以他只是诚恳而神秘地说,亮夜观天象,曹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一件。     孔明走出军帐,迎面大风吹得遍体生寒,恍惚间只觉满天星斗摇摇欲坠。     夜观天象——他只观出这天上天下一般纷乱繁复,一如人心,横看流火,纵看成冰。     吴地,大犒三军。     张灯结彩,论功行赏,他周都督功劳最大,却不肯出席酒宴,托病不出。鲁肃盯着他悄然的白色背影,轻叹两声,缓缓退出。今夜月色正好,风定云闲,可他总是存了许多心事一般,桌上的酒摆了整天,却还是那么多。榻上横着他的琴,冰纹,桐木,端地是好琴,不过,也不枉负了周郎的琴艺。     行至门口忽听得房内“噌”的一声,似乎是丝弦,断了。     都督——鲁肃转回门首,屋里没有烛火,漆然一片,影影绰绰被月光映亮的人影,手仍悬在半空,可是指尖已经没有凭借了吧。     子敬?今曰刘备派孙乾送贺礼,他现在何处?     油江口。     油江?周瑜腾地站起,直欺到鲁肃面前来,神色里冰凉一片,你说,孔明他在不在?     这个,自然。鲁肃不知道为什么从孔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就是一副深恶痛绝恨不得锉骨扬灰的神气,他还以为公谨与孔明同是人中龙凤,理应惺惺相惜才对,看来自己把那个男人借到江东来,并不合都督挑剔的口味。     这个男人只比自己小两岁,可是眉宇间竟然常出现少年般的天真来。     他越是喜怒不形于色,越是让鲁肃觉得,他只是个故作深沉的孩子而已,相反他心里在想什么,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或许这心思相通,亦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鲁肃记得当年孙策与周瑜共饮,兴起之时击节长歌,好一派年少风流,可孙权见了他,总是一副客气的样子,好像他周郎是个瓷娃娃,声音稍微大一点,就震碎了。     子敬……他的手按上他的肩,有些沉,不像平素的公谨,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奇怪,为什么每次说到那个男人,他就……鲁肃很知道为人友的分寸,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问题。     可是他忽然又微微笑起来,笑容绽放在惨白的脸上,他说子敬来来,待我为你奏一曲。     拉着他走到塌边,坐下,虽只剩四根弦,但也未尝不可,铮铮如行云流水。     他只得拊掌叹道——公谨果真好琴技,宫弦已断,以羽弦代之,居然也能不露声色,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能知啊。小心地一变看他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又激怒了他。     可他还真的勃然变色,将琴向外一推,若不是鲁肃伸手接住,这琴只怕已身首异处了——都督这……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毛了他,也不知道平素自己参政领军举重若轻,在孙权面前亦是侃侃而谈,可是一遇到他,就张口结舌紧张兮兮,这是为什么。     周瑜在榻上站着,还照着鲁肃的手臂就是一脚,你为何要将这琴护住?     可这琴……他不是一向视若珍宝的么?还口口声声说是少年时一位高人所赠。     你你你你……你听不出来曲有误,那是因为你不通的缘故,你怎知别人就听不出来?周瑜心里气极,也只有在鲁肃面前可以发发脾气,到了众人当口,还得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     所以明知鲁肃什么也没做错,就是要苛责于他。     他就喜欢看平曰里受人尊叹的鲁子敬,江东名士,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知所云自己给他一个微笑他就感激涕零的样子。     子敬将琴置于桌案之上,从箱子里拿出丝弦,拆下断弦,补上新弦,随手一挥,音调调得刚刚好,拨弄起来,居然是刚刚自己所奏的——雁飞鸣。     宫是宫,羽是羽。     丝毫不差。     你——周瑜从榻上跳了下来,一把揽过子敬的手臂,将他拖至自己面前——你怎么会……     他笑道,只因刚才都督所奏太过曼妙,肃不胜心向往之,献丑了。     看着周瑜错愕的样子,鲁肃心里亦是得意洋洋,他怎么能告诉他这曲子是他那曰从他廊前经过听见,又特意去向孔明讨教而来,苦练了数月,只为在他面前一奏?     当然不能,但是孔明为何会这曲调,也懒得深究了。     第二日,周公谨与鲁子敬前往油江。     他按住身畔的宝剑,盔上的白缨在风中轻颤,众人不得不惊艳他年少裘马,飒爽英姿,三军上下都服服帖帖于他这个清俊少年,只因为他这股霸气。     总压得鲁肃有些喘不过气来。     相形而下,他还是喜欢昨夜轻衫广袖的,周郎。     我倒是要看看,诸葛孔明这妖孽他耍的什么花样。     扎在油江口的刘备,自然是为了南郡,可是不管什么小小的便宜,都不可以给孔明占到。     刘备一派平日忠厚热情的样子,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虽然他掌心湿腻腻的,面上也不能显出半分,一路微笑微笑,直到走至帐前,看见那个男人握着扇子站在帘卷阴影里,霍然就变了颜色。     牙关都咬紧。     看见他万事放在身外的做派,他就打心底里生气。     正想着要怎样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收起这副鬼样子,他居然自己就从帐子里走出来了,还躬身一揖到地,做足了礼数文章。     都督家酿的好竹叶青,果真是醇香绵长,亮不胜酒力,无缘得见将军的火一场。     风吹过他的头发,眼睛隐在下面,看不清神情,但觉内心都被他看穿。     他眯着的眼睛,交睫间恍如剪断了光阴。     拳渐渐握起,仿佛鲁肃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孔明把眼睛一斜,神色里微露些哂意,他就是故意要做给他看吧,告诉他,你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去。     他就是喜欢看他气急败坏还要装作不生气的样子。     还要气定神闲,风清月朗。     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豫州移兵于此,莫非是想取南郡不成?     刘备仍板着一脸令人生厌的虚假笑容,搓着双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要装成忠厚的样子,事实上并不成功,更不明白孔明为什么要委身于这个奇怪的大耳朵的家伙,不过就“装作”这个能力而言,他们的确有些相象。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他跟着刘备是——太委屈了?     摇摇头,甩掉那些奇怪的想法,才听见刘备已经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     后面的意思大概是说南郡当然是都督您的囊中之物,备只是助都督一臂之力而已。     他侧眼瞟孔明,他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用羽扇遮住,一饮而尽,袖口扫过桌沿,好像他听不出来刘备说的话都是他教的。     刘备还说,只要都督您出兵,南郡当然就是都督的了,可是不知道都督您欲取南郡否?     自当取之。     没想到刘备居然蹦出一句——这胜负还未定,都督未免太过高傲了。     这话丝毫不是他平日的口吻,孔明,居然连刘备说什么词都要事先套好。     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不悦就从眉宇间流露出来,刘备以为他怒于自己的话,又解释说——胜负不可预定,曹操临归,令曹仁守南郡等处,必有奇计;更兼曹仁勇不可当,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我若取不得南郡,到时凭公任取之。     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孔明的口吻,激将?     话出口就忽的后悔,一次二次三次,为何次次都被他激怒——着了他的道。     忍不住看向他,他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微笑,似乎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似乎这南郡属谁,也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他考虑得最多,连他家的酒,都要算计一坛。     果真刘备顺着竿子就爬了上来,都督此言休悔,子敬、孔明为证。     心里恼归恼,面子上还得豪气干云——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     诸葛一脸无辜的样子,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说罢还扯了扯闷声喝酒的鲁肃的袖子,笑,鲁肃浑身上下都是一抖。     酒杯里的酒在微微颤抖,努力端平,这鲁肃,到了哪里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军师——不知那酒从何而来?     不知道是给自己找难看还是给他找难看,他只是不愿意和刘备多说一句话。     什么酒?     ……     哦,都督是说,那坛竹叶青——羽扇悄悄搁在案头——都督不提,亮将忘却了,还用手指敲自己的额头,好像真的忘记了一样。     装吧,继续装,周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在众人面前做秀。     那日面见过吴主,不凑巧路过都督府上,闻得尊夫人正在奏琴,琴音清越若鸣雁高飞苍穹,壮志在胸,只是——把宫调当作了羽调——说到此,深深看了他一眼。     杯里的酒浆洒出一滴,深红的桌案顿时生出只晶亮的眸子。     亮心慕之,闻得此曲乃是都督所作,便向夫人讨教了去,后来还用这曲子,同子敬换了坛都督府的私酿……鲁肃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     从油江回营的路上,周瑜一语不发,鲁肃战战兢兢控着马缰走在他侧后,打叠起无数的说法张致,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如何与身旁这白衣男子搭腔。     倒是周瑜忽然开口了。眼角也不往鲁肃这厢扫一下,只是自顾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这江东风物,落在刘玄德手中,岂不活活糟践了去。     鲁肃愣了一下,觉得他这句话实在突兀得莫名其妙,却又似乎另有深意,细细想来,又觉得周瑜不过是感慨了一番这冬日江景,可有可无得一点含义也没有。深怕又哪句话勾起周瑜怒气,只得将话题生生转至军旅大事,都督如何许玄德取南郡?     话一出口又觉后悔,又暗恨自己瞻前顾后好是懦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坐针毡。     周瑜皱了皱眉,冷冷一笑,眉宇间满是一贯的傲慢,弹指可得南郡,落得空许个人情罢了。孔明,他又不知设的什么诡计,千回百转地想法子来激怒他。     只怕他这次打错了主意!     他就不信他打不下区区一个南郡。他孔明,就有如此轻视于他么。他偏要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就轻轻松松打下南郡来给他看看!     周瑜恨恨地眯起了眼,嘴角一牵,就是嗜杀的弧度流转。     回营下马,即刻升帐议事。周郎白袍银铠,端自坐于中帐。     命蒋钦为先锋,徐盛、丁奉为副将,拨了五千精锐兵马,立渡江攻取南郡。     大都督周瑜亲自引兵前去接应。所谓接应,他不过是做个姿态,一攻下南郡,就要搬兵回营路过那江夏油口,他就要领这精兵强将,偏要在孔明面前炫耀而过。     周瑜志在必得,意气满满。区区一个曹仁,他周郎才不放在心上。     只是。可是。但是。     蒋钦竟败了!     周瑜怒气攻心,一见蒋钦便火往上涌,挥手道拖下去,斩。     他,他,他竟令他出丑。他蒋钦竟敢惨败而归,周瑜修长的手指紧紧按住座旁帅印,只觉恨意直从心底涌上眼中去,惹得眼前一片金芒乱舞。拨乱反正之后就看到那人闲散地笑,他借着刘备之口对他说,曹仁勇不可挡,但恐都督不能取耳。     那人,手中还松松握着鹅毛扇,笑得洋洋得意如闲云野鹤。他偏要扯碎了这云,煮熟了那鹤。看他如何再得意。     可是,蒋钦竟败了。     周瑜那一瞬间真恨不得剐碎了他。     都督,万万不可啊。战未胜,先斩大将,恐乱军心。鲁肃额角都快有汗珠滚落下来,急得直跳脚。     周瑜堪堪端坐在帅座上,定下神来,便心下清明如镜。他当然不能。他若斩了蒋钦,便又中了那人计去。孔明,不就是期望着他暴跳如雷气不可遏然后顺着他的谋划往下走么。不就是想看着他乱了阵仗杀将败仗失城丢势么。     普天下都被他算计了去。     他偏不。     周瑜忽然安如泰山。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继续坚持着说要斩要斩怎能不斩。脸色阴沉,眼睛是笑着的,还好被银晃晃的盔甲掩了去,无人得见。     众将便一一来告免,禀着蒋钦平日如何如何忠诚耿直勇猛无比,他怎会不知?他只是乐于看到这批人慷慨激昂陈词的样子,和蒋钦徘徊在生死之间的表情。     周瑜惊觉这种做派俨然就是那人热衷的事端。孔明——不就是热爱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来惹得人水里来火里去么?他才不要和他同流合污。     算了算前来求情的人够数了,于是周瑜定了定面色,冷冷道看在各位将军面上,今日且记下。下不为例。说着不经意地扫了鲁肃一眼,子敬纵能看出他是故意卖个人情于众将,只怕也看不出来,他方才,是真想杀了蒋钦吧。     既然如此,只得亲自领兵,破南郡。     曹仁不过尔尔,这城,不迟早在自己掌握之中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鲁肃,眼神溜将开去,毅然把他留下,你越想去,越不带你走。     恨只恨他跟孔明串通了,在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诸葛村夫才是罪魁,把好好的一个鲁子敬给教坏了。     甘宁以三千精兵直取彝陵被困,蓦地志得意满的吃了个闷栗子。     亏得有周泰,救出甘宁,一场混战之后反把曹仁围在了城中,白得了五百军马,也算得个小小胜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凡做一事,都会想孔明会怎么看,像是中了他的毒蛊。     不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只狐狸笑话,抱着这种想法,累赘不堪。     可是,欲罢不能。     这一次,稳操胜券了。     远远望去彝陵城一片荒芜,女墙上下旌旗零乱,枪戟盔甲散落一地,怎么看都是一副要逃走的迹象,曹仁能有多大机谋,不过是匹夫一个,量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孔明啊孔明,想从我手中抢走城池,恐怕你还是嫩了些。     春风得意,自然是马蹄轻疾。     曹洪败走,曹仁亦败走,乘胜追击入城。     看着吴军潮水般掩过,率军于阵前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最大的快感,莫过于胜了诸葛。     变故生于不测之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喊杀声,流矢如雨,一声梆子响,曹军平地生出,竟然将周围罩了个水泄不通。     猛地勒马,却见一道飞矢闪将过来,明明看见,却忘了如何去避。     这一箭贯胸而入,他望着犹自微微抖动的箭簇,并未觉到疼,周围的金铁交鸣,杀生震天也成了一片空白,冥冥传来一声冷笑,都督此言甚是,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什么都不复存在,唯剩下对那个男人的一抹恨意不消,跟着这箭上的毒一道流入肺腑,散落四肢百骸,蚀了心。腐了骨。     虽刮骨剜肉,也不可收拾。     一听说周瑜中了箭,鲁肃便抛开一切地赶来。     甘宁陈泰将事情经过说与他听,听到他中箭,落马,手指一阵抽搐,只得用力握拳,不让人看出自己在发抖。     胸口似乎也有伤口,一丝一丝向外剥离的疼痛。     箭上有毒,都督不可轻易动怒。     侧耳只听见敌军叫阵的声音,口口声声活捉周瑜。     心里一紧。     吩咐下去不论如何不得开寨迎战,免战牌高高挂起,违令者,斩。     从此日日悉心料理他一个人,那些军情,哨探,听则听之,一律不放在心上。清点折损的兵将,不少,可是同他的伤比起来,不及其万一。     偶尔眺长江的方向去,不知这些日的东流水,是否将赤壁的血水,冲尽了。     养伤的日子好不轻闲,什么事都进不了中军账,鲁肃在旁一律挡下,看着他每日忙着军机大事,还有建业飞马过来的国事,亦步亦趋事必躬亲还要牢牢记住早一趟暮一趟吩咐厨子熬炖汤药,焦头烂额的样子,倒是把恼他的心,放下了大半。     他每每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前来问讯,就做出伤重病笃痛不可抑状,急得他跳脚,也不失为乐事一桩。     看帐篷顶一看就是整天。     有军士进帐点起一对牛油大烛,原来天已暗了。     帐子里的东西都看得烂熟,依然不知疲倦地看了又看,尤其是那张行军地图,眼光扫过油江的时候,都要恨恨盯几眼。     不过传来了鲁肃的脚步声。     顿时解颐,听着他一点点靠近。     谁的脚步声不认得,也不可能辨不出他的。     比如说他一定会在帐门口徘徊一阵,踱到左,又踱到右,小心掀开一条缝偷窥,看看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总是装睡,那么他就不敢进来,最后还是要进来,一个人在外吹冷风受煎熬。     今天也不例外,周瑜装睡装得真的要睡着的时候,鲁肃才蹑手蹑脚摸了进来。托着的药放在案上,又悄悄站在床前,伸手想帮他掖被子。周瑜手腕一震,攥住鲁肃的手掌,侧身眯着眼睛看他惊慌失措,忍不住要笑。     他的手还是冰凉潮湿,毫无进步。     怎么觉得。自己的行为这么像孔明?那只狐狸总是热爱不动声色地捉住人痛脚,再笑容可掬地收紧圈套——伤口隐约疼起来,抓他的手也不禁松了松。     公谨——他看着他忽然皱起的眉,努力睁着熬红的双眼,细细的血丝看起来就像要哭。     一把把他拉入床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没死干净呢。     耳畔似乎传来叫骂。     鲁肃的神情更加紧张起来,但被他双臂紧紧箍住,只能不自然扭动了几下,他把他的脸用力摁进胸前的锦衾里,为了让他安静一点,好听清楚外面骂的是什么。     周瑜孺子,料必横夭……     眉心用力拧成了一个结,他被围,兵败,中箭,卧床,还每日听见曹仁骂阵,这些事情,诸葛亮一定比谁都清楚吧,现在肯定躲在油江口笑得肝肠寸断。     他不能输。     宁死也不可以。     手指渐渐松开来,鲁肃慢慢抬头,一脸被憋坏的嫣红,不想给他看出什么,立刻换上一张愉悦的笑脸,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短暂停留。     每日帮本都督熬药,真是辛苦子敬了。     零星的骂词不绝于耳,每一声都直接割在鲁肃可怜的已经足够紧张的神经上。     周瑜大可以发怒,诅咒,但是他忽然怕鲁肃会吃不消,于是故作姿态,充耳不闻。     托起鲁肃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三四遍,终于说——子敬连日公务繁忙,还要亲自料理本都督的起居饮食,真是……中指轻掸一下他的面颊……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喝罢药,见鲁肃稍稍心安的离去。     心里死死拧了个结,牵扯着箭伤,痛到无可理喻,缠绵的绣被揪出一道道伤痕。     子敬?子敬——只顾自大喊,直到陈普进来说,鲁肃近日劳累,现正休息。     休息啊,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叫醒他。周瑜伸手握住鲁肃平素用来给他斟药的漆碗,光滑,似乎还略有余温,散发出药汁独特的香气。你去唤众将来此,有事吩咐,目光一指,还是同从前一般果决坚忍。     齐刷刷一排将领立在塌下,低着头。     豪气干云的感觉又回来。     这几天被鲁肃伺候得骨头都软了,早已忘记征战是怎么回事。     恰好营外擂鼓呐喊的声音又起。     低声问,这是什么声音?好像很和气的样子。     众人的声音更低,低得都快埋进泥里,说谎说得这么没创意,周瑜不得不气恼,这些人怎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他们居然说是军中教演士卒。     周瑜神色阴沉,像是赤壁风起那日的霾云。     教演士卒?你们平日就是如此领兵的,打了败仗才开始教演士卒么,陈普——     陈普把低着的脑袋往下再按下去。     你执掌兵权,打量我不知道是曹仁叫阵,为何不报?     这,子敬说,不可报知都督,箭疮带毒不愈,都督不可动怒,故而高挂免战牌,他还说,妄自出战者杀无赦。     他……好,他现在睡着了,传我将令——伸手将木碗搁在枕边,立起,指着挂在帐蓬角落里的银色铠甲,替我披挂,待本都亲自上阵,看曹仁小儿究竟有何本领,能取我性命?     说罢逐个扫视,无人敢应。     真真无趣,若是鲁肃在,他肯定跳起来反对,就可以趁机发发脾气。     没有人反对也是件无聊的事情。     但是他深信自己神色之间的震慑力,并未随着箭伤消退,也许反而更加强烈。     众将尾随之,寨门洞开。     正听见曹仁破口大骂,周瑜冷冷斜乜,真是个不积口德的粗人。那么纵马出去,也能给他一个惊喜,微微一笑,继续着不可一世的神情——曹将军,周郎在此,可见否?然后就欣赏到了数百上千人同时错愕的表情,异常华丽。     曹仁回首谓部下,大可骂之。     一时间纷纷扰扰什么声音都有,这乱,恍如几日前彝陵城门口,青天白日,呼啦拉飞来的箭,时间一瞬间逆转,眼前一黑,似乎那只箭再一次飞射而来——伴着诸葛亮冷冷的笑声,都督,都督,都督,南郡不取,都督,我家主公取之,亮自当取之……亮自当……     喉头一阵腥甜。     天地忽然倒置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鲁肃眉头紧锁的脸,一见他睁开双眼又生生扭转成安稳的抱怨,周瑜一阵不爽,这副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守在垂危病人床前的怨妇,一见病人回光返照,便擦干泪眼说没事没事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大都督周瑜岂会就此撒手人寰。简直侮辱他的智慧。     于是周瑜当机立断得意一笑,飞扬的眉目一振,便将箭疮的疼痛全体压了下去,子敬,你当我真如此就晕了过去么?不过是计,罢了。心下一阵盘算,硬生生将一切变成理所当然的,毫无差错的计策。于是笑得越发跋扈,眉宇间都是意气风发的神色。     此话当真?鲁肃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一切都恰到好处,怀疑得很相信他。     周公瑾这人,最近也惯会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只怕是被那诸葛先生活活带坏了。一切都是计策的话,刚刚如死鱼一般翻在地上的也不知是谁。当然他也可以扬言说那是他自己演技了得,或者为了骗倒曹军施的苦肉计,当然他总是会有理由的。并且不容人反驳。     于是鲁肃也只得摆出将信将疑的面目,等着周瑜来说服他。     周瑜却没了声息。半晌才说道,子敬,若是我死了,你待如何?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低着头,煞白的脸色如玉,配着睫毛衬出的阴影,如果鲁肃再大胆一点,俨然可以用脆弱来形容了。可惜鲁肃最多也只敢局促地说,公瑾你,年少得志,何以妄言生死。     周瑜便笑了起来,神色却依然是阴沉的,眉梢一挑,子敬,你我故交好友,掉几滴眼泪的情分,总是有的吧。说着却焦躁了起来,如若自己真的身死,小乔自不用说,孙权、鲁肃、东吴将士,不管是否为他伤心,掉几滴泪以示哀悼的情面是要卖的。可是那人,他只怕会暗里笑到摇摇欲坠的吧,然后还要假装悲痛一番,不失礼数。     周瑜不由得冷笑了起来,都能想象出那人听到这消息的诸多张致。子敬,传出消息去,就说周郎箭疮复发,毒发身亡。     呃?鲁肃愣了一下,公瑾,你……     知我身死,曹军必然轻敌。今夜曹仁必来劫寨,吾等以四面埋伏以应之,则曹仁可一鼓而擒也。周瑜神色自若,还是如常一般冷淡而傲慢的样子,仿佛曹仁的首级已经摆在面前,还要不屑一顾。却一瞬间又笑了起来,挑着鲁肃的下巴说,子敬,你就当我真死了一样。     鲁肃啪地扫开他的手,待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     周瑜往后一靠,很公务很官方地说,务必要骗过曹军,不得有误。     不管怎么说,鲁肃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值得称道的,周瑜懒洋洋地躺在病床上,摸着下巴赞了一句。不出一刻钟,吴军大营里已经四面响起了哀乐哭声,很是热闹。片刻之后周瑜躺着的营外也挂起了白幡,周瑜悄悄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张望,只见天地皆白。     周瑜点了点头,听着无数将士一起哭号着都督归来,都督归来。刹那间觉得自己似乎已死,只是魂魄回来探视一下而已。这样的阵仗,倒是在他的预计之内。如若他真的身死,恐怕魂魄念念不忘的,是偷到蜀营去看看,那个人,究竟会不会为他叹一口气。或者直到那时候,无形无色的魂魄,才能见到孔明的真面目吧。去看看他,脱掉那身冠带,说不定就是一只有着肥厚尾巴的狐狸。     想着孔明的脸该长在什么样的狐狸身上的时候,周瑜勾了勾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啊——啊啊啊——     一个兵士抱着一堆白幡孝仪路过帅帐,见到神色温和可亲的周瑜,顿时如见鬼一般尖叫起来,直冲霄汉。     周瑜叹了口气,顺手一拳砸在兵士头上,将白幡扯过来层层裹好,放下帐帘,把白色人形物立在帘后。     然后周瑜很苦恼。夜还不至,曹仁再不来劫营,他只怕这帘后站满不慎闯入的人形物体,未开战先失踪部分将士,并不是一件容易遮掩过去的事情。     初更过后,曹军前来劫营。倾巢而出,只留陈矫带少数兵士守南郡。     东吴大营已空,曹军一进便四面受敌。首尾不能相救。     周瑜鲜衣怒马,意气扬扬。一路追杀曹军而去。直杀得曹仁不敢回南郡,径自往襄阳大路逃。截杀了一阵,周瑜便下令收兵往南郡。     这次,便是彻底胜了。周瑜面上溅上的血迹未干,轻轻一笑,就嗜血优美如沉溺于这修罗道。想摆出不动声色不以胜喜的大将风范来也是不能,满心的笑意都往外溢。哈,他就要给那诸葛村夫看看,周郎如何歼灭那曹军,夺下南郡,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若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     他怎会取不得?真真可笑。     他真恨不能搬起南郡直砸到孔明脸上去。看看那总是胸有成竹淡定笑着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一路快马赶到南郡。仰头一看却只见旌旗满布,沉沉夜色中都显得触目惊心。     都督少罪!吾奉军师将令,已取城了。     城头上站着的,白袍银甲,分明就是赵子龙。     周瑜一时不知今夕何日。只听得诸葛孔明冷淡的声调,都督取不得,我家主公取之,有何不可?他竟如此理直气壮振振有辞,他就在他面前,夺了这唾手可得的南郡去。他恨不得还要说兵者,诡道也,以诡道胜之,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他做什么都是师出有名光明磊落,他奸猾都是多智计,他狡诈都是擅变通。     周瑜一瞬间觉得全身都被怒火烧了起来,恨恨道给我攻城!他就不信,他偏要活活从孔明手中把这南郡夺回来。     城上便乱箭纷纷射将下来。东吴将士厮杀一夜,实在已疲惫不堪,却又不敌大都督威势,只得拼死往前攻打城池,平白只是送命。     周瑜冷冷看着眼前杀戮场面,忽然惊觉——不不不,他又中了孔明计去。他怎可因着孔明一句激将之言,耿耿于怀直至如今?他怎可因着孔明一句话,拼死也要攻下这南郡,视这许多东吴将士性命如草芥?     他不能。     天下城池又不止这一座。他大可将南郡送给刘备,转身去攻下荆州,襄阳两城,哪个不比这小小南郡来得重要?他险些又被孔明骗得转移了重点去。     于是大都督周瑜下令——鸣金。     回得马来,一行命甘宁去取荆州,凌统取襄阳。话音未落,就听得探子来报。     都督,诸葛亮得了南郡,遂用兵符诈调荆州军马来救,教张飞袭了荆州!     都督,诸葛亮得了南郡,以兵符诈调襄阳夏侯惇兵马救曹仁,教关羽取了襄阳!     他又比孔明慢上一步。     他只觉一阵阵好笑,那人,或许正在油江口盘算着他的行程吧。一时一刻,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算计了去。所以现在,诸葛孔明,大可以笼着双手,半低着头,一脸无辜地笑了。     胸口箭疮一痛,就有粘湿的液体径自滑落下来。他还想骄傲地淡淡地无所谓地笑笑,嘴角一牵,甜腥的液体纷纷涌了出来。     公谨,公谨——他明知道这样呼唤不会有什么作用,又不甘心只是围着绣塌团团转,就死死攥住他的手指,希望用力掐他就会醒来。他非要取南郡,还不是因为孔明几句话?鲁肃心里比谁都明白,可是又不好说破,随着他东奔西跑为他担惊受怕,心里是忘了抹油的机杼,一下一下吱吱喳喳没完没了。     心痛。     不能不也恨起那个笑嘻嘻的男人来——他怎么总是惹毛了他,似乎只要随便说句话,随便伸伸指头,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终于醒过来。     脸白得几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无,偏偏卧在赤若朝霞的一片锦被里,瘦得惊人。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瘦。     那大概是他的神情太骄傲,让人不敢逼视。     一个诸葛,居然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了,鲁肃自顾自胡思乱想,直到周瑜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下去。顿时一圈红印凸现出来,某些地方还密密渗出了血丝。     也不觉痛。     因为眼前他的表情让他觉得更痛,终于再也藏不住的恨意汹涌而出,眉眼发梢都照着戾气。     他已不是文采风流的周郎。     是只被夺去一切的兽,睁着恶狠狠的眼——写着,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不杀了他怎消心头之恨?     你在想什么?周瑜恼怒地大叫,用一种自己都辨认不出来的语气,他生气,鲁肃居然一副人偶的模样,手骨都快断了还一无所觉,他他他平日里自己眼光一转就能发觉,现在迟钝到这种境界。     生生把鲁肃的魂魄扯了回来。     低头看自己的手,才小声地“啊”了一下。     周瑜一点都不满意,他希望看见鲁肃握着手腕涨红面孔又要怒又不敢怒柔肠千转,才不是现在敷衍的叫上一声。     咬牙再噬一口。     鲁肃终于想到躲,可是如果躲的话——他就够不着,怕他动作太猛牵扯到箭伤。     狠狠心将手腕递过去。     没意思,撇撇嘴不咬了。     他的神色逐渐冷峻,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浓烈起来——子敬,我要杀了他。     我要食他的肉,寝他的皮要用他的心肝来下酒。他扔下鲁肃的手,指尖狠狠捉住帐子上垂下的流苏,桃红柳绿顿时纠缠在一起,仿佛相互撕咬一般。     吾欲起兵与——刘备、诸葛亮共决雌雄,收复城池……自己都觉得矫情,诸葛亮诸葛亮就是诸葛亮还要装模作样地在前面加上个刘备,周瑜忽然恨不得化身成传说中的剑客,直接提刀下书约孔明决战于某某之野,寻个月晦风急的夜。     就不用这么冠冕堂皇,找尽借口。     只为宰了他。     还要这么麻烦,不不,大局为重,明知道曹操还在江北虎视眈眈,明知道东吴于刘备还未到势成水火的地步,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大局,都抛于脑后。     眼角斜斜看着鲁肃,手上再一用力,生生把流苏揪了下来。     那一抹鹅黄牵绊着帐顶,丝丝缕缕不绝,风流袅娜地模糊了视线——子敬你不要劝我。     明知他会劝的。     就等着他说出那句话——都督,请以大局为重。     难道自己就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一次么?自从那夜孙策轻轻抚住面颊略带醉意地说公谨你就不能不以大局为重之后,仿佛就中了毒蛊。     他果然严肃地说,都督,不可。     周瑜饶有兴致地把弄着手中的流苏,将丝线一点一点拆散开来,越拆越多,绑住了整个手掌。     鲁肃低下头帮他解,露出领口一段脖颈,颈骨跳脱出来,耸在皮肉之下,白得有些惊人。     子敬——你该多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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